晨曦升起,光明璀璨。
太陽之輝落在湖邊,長道兩旁立明燈,繪著海紋的長階綿延至此,便有修士起落,道上更有車駕、快馬往來。
“篤篤篤…”
馬蹄聲漸近,便見一少年駕馬而來,身著白袍,袖口繪彎月湖波紋路,服飾雖然不顯貴,可氣宇軒昂,腰間系一錦囊,在此地停了,遂見一門。
此門七十二脊光明,高十二丈,雕刻繁復,乃是密林郡門戶常曦門。
密林山是整個望月湖最值得稱道的仙山,山下更有一坊市,雖然規模不大,又因連年動亂而蕭條,可作為坊市門戶的常曦門聯接南北,極為重要。
李遂寧在此地停了,正見一隊人馬打門下過,見他立刻勒馬,一山越長相的老頭從車上下來,車隊避讓道路,恭聲道:
“見過大人!”
山越在越國的地位一直不高,湖上也不例外,這老頭雖然是個練氣,在山越中地位絕對不低,可見了他這身衣物,仍不敢擋道,也不知他姓不姓李,不敢叫公子,便稱大人。
百年的教化已經讓他們跟湖上的百姓沒有太多區別,只是毛發略多、長相典型,李遂寧只問道:
“你是哪位客卿?”
這老人年紀不小了,卻還跪在地上,發白的雙手撐著地面,恭敬地笑道:
“萬萬不敢…小的只是個戍衛,掛在玉庭下頭做事,本是山越人士,幸在大合明方麾下聽過命令,后來聽著明宮大人的命令,賤名杜斗。”
李遂寧頓時愣了愣,答道:
“原來是大人的隨從,也太客氣了,快快起來。”
李遂寧其實對這些山越印象不錯,如今的山越還有巫教,供奉的是大合明方,也就是自家的魏王。
這事情并不難理解,一是魏王年幼時命數未斂,行事的白麟意義多過本尊,征伐山越給他們留下了太重的明陽光彩,二來也是山越貴族們自吹自擂,提高自己地位的手段。
可凡事皆有兩面,庭州陷落后,這群山越還在私底下供奉,屢教不改,諸降族終究遮掩不住,被蜀將倪贊拔了淫祀、筑了京觀。
“還請戍衛上山時提一句,稟了大伯公,說李遂寧已經探完親,在山間等他一同回湖!”
這句說罷,眼前的老人略有些驚異地抬起頭,仔細看了他一眼,便點頭恭敬地應下來,轉身離去。
‘族中給了一粒靈藥,效用頗好…竟然短短半月就到破了胎息六層…’
李遂寧已然是胎息巔峰,這修行速度比他預想得快得多,一時心情大好。
‘這么一算,等到楊氏立國…我的修為能在練氣二層到三層,至少能飛行起落,能斗一斗小修,修筑一些尋常的陣法。’
在山腳下等了一陣,立刻見一道流光疾馳而來,正是李周昉!
這中年人撫須含笑,身后還跟著一身著葛衣、低頭的少年,那老山越跟在最后,三人提前落在常曦門前,步行九步過了門,這才聽著李周昉笑道:
“遂寧來得倒快!”
‘李承宰見我如今發達了,勉勉強強給我笑臉看,我懶得敷衍他…能來的不快么!哪怕我多應他幾句,他就要向我借靈資了!’
李遂寧心中暗嘆,笑而不語,李周昉立刻明白了,轉移話題,去引身后少年,滿面笑意,顯得驚喜不已,只道:
“來!見一見…這是蒲氏的天才,名心琊。”
他正色道:
“蒲氏有幾分傳承,我見了蒲家人,仔細問了,心琊是他們數代之間難得的天才…真是天佑望月,又一樁好事!”
這才轉過頭,笑道:
“心琊,這是遂寧,家中百年難得一遇的陣道天才,你可以多多請教!”
少年行禮,連忙道:
“見過公子!”
李遂寧強忍笑容,點頭道:
“不必多禮。”
蒲心琊是他前世摯友,自然熟悉的很,此人陣道天賦固然出色,可更加厲害的是修行上的天賦,修行速度一度追上他,直到他換了更上等的功法才能拉開距離,此刻天賦不曾顯露罷了。
前世的相處極久,李遂寧明白蒲心琊還有傲氣、有不少野心,更有湖周小族那一份羨慕主家又渴望自主的心思。
后來這份心思被老大人撞破,放去四閔經營了兩年鋪子,見了世道,回來立刻老實了,明白出了望月湖,蒲氏就是一枚點心,除了在望月湖上爬得更高,別無他路可走。
此刻他還有傲氣,李遂寧也不多搭話,而是皺眉道:
“伯公,釋修那邊如何了?”
“害!也不知大欲道在折騰什么!”
談起釋修,李周昉笑容立刻散了,神色凝重:
“那摩訶從荒野過,前些日子先到了黎夏,沒有大興屠殺,甚至沒有進入郡城中,只把麾下諸憐愍分散出去,各自在山野立起廟來,講經說法,讓人下山散播教義,一個個民眾動搖起來,都在郡里看著,大多已經偷偷換上釋修的服飾…”
他幽幽一嘆:
“又在郡外修立大山一十二,種下大善金蓮,百道銀水從山間淌下,百姓如出了郡城,脫鞋挽褲淌其中,便見種種極樂,不知父母,不識兄弟,我們的人去了十余位,有五位不曾回來。”
“絳宗便放棄了此事,只驅策左右的散修半途去看,據說黎夏郡外的山已經化為欲山,男女相藉,赤身裸體,淫樂長夜,沉湎其中…”
“那處的幾個家族,什么烏家、盧家,真是倒了大楣了,得虧曾經被攻下,年輕一輩好些個被楊氏征召去,還能保存些血脈。”
中年人嘆道:
“如今…聽聞大欲道已經邁過此地南下,也不知如何了。”
李遂寧聽得嘆息不已,他前世閉關修煉,身份也低,對這事情了解不多,可后續的事情知道不少,心中暗暗印證起來:
‘大欲道…聽聞是古時與大慕法界分道揚鑣的…雖然也宣揚的是當世之釋土,可心思大有不同,號稱世間無苦,即為釋土,并不要求麾下的民眾經歷苦楚才入釋土,生下來享樂到投胎即可…大善金蓮收攝悲痛,底下真是沒有一絲苦楚可言…’
更加叫人哭笑不得的是,七道之中,大欲道的百姓折損的最快,卻是最會生子的,畢竟痛楚都被大善金蓮收去了,生子一人,便是讓一人到世上享福,是大功德之事,人人爭先恐后,唯恐不是女子。
可無論這事情有多荒唐,他心頭明白,等著大欲道離開此地,這群人便是一攤怎么算也算不盡的爛賬:
‘這場災難肆虐了整個越國北方,宋帝如若拔除大善金蓮,多半會叫百萬人壽元大減,活不出十年,難怪要封山禁祀,先絕了這東西的影響,再頒布經典,花費多年一點點梳理人心。’
他思慮再三,心中盤算著:
‘我前世出關時,這場動亂差不多也要結束了,家中沒有太多的折損,這事情應當無礙…我先要去見老大人才是。’
他站在伯公李周昉的風中,很快落到洲中,卻見這老人搖頭,笑道:
“不提這個……你在洲上奔波,怎么能沒一個跑腿的人呢?更何況你平時要研修陣道,時間更是寶貴,我這有一人手,正巧你也見了,便到你身邊跑腿罷。”
“家中本有規制,隨從的修為通常不能高過嫡系,可你眼看著要練氣了,也不算早!”
見那杜斗在地上拜了,有些惶恐地磕起頭來,李遂寧正皺眉欲拒絕,卻聽李周昉傳音道:
‘且用著罷,是明宮姑姑安排的,承宰叔父不懂操持,東邸的一眾人更是不要臉皮,他得了大人的命令,能替你在外面擋著,否則你挨個去拒絕,多少傷了親戚的情分。’
‘她忙碌得很,等不到你,便托我處置此事。’
李遂寧面色有些復雜,他前世沒有這樣快崛起,故而利益不豐厚,李承宰拉不下臉皮,如今應該大有不同了,只好抱拳道:
“謝過伯公!”
有杜斗領路,接下來的路也不必李周昉相送,李遂寧一路到了高處的閣樓,目光無心地掃過閣樓間,瞳孔卻微微放大。
一位灰衣男子正急匆匆抬步上來,到了閣樓間,有些膽戰心驚敲了門,這才邁步進去。
‘四伯公…’
此人正是四伯公李周洛!
李遂寧心中緩緩一窒:
‘四伯公前世在湖上么?’
這位四伯公李周洛可不是尋常人物,他頗得宋帝重用,從登基的那一日起就是京兆尹,隨著李氏沒落,他的位子卻越站越高…在魏王薨后,作為魏王兄弟的他雖然不曾加爵,卻一度進入紫金殿持玄,陪駕左右,榮寵不斷,極為顯赫。
若不是李氏的事情這位四伯公李周洛一直有求過情,李遂寧如今仍不知道用什么樣的心情來面對他,可哪怕如此,心中依舊復雜無比。
‘興許是…絳淳叔父一死,這位伯公便膝下無孫,又在眼皮子底下紫金殿持玄,陪駕左右,故而被高高抬起來用了…’
李周洛這一脈,在整個走向中扮演著極其古怪的角色,四曦中的長輩李曦治,在長闔之亂中出手,一道虹霞之法震驚南北,卻在大戰之后驟然失蹤,從此不見蹤跡。
而李周洛之父李承淮,更是只聽過名沒見過人的人物!李遂寧當年從來沒考慮過這位長輩,整個家族也習慣了他外出游歷不見蹤跡的事實,如今想來,也未免詭異。
可這位四伯公從魏王和其大父身上受益頗多是不假的,他進入紫金殿持玄,敕命的詔書傳下,其中畢竟有這么一句話語:
父兄竭誠,濯邪定郡。
‘這位四伯公身上…應當有線索…’
他目光沉沉,聽著前邊的庭衛將自己攔下:
“大人正在召見他人,還請公子等一等。”
閣樓之中燈光昏沉,老人將手中的書卷放了,細細瞧了一眼跪在殿中的灰衣男子,似乎有些恍然,連忙抬眉,下去將他扶起來。
李周洛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惶恐不安,被老人拉著在側坐下了,李玄宣也并不回主位,就近挨著他坐下,拉住他的手,問道:
“如今如何了?”
李周洛當年回湖上來,一直在在陪李絳淳,后來青池征召,他送龐云輕回四閔,如今趕回到湖上顯然是冒風險了,低了低頭,有些迷茫,答道:
“也不知是什么局勢,青池忽而倒了,云輕她被安排到了山中,我擔憂族里,便回來一趟。”
李玄宣直搖頭,蒼聲:
“你大父去往煆山也十五六年了,前些年還有消息,往后的書信越少,五年前回信,說要閉關驗證道統,如今沒有消息……你祖母可有給你來信?可有你父親的消息?”
李周洛一時語塞,離席而拜,低聲道:
“是有來過幾封書信…只叫我好好修行,還有就是祖母家里要給我資糧,我都一一謝絕了…只是祖母家里的幾個親戚偶爾有尋過我,是指點一些修行的事情…”
李玄宣點頭,李周洛恭敬地道:
“只是我從南邊得了消息,是那位楊大人,給我封了一二塊地界,位置極好,在四閔…”
“晚輩想著,正好可以留給家中駐足,在那一處開一小坊市,也算是在更南方伸一些手腳。”
李玄宣把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抿了茶水,答道:
“你這可不對了,人家大人賞給你的,怎么能推到族里來呢?家中除了在大人麾下聽命的絳梁,也沒有誰有如此殊榮,好好珍惜才是。”
李周洛不知如何答他,李玄宣卻低聲問道:
“南邊可有消息?這滔滔業火要如何應對?”
李周洛頓時從地上起來,面色凝重,答道:
“那雀鯉魚馬上要到四閔,無論如何,一定要有大人出手了!四閔中風聲風語不少,依晚輩所見,雀鯉魚放肆不了多久!”
“家中只須小心,一旦雀鯉魚從四閔撤走,抓緊時機收復地盤。”
“哦?”
老人抬起眉看他,琢磨了一陣,笑道:
“這是楊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