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問了這話,卻并沒有看他,一邊已經將桌案上一同倒好的另一杯茶端起來,示意李周洛接過,坐下來說話。
李周洛本就語塞,頓時有了喘息思考的時間,乘勢起身,將茶接過來,在老人身側重新落座,嘆道:
“我也不曉得…我去了四閔,有一位大人來見我,讓我稱呼他…稱呼他為舅公…叫作楊銳儀。”
李玄宣神色微微收斂,心中計較:
‘楊銳儀…銳字輩…是楊宵兒的兄弟輩…’
他面上恍然點頭,露出笑容,問道:
“是何等高修,竟不曾見過?”
李周洛顯得有些疑慮,答道:
“晚輩看不準…他的神妙有些父親勿查我的味道,只站在面前,沒有半點氣息,如同凡人…”
李玄宣暗嘆,聽著他道:
“他和我說了一二事,指了北方的局勢給我…荒野的地界,如若我家還要,那宜盡早占下,畢竟有玄岳在旁看著…”
“如果我家不占,會有人來守。”
李玄宣放了杯,正色問道:
“越國的事情,楊氏要做主,諸宗諸門如何處置?”
李周洛搖了搖頭,答道:
“這恐怕要問絳梁,他極得大人看重,對這些東西很清楚,我攀了一二親緣,卻不能算殿上的人。”
“我只聽說一事…”
李玄宣抬眉望了,聽著晚輩道:
“前些日子,那位舅公去過雪冀、萬昱兩門了,甚至去了不止一次,安排好了諸多事務,至少這兩門…應當無事。”
老人訝異道:
“雪冀門封山多年,竟與楊氏有聯系?”
李周洛面色凝重,答道:
“晚輩并不清楚,可聽著雪冀門曾經主人叫官戌真人,似乎…與楊氏關系密切。”
“哦?”
李玄宣盤算了一陣,有些躊躇地抬眉問道:
“淵欽他…如何了?可有回來的機會?”
李周洛顯然是早早打聽過的,早就打好了腹稿,很自然地道:
“青池的那么多修士,名錄和魂燈一個都沒有放過,通通被司通儀交出去,記錄在仙儀司手里,長輩也在其中,只是長輩尚未出關,還鎖在青池山中。”
李玄宣早有預料,抬眉道:
“你可知李泉濤…在四閔有什么安排?”
李周洛微微一愣,沒想到老人的話題轉的如此之快,只答道:
“我見過他了!興許是因為司家與絳梁都引薦過他,他也很得看重,親自見過大人一面,聽說在大殿中密談了許久,得的地盤也是數一數二的好!”
李玄宣暗嘆,不再發問,而是問起他的修行與生活,聊了好一陣,這才嘆道:
“你…你既然有親緣在身,楊氏也找過你,如今如何安排?”
這句話讓李周洛急急忙忙站起身,低聲道:
“晚輩并無二意…只是…聽著那位舅公說,有位大人想要護一護這與楊氏結親的一脈…這才在四閔給我封了地,我并不欲在楊氏久留,這才匆匆忙忙趕回來。”
他眉宇間顯得有些惆悵,答道:
“湖上是我族系,楊氏再如何也不過是祖母的族裔,有意親近,卻難以交心,終究是不同的,哪有客居到四閔的道理!”
李玄宣躊躇了片刻,點頭道:
“有時也由不得誰,你先在湖上修行著,靜觀其變罷。”
李周洛沉沉點頭,稍行一禮,正準備從閣間退下去,李玄宣突然問道:
“臨海郡…是突破還是隕落?”
“稟大人,是突破…鄰谷蘭映!”
這晚輩應了,小心地把門關好,默默退出去。
這才見片片天光落下,在另一側的席位上浮現而出,顯化出白金色道衣的男子,顯然已經坐了許久了,側邊則站著黑金色衣物的男子,赫然是湖上的兩位真人。
“明兒…”
李玄宣起了身,聽著李曦明若有所思地道:
“封在四閔…楊家有留下他驅策的意思。”
“不錯…”
老人皺眉,顯得很是疑慮,答道:
“不止周洛,泉濤也受了重用…淵欽雖然躲得好,還未出關,可未來多半也是免不了的,南邊的人,看得很緊。”
李周巍在殿中踱著,心中疑慮,挑眉道:
“鄰谷蘭映…原來是老劍仙早有預料!林氏倒也不必他人操心了。”
李曦明若有所思地點頭,大殿之中一時沉默下去,李周巍則抬眉,低低地道:
“雀鯉魚果真是奉命令南下…”
兩人一同看向他,見著金眸青年神色幽幽:
“哪怕他是三道衣甲之一,天武真君的金性轉世,恐怕也沒有只要靠修行就按部就班地登上果位的資格,天底下既然都希望盡早促成此事,那自然人人都想著幫他。”
“神玄明于里,兇威溢于表,正性止淫,仁威無限,煞殺妖魔,持武存真…”
李周巍抬眉道:
“正性止淫,大欲道如若不南下,有什么好正性止淫的?這事情完全不需陰司和楊大人管,北邊自然會給大人正性止淫的機會!”
泉屋山。
泉屋山是越國腹地、第一大郡四閔郡的北屏障,雖然一座山林,妖物不少,卻一直是仙修的后花園,好在幾十年來對泉屋山壓榨最狠的青池一度衰落,如今的妖物更有氣象些。
可這一處叢林茂密的泉屋山如今籠罩在灰光之中,顯得黯淡無色,一片片業火在空中盤旋,降下無數黑光。
“嗷嗚…”
一片片哀嚎在山中此起彼伏,這些往日里在山中茍且的妖王顯然已經成了釋修砧板上的魚肉,一片又一片的華光在業火之中墜落,將之一一降服。
“喀嚓…”
山嶺下的色彩暗沉,一只巨大的烏鴉正縮在光彩之中,收了翅膀,化為一黑面男子,顯得很是張惶,低聲呼道:
“袁道友?袁道友!”
便見一旁急急忙忙上來一老頭,法力渾濁,不過是一雜氣修士,老得不成樣子,眼神焦慮,問道:
“這是…這是變了天了!”
這妖物面色一變,咬牙道:
“你袁護忠不是什么袁家人么,這樣大的事情怎么沒一點消息!當下如何走脫!”
“還有什么袁家…害!”
提起袁家,這老人袁護忠抬了眉,不敢多說,望向腳下山嶺中的眾多燈火,顯得惶恐:
“是釋修打過來了…這足足兩萬人在山林,躲不去的!”
“自己逃命去罷!”
妖物罵了一句,卻不敢駕風飛起,惡狠狠地道:
“你至少不是妖物,不大引得起注意,從山間小道出去,大有生機!”
老人卻搖頭。
袁護忠年少時路過此地,從妖物手中救下百姓,從此在此地庇佑百姓,一守就是一百三十多年,沒有半點動搖,如今壽元已無多,哪還有什么茍活的心思,哪怕雙唇嚇得發白,依舊低聲道:
“他們到底是釋修不是魔修,我在此地一勸一勸、問一問,興許有個好結果…”
他話音未落,山間已經有響動,隱約有人在山中踉蹌,嚇得袁護忠轉頭來看,卻見山林的四處之中走出一個個娃娃來。
“你…你們…”
他袁護忠一輩子的心血都在這些百姓身上,自然認得出這些孩子都是山下的,一個個很是熟悉,他甚至能叫出他們父母的名字,一時間大為緊張,急急忙忙地邁步下去,壓低了聲音道:
“說好了閉門不準出,你們上山做什么!還不快快回去!”
這些孩子不過三五歲,在黑漆漆的森林中艱難的走動著,相貌各異,面上卻帶著一模一樣的、欣喜的笑容,呆呆地往山上走著,漸漸將一人一妖越過。
袁護忠一時呆了,有些不知所措地就近拽過兩人,卻難以阻止,越來越多的娃娃往山上走去,冷汗直冒,卻聽著身后撲通一聲。
那妖物烏道人已經恭恭敬敬跪倒在了地上,不敢動彈。
袁護忠順著他下拜的方向望去,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山林之中已經站了一僧人,身材高大,雙目極狹,眸子淡紅,腰間系著青綢,隱隱放著光。
這僧人靜靜的立在叢林的陰影之中,直勾勾地看著他。
“撲通!”
袁護忠本不是什么膽大的人物,嚇得遍體生寒,腳底一軟,立刻跪倒了,哆哆嗦嗦地道:
“大…大人!”
這僧人邁前一步,靜靜地看著他,林間回蕩著樹枝被布鞋踩斷的聲響,袁護忠瑟瑟發抖:
“大人…都是些娃娃…高抬貴手…”
“正是娃娃才好…”
僧人笑著在山間停了,淡淡地道:
“世間多頑妄,食肉復寢皮,不識根本法,罪業修綱常…這人生下來本是無罪的,入了綱常,踏了紅塵,作主的去壓迫他人,作奴的要做幫兇,就連那最受迫害的佃戶,到了家中也有妻與子可以壓迫,這便是你們的紅塵劣根。”
“尋常人要受種種痛苦,洗清罪孽,這才有福緣入欲山,這群孩子懵懂,還未落紅塵綱常,身上沒有罪孽,上了山便入根本法,在金蓮之下,眾民平等,鉆研經典,極樂而無苦…豈不比待在這山中好?”
他抬起手來,指了指袁護忠,笑道:
“讓他們上山,這是他們的福報,也是你的功德。”
袁護忠聽得滿頭大汗,依稀是覺得他要帶這些孩子進釋土,低聲道:
“恐怕、恐怕要他們自己來選…”
僧人的面色漸漸冷了,淡淡地道:
“這是善樂、慈悲的做法…既然孩兒一出生便無罪,為何要讓他們入紅塵造孽,被綱常蒙蔽,等到福緣所致再來醒悟贖罪?那就是我們修行者的罪孽了!直接進入我教人間釋土豈不更好?”
袁護忠看他嘴皮嗡動,瞳孔中已有迷茫,這僧人卻笑起來:
“你話上是說想讓他們自己來選,實際上…你的綱常之中難道有讓他們選的余地么?你卻不以為意,可見天地之綱荼毒至今,已經叫人難以分辨了!”
“既然你想讓他們自己來選,那我給你個機會,山下的這群百姓罪孽纏身,還有余生的苦要受,我不能干擾,只放了他們離去,你帶著這群孩子一同上山。”
他笑道:
“如若見了我人間釋土,你仍覺不可,我便放你們離去!”
他抬起手來,袖中抖露出一點金光,腳底下的小山頓時聳起,山頂之上光芒萬丈,開出無數朵金花,千百到銀色的水流從天而降,順著山脈流淌,美妙的樂聲升起。
“你是個大善人,我以術法觀察四境,沒有哪一個比你更適合我人間釋土之道的人物了,一百三十余年的功德,發于本心、一百三十余年的營造…你早就與我道結下緣分了!”
袁護忠看向周邊娃娃的眼神依舊溫和慈祥,面上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喃喃道:
“我明白了…”
于是華光燦燦,熊熊烈火之中浮現出龐大如山的金身,一路將他牽引而上,淹沒在濃厚的金色光芒之中。
雀鯉魚含笑在地面上站著,那六手四足的金身從天而落,在他身邊化為尋常人大小,正是奴孜摩訶,面色頗為恭敬:
“恭喜大人了!”
雀鯉魚含笑點頭,聽著奴孜羨道:
“可是堰羊寺后人?”
“不錯!”
雀鯉魚那雙眼睛微微瞇起,露出得意之色:
“雖然修為不高,卻也算是嫡系了,難得的是功德卓越,與我道頗為契合!”
奴孜嘆息不已:
“大至禪天參堰的正統后人、可以在大羊山坐下的身份…又有了這樣大的功德,一定是一位厲害人物,大人的福緣與手段,我等難以揣摩!唯有羨慕敬佩而已!”
“大至禪天參堰…真是大能。”
雀鯉魚瞳孔中流露出幾分感慨,聽著奴孜搖頭道:
“畢竟是天覺蘇悉空的師尊,正是有了祂…天覺才有證位的可能,同時還是道胎弟子,祂的因果…也只有大人這等身份、配上如今這種局勢才可能去碰一碰…。”
此行的暗中圖謀的最大收獲已經收入囊中,雀鯉魚負了手,顯得躊躇志滿,淡淡地道:
“你說…他的緣法好…還是廣蟬緣法更佳?”
奴孜只捧道:
“大人,廣蟬只不過是魏李血脈,占了些修行的先機,成道時間早一些罷了,假以時日,必然被這位踩在腳下…”
僧人聽得笑起來,抬了抬下巴。
“走罷,去領教下楊大人的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