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曾經的嶺東道,或許還有各州顧各州的情況,那么如今災后的嶺東道,不只是登州、兆州、耘州三州,其余各州也都相當團結。
兆州瘟疫的事情,不僅僅是讓很多百姓恐慌,更是讓人牽掛。
一句“救家鄉”就能體現出這群登州漢子的心情,救兆州就是救自己,就是救嶺東,就是救家鄉。
而且災后朝廷和民間雖然也有一些齷齪,雖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但正如楚航在當初深夜的文章中所寫。
大災之中信心為上!
官府鼓動也好,民間自感也罷,既有人間拼搏,也有神話奇事,種種都代表著嶺東的抗爭。
如今嶺東萬民皆有信心度過難關,也是楚航能說出那句“人定勝天”的底氣。
“纖夫”們帶的干糧吃光了,但是沿途縣內不斷會有官府乃至百姓自發來接應,或者帶吃食,或者帶茶水,更有甚者直接加入隊伍幫著纖船,讓一些體力不支者得以休息。
船隊還沒有行至兆州,兆州內就有更多民眾聞訊趕來,兆州天宇縣的縣令和縣尉更是親自趕來。
以至于楚航不得不出面勸一些人回去,畢竟人太多了,河道兩岸也施展不開,一些離家遠的登州漢子也有不少被勸回去,然后是越來越多的兆州人接替他們的位置。
四天五夜,從登州之外就開始擱淺的十七艘滿載貨物的大商船,被一個個嶺東父老的肩膀扛到了兆州境內。
這幾天真就是日夜兼程,不斷有人替換,不斷有人跟隨,船只幾乎一刻不停。
船上的船工都累得夠嗆,但他們自知沒有任何資格喊累。
并且隨著隊伍壯大,從一開始一艘艘拖,到后面兩艘、三艘的一起拖,前后錯落,先后有序!
天明前,十七艘大船上掛著燈籠,沿岸也有一條燈火長龍跟隨,下方的號子聲依然此起彼伏。
“嘿喲嘿喲嘿喲”
“加把勁,嗬,馬上出這一片淺灘了——”
楚航在隊伍的最前方,用沙啞的嗓音大喊著,這會他已經沒有纖繩了,肩膀早已勒出了血痕。
“聽楚大人的,快到了,加把勁——”
“嘿喲嘿喲嘿喲”
隊伍中的“纖夫”絕大多數已經換成了兆州人,但同樣的齊心協力,同樣的聽從指揮,同樣的信心倍增。
只要一想到這十幾艘大船上裝的都是救命的東西,只要想到數量如此之巨,所有人就仿佛都有使不完的力氣,船越沉人們越振奮!
譚元裳早已經回到了船上,他之前也下去嘗試一起幫忙纖了一下,但也就是沒多久,細嫩的手心就磨出了水泡。
又是一個難眠夜晚,不只是因為號子聲從不間斷,也因為譚元裳內心愈發激動,因為從地勢地形上看,兆州城馬上就要到了。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譚元裳望向那長長的纖夫隊伍最前方,仿佛能看到那位嶺東賑災司馬。
別人可以替換休息,可這位司馬大人卻無人可替,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他離一刻就可能出事。
四天五夜,從未合眼!
譚元裳覺得這件事過去之后,他回京城的時候一定要進宮面圣,這樣的人竟然只是李謙臨時提拔的司馬,這太沒天理了!
那些金科狀元,殿前三甲,一個個文章寫得華麗漂亮,但哪一個拎出來能挑得起這擔子,當得起這種事?
“咯啦啦啦.”
繩索和木料的咯吱聲中,船身微微晃動起來。
“嗚噗噗噗.”
船底水下一陣泥漿翻滾,氣泡聲不絕于耳,這代表又拖出了淺灘,前方二十里都是深水,可以直達兆州城外。
“拖出來了——拖出來了——”
“快去幫后面的人!”
“走走走,加把勁!”
一艘艘大船先后脫離了這最后一段淺水河道,再次形成船隊,到達了大通河的深水區。
當最后一艘船也被拖出來,河道兩岸已經滿是歡呼聲,就像是打贏了一場大戰,船隊上的船工們也跟著一起歡呼,人人都受到眾人情緒的感染。
船隊還在繼續往前,兩岸還有無數人跟隨。
天邊翻起了白肚皮,黎明的光輝漸漸照亮大地。
人群被兆州城的設立的關卡擋住,因為前方就是瘟疫區了,常人不得入內,所有人就在關卡之外,在河道兩邊目送船隊遠去.——
兆州城內,船隊即將抵達的消息已經船邊傳遍全城,誰都知道,只要船隊抵達,就再也不缺藥材了!
城外的臨河碼頭上,早已經聚集了大量的人手,全都望著河道方向翹首以盼。
兆州知州和易書元就在人群的最前方,至少上千人的碼頭上此刻也是議論紛紛。
忽然間,有人喊了一聲。
“來了!”“在哪?”
“那邊,河道上啊!”
“來了來了,真的來了!”
“船隊來了,藥來了——”“藥來了!”
人群騷動起來,帶著愈發亢奮的心情看著遠方,那一艘艘大商船帶來的是生命延續的希望。
船只比人們想象中還大,十七艘構成的數量就好似延綿得十分漫長,可以想象上頭到底裝了多少貨物!
“太好了,太好了!兆州城有救了!”
兆州知州肥胖的下巴都激動得不住顫抖,忍不住連連呼“好”。
“易先生,有這么多藥的話,應該能根治疫情了吧?”
易書元長出一口氣。
“能救很多很多人!”
隨著船只緩緩駛來,第一艘大船的甲板上,譚元裳搜尋碼頭上的人群,很快就發現了易書元,心中也又松一口氣。
在大船固定跳板的時候,碼頭上的人群也紛紛退開,在官差分配之下,陸續去往各艘逐步靠岸的船只,他們將會以最快的速度將船上貨物卸下來。
譚元裳第一個從船上下來,匆匆來到了碼頭上,顧不上理會一邊正要上前的兆州知州,直接到了易書元面前,人沒靠近已經拱手問候。
“易先生,一別多年,看到先生無恙,譚某就放心了!皇上可是一直掛念著您呢,您終于愿意出山了!”
一邊的兆州知州腳步一頓,心頭不由一跳,好家伙,本以為只是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沒想到是一位隱士。
易書元向著譚元裳回了一禮。
“譚公久違了,易某不過是一個說書的,略懂一些醫術,在大災之中施以援手罷了,如今救人要緊!”
譚元裳敢親自來兆州城,易書元對他也多一份欽佩,畢竟譚元裳是真正意義上的富可敵國,沒必要以身犯險的。
而且這十七船救命貨物,譚元裳未必就會向朝廷要錢,或者說大概率就是送的。
一邊的兆州知州趕忙搭話。
“對對對,救人要緊,譚公,在下兆州知州萬世星!”
聽到易書元的話微微皺眉的譚元裳轉向知州行禮。
“哦,萬大人,譚元裳有禮了!”
十七艘大船上裝的當然不全是藥物,但絕對占了多數。
隨著人們一麻袋一麻袋地往船下扛藥材,一陣陣藥材的香味也彌漫在整個碼頭,并且陸續延伸到了城內。
光嗅一嗅味道,易書元便明白這些藥材中的絕大多數,絕非濫竽充數的東西。
在如今整個大庸藥材都十分緊張的情況下,天知道譚元裳用了什么辦法,付出了什么代價,才能弄到這么多救命的東西。
譚元裳看著易書元一直盯著路過的藥材麻袋,不由感慨一句。
“有時候,有些事朝廷不太容易辦到,商人自然有商人的辦法,還有很多人有報國之心卻不方便也不太敢直接聯系官府,很多人的報國心一開始是沒有的,所以囤了些東西,但逐漸生出悔意,這些人都會私下找我!”
易書元看著暫時堆在碼頭上的藥材,微微點了點頭。
“嶺東大災是一場仗,在一定程度上,逐漸將大庸渙散的人心凝聚起來,有人贊,有人罵,但不可否認,世人皆看到了朝廷救災的決心。”
“先生所言甚是!”
譚元裳和船隊的人并沒有能夠立刻進入兆州城。
易書元和當地官員給的建議是在船上待三天,這三天中,每人都要喝用新到藥材調配熬煮的“祛病屏風湯”。
早晚各一碗,一連三天,之后船上的人就可以下船了。
三天后的清晨,譚元裳早早就到城中找到了易書元,并且一直跟隨在他旁邊,反正易書元去哪他去哪。
一家被征用的大型客棧中,才進入其中就是一股濃重的藥味。
“咳咳咳”“咳咳.”
客棧內部客房內外都隱約傳來咳嗽聲,易書元走在樓道上,推開一扇門,里面傳出的不止有藥味,還有一股淡淡的臭味,哪怕里頭窗戶開著縫隙也無法消除。
譚元裳和隨行的護衛下意識捂住了口鼻,站在門外沒有進去。
“怎么樣,感覺如何了?”
“咳咳咳呸.”
里面的病患是個六個年齡不一的漢子,其余幾人都還躺著無力回答,而被問到的人沒有馬上說話,而是咳嗽一陣后朝著痰盂里吐出一口濃痰。
“嗬這下舒服多了,易大夫,我已經舒坦多了,就是咳嗽也比前幾天有力氣。”
“嗯,晚上睡眠如何?”
這里都是重癥,不過顯然已經開始有人明顯好轉。
在此世的醫理上,那口泉井之水外加上充足的藥材,能極大程度補虛壯氣,激發病患滋生的元氣抗衡病氣。
整個兆州城所有人,現在都充滿信心,而信心同樣是對抗病癥的有力武器!
易書元和病患在里面交流情況,譚元裳卻注意到了這房間內外的門框上竟然還貼著一張符咒。
這符咒上的痕跡看著有些潦草,但能中間還有幾個繞了很多圈紅墨的字可以分辨出來,隱約是有“顯圣真君”之類的字眼。
“聽說最開始先來報訊的是一位大庸天師?”
“老爺,咱大庸有天師這種說法?”
譚元裳看了身邊護衛一眼。
“這你就不清楚了吧,幾十年前,先帝確實冊封過幾位天師,雖然術士中多坑蒙拐騙之徒,但這幾位應該是有些本事的。”
此刻易書元也從里面出來了,似乎是聽到了外面的話,帶著笑意也說了一句。
“幾十年歲月匆匆,看似不長,卻是幾代人的成長,足以忘卻很多事,但總會有人銘記一些人,一如今朝,后世當銘記這段歷史!”
這么說著,易書元看向客棧門口,眼神好似飄向遠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