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書元先是攤開了帶來的菜,隨后拔開了酒葫蘆的塞子,老教頭已經將兩只酒盞擺好,淡褐色的清亮酒水從葫蘆中倒出的時候就彌漫起一股酒香。
老教頭就和一個戀酒的酒鬼一樣湊近小桌細細嗅著,這股特殊的酒香他似乎從來都沒有聞過類似的。
等兩杯酒倒滿,老教頭已經贊不絕口。
“好酒,好香,還沒喝呢就仿佛要醉人了,自有一股熱烈的感覺在酒氣之中,挑肩酒實在神奇!”
“那是自然,不過易某這一壺更與眾不同,請!”
易書元端起了酒杯,老教頭也迫不及待地做出相同的動作。
“請!”
易書元是一飲而盡,老教頭則是先小抿了一口,頓時有一股火辣的感覺刺激著口腔,也充分說明了這酒有多烈。
只是在烈酒入口的時候,更仿佛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酒韻在其中,那是千人吶喊萬人呼喚,熱烈之中的眾志成城
這仿佛只是一瞬間的錯覺,等老教頭反應過來,杯中的酒不知不覺已經被喝干了。
“嗬”
口中一股酒氣溢出些許,身上的卻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仿佛深秋的涼意也不再那么明顯。
“好酒啊,聽說那一年嶺東人就是喝著這個酒,以血肉之軀扛著千料大船過大河.”
“很多船可不止千料哦!”
老教頭抓過酒葫蘆倒酒,為自己和易書元續上一杯。
“聽說當年不少江湖志士都去了,恨不能一同參與其中啊,來,請!”
“請!”
二者再次舉杯一飲而盡,隨后一杯接著一杯,一連七八杯下肚,老教頭從腹中蔓延到身軀,已經好似一片火熱,頭頂更是好似被酒氣蒸出一層汗來。
“哈舒坦,舒坦啊!好久沒喝得如此痛快了!”
喝酒,喝烈酒,喝挑肩酒這樣特殊的烈酒,更是易書元裝著一縷登州的氣息而來的酒。
當一種酒被給予了某種特質的時候,那種慷慨激昂之氣也會在源頭滋生,至少在易書元手中的這一壺是這樣,也借此讓老教頭略微通感酒中之情。
這讓老教頭在這種熱烈之中激起曾經壯志,他感受的不只是酒味,也有自己曾經的激情。
那邊的廚房門口,青年蕭玉之躲在廚房中看著這一幕,有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住不去破壞師父的雅興。
“酒有那么好喝么?”
“就是啊,酒氣可不好聞。”
蕭玉之嘀咕一句,石生則是應和一聲,灰勉其實也不喜歡喝酒,但是卻能理解一些不同的人喜歡喝酒的感覺。
酒過幾巡,也吃了一點下酒菜,酒桌上的兩人這才敞開心扉暢談這些年的事情。
易書元走南闖北的一些事情讓老教頭生出不少感慨,而老教頭能說的也就是教育徒弟的一些事,以及元江縣衙門的變化了。
其中一些細節聽得易書元都哭笑不得。
“林大人升調之后,吳大人是找我們這些老伙計至少都吃了一頓酒,那個訴苦啊”
“哈哈哈哈哈”
易書元也大笑起來,老教頭說的自然是縣志的事情。
“嘿嘿,想起當年的事,老夫也是忍俊不禁,那陣子林大人自知理虧,見到吳大人就躲啊哈哈哈哈”
這種事也只有當時的林修和吳明高能做出來,那會林修可以算是已經被激起心中志氣,不似尋常官場中人那么齷齪,否則吳明高怎么也得被穿小鞋,哪還有后面的高升。
老教頭笑了一陣后緩和下來,易書元忽然問道。
“老教頭的人生可還有什么遺憾么?”
“年輕時未能娶得心上人,闖江湖辦公務時,沒能救下很多同僚,沒能護住很多人,更沒能抓住一些惡徒,不解心中之病”
老教頭嘆息一聲。
“只是這些遺憾如今已是過往煙云,心上人安逸一生無需擔心遭人報復,同僚們死得其所,對得起所佩腰牌,撫恤也算到位,只恨武功不夠,未能一解憂愁.但時至今日,最后能教出玉之,也算心滿意足了,龍大俠留的東西,可是非常了得啊!”
易書元神色若有所思,很多事他也是第一次聽老教頭說起,很多事,就算是第一次聽,他也能感受到老教頭情緒波動之中的那股氣勢。
“方才我說當初嶺東大災,有顯圣真君斬龍之事,在嶺東各州人人皆傳,老教頭信不信呢?”
老教頭咧了咧嘴看向說這話的易書元。
“先生飽讀詩書,應該是最不信這些所謂怪力亂神之事的吧,竟然這么問我?”
話音一頓,老教頭轉頭看向已經被倒滿的杯中酒。
“不過我倒是愿意信,也愿意相信死后有陰司地府,能斷平生之功過,這樣,此生我所不能擒之罪惡,縱然逃脫了人間之懲,亦逃不過死后之刑!”
說此話的時候,老教頭不由緊緊握住了右拳,蒼老的手臂上依然有著明顯的肌肉輪廓,不顯得太過枯瘦。
“老教頭,你那腰牌,我能看看么?”
“有何不可呢!”
老教頭直接將手伸入腰間,解下了一枚銅制的腰牌,放在桌上。
“這么多年了,老教頭一直戴在腰間?”
易書元似是詫異地問著,而老教頭則是笑著回答。
“縱然執捕臺之機構已然取消了這么多年,但戴著,心里踏實!”
易書元伸手拿起了溫溫的銅制腰牌,正面寫著“大庸執捕臺”五個有力的字。
翻過來看背面,上面的字是:“五州刑捕——陸信”。
一塊腰牌,前后兩面的字,代表一段曾經伴隨著風雨的歷史,也是大庸動蕩年代朝廷中一群有信念的公門人物,至少其中一部分是的。
老教頭的那一身傷病,以及對武功的追求和對傳承衣缽的渴望,也是那時候那時候所留記憶的延伸。
“元江縣衙當年真是臥虎藏龍啊!”
易書元不由這么感嘆一句。
老教頭看看自己的腰牌也看看易書元,點頭附和著。
“是啊,真是臥虎藏龍啊!”
午間,蕭玉之就煮了飯,隨后大家一起圍著小桌子,就著易書元帶來的菜吃了午飯。
師父今天能這么高興,蕭玉之也由衷露出笑容,而今天他也確實沒怎么管老人喝酒的事情。
到午飯吃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石生和一只小貂在桌前收拾殘局,小孩子正是能吃的年紀,不過這只小貂的胃口確實讓蕭玉之頻頻側目。
而老教頭或許是喝多了酒,也或許是吃飽了飯,也或許是身體狀況導致,有一股困倦疲憊的感覺,靠著椅子半躺著瞇起了眼睛。
聽著易書元和蕭玉之在那邊談及習武的事情,后者只以為前者純粹是書生,所以說得很淺顯,而易書元也始終很耐心。
“這頓酒喝得舒坦,死了也值啊”
“師父!”
蕭玉之臉色不太高興,不過師父的脾氣他也是最了解不過了,今天這頓酒若是不讓喝,那對師父而言就太過無趣了。
隱約間,老教頭好似看到院外有一些人影在接近,又好似有一陣淡淡的風吹來,那些人看著像是官差,模模糊糊卻又不似常人.
“易先生,你剛才問我信不信鬼神,我也玩笑一句,若老夫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先生可信否?”
“師父!您再這么說,我就再也不讓您喝酒了!”
蕭玉之終于是生氣了,心中也莫名有一些慌。
老教頭半閉的眼睛睜開一些,看了自己弟子一眼,又看向易書元,而易書元沒說信不信,直接問道。
“那老教頭所知的時間是什么時候?”
老教頭望向越來越近的那些疑似官差的人,喃喃著有些模糊不清。
“或許,是現在吧,先生來得真巧啊”
易書元看向院中,日巡使孫垣正帶著一隊陰差前來,看到易書元竟然坐在這里,頓時上前行禮。
“孫恒拜見易先生!”
孫恒身后的一些陰差心頭一驚,易先生,此人就是易道子?
“孫日巡,可是老教頭的時候到了?”
孫恒點了點頭,走近老教頭身邊卻又皺起了眉頭。
“這來時生死冊上顯名,明明是差不多了啊,易先生,是您度了元氣給他吧?”
“喝了點活血提神的酒罷了,現在他應該還有一旬之日,便容他處于些身后事再來如何?”
聽到易書元的話,孫恒只能笑笑。
“先生都如此說了,孫恒又豈敢不從,況且此時他的元氣尚在,帶走他也有違陰司法度啊,便一旬之后再來吧,不打擾先生了,我等告辭!”
孫恒也是很識趣的,帶陰差一起行禮之后,很快就離去了。
一個時辰后,午后的陽光被擋在院墻的陰影之外,老教頭呼吸均勻地睡在院前,干活偶爾路過的蕭玉之臉上都帶著笑容。
師父好久沒睡得這么安逸了。
不過此刻涼風吹過,又沒了陽光,老教頭一個哆嗦就醒了過來,左右看看后懵了幾息。
“玉之,易先生呢?”
“早就告辭離去了,您睡得香也就沒叫醒您!”
“哦”
老教頭略顯失落,但剛剛睡夢中隱約好像看到了陰差接近,聽到了陰差說話,似乎是說自己還有一旬之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