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栗島碼頭。
神谷川下了渡船,長達幾個小時的顛簸海上旅途,讓他的臉色顯得不是很好。
站到岸邊用阿哞之息深呼吸了好幾輪,新鮮又帶著魚腥氣的海岸空氣灌進肺里,慢慢緩過勁來。
“在海上明明看著大栗島近在眼前,但愣是坐船坐了好幾個小時才到,這可太折磨人了。”
坐船嘛,本來就是看著離目的地近,但實際卻要很久的。
神谷川下午坐的輪渡,真正抵達大栗島,時間已經是黃昏了。
能看見太陽已經成了一半到遙遠的海天交際處,映得遠處海面昏黃。
幾只不知種類的海鳥,背馱落日殘光,毛羽間隙微亮,哇哇叫著一頭扎進島上的森林里不見蹤跡。
碼頭邊上,有一艘漁船停泊。
貌似是剛出海回來。
幾個套著皮圍裙的水手正在將船上的漁獲用紅色藍色的塑料大筐搬到岸上。
星鰹、尹左木、金時、飛魚、石鯛、平鯛……
大小、顏色、種類都各不相同的海魚累在塑料筐里,大概有五六筐的樣子。
有不少魚看起來已經死了很久了,腥味濃重。
漁船邊上,一個看起來像是船長,四五十歲,滿面褶皺的男人,正在同別人交談。
“巖下船長,這趟出海,就捕了這么點回來?而且,好像一多半都不新鮮了啊。”
“沒辦法啊,出海兩天就撈到這么一點點。我之前想著,只帶這點漁獲回來,算上出海的人力物力,完全是虧損的。所以索性賭一把,把船開到更遠的地方,但還是那樣,依舊沒有遇到像樣的魚群。而且走得遠了,延誤了回來的時間,原本捕的這一點點魚,也死了大半。”
“唉……今年的收成真的不像樣子啊。”
“是啊,照這樣下去,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漁船邊上的幾個男人點起煙來,滿面愁容地繼續討論著今年這令人擔憂的漁獲收成。
海岸的天色轉暗,變成蒙蒙的青灰色。
幾點煙卷火星,被冷峭腥濕的海風吹得忽明忽暗。
神谷川行走在大栗島上,看著天色已經很暗了,就想著先找個地方住下來。
然后再正式開始調查赤魟大人的相關情報。
這里三十年前是漁村,但現在算是個島上小鎮,雖然鎮子的規模并不算太大就是了。
神谷打開手機地圖看了看,大栗鎮上貌似只有一家小旅館。
他打算去那里投宿。
拿著手機,沿著鎮子上不算太寬敞的道路走了一陣子,路過一盞路燈的時候,神谷停住了腳步。
他忽然回頭,童孔在這一瞬間微微縮起,深邃漆黑。
右手在同一時間,已經按到了蜃氣布袋里的報喪女妖槍柄上。
神谷看向的位置,是身后街巷的一處拐角。
而在他回頭之后,那個拐角人影一閃,響起了小皮鞋踩踏地面的聲音,腳步慌亂,漸行漸遠。
“只是個人而已啊。”
神谷川略感掃興。
雖然拐角處的那個人動作很快,但借助[秋毫斬]的技巧強化視力,神谷還是很輕易地看見了對方的樣子。
是一個女孩子,看起來像個初中生,留短發,穿著秋冬帶外套的水手服,大概是學校校服。
“所以為什么要跑呢?不跑那么急的話,我還可以單純把你當做因好奇而窺探陌生帥氣大哥哥的小女孩無視掉。”
神谷川沒有自己去追那個jc。
而是掏出了鳧鳥銅配。
“阿巴嗚唧。”
一整絳紫色的鬼氣繚繞,小小老頭現身。
神谷朝著剛剛那個拐角位置努了努下巴。
小小老頭馬上會意,又叫又跳召喚出了他的身外身。
然后分身像個奇行種一樣追出去,小小老頭本體則回歸鳧鳥銅配。
做完這件小事,神谷便重新按照地圖導航,繼續去找鎮子上的那間旅館去了。
大概又花了十分鐘左右。
神谷找到了鎮子上的旅館。
這間旅館沒有名字,只掛了個“中古家”的木牌匾。
房屋完全是木質結構,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旅館主是個駝背,面目慈祥的老婆婆。
神谷川在這里簡單辦理了入住手續。
住宿的費用不貴,一晚上2000円。
拿了鑰匙,神谷便被婆婆領著,去了旅店二樓。
旅店的房間不大,可能是由原本的住宅房間改的,有一張小床。
和旅館本身一樣,房間也有些老舊,不過好歹有獨立的衛生間,而且有被認真打掃過,看起來還蠻干凈的。
神谷沒有挑剔。
在島嶼小鎮上住,有這個條件也就不錯了。
“小伙子,這間房間就是你的了。我就在樓下,有什么事情可以下來直接跟我講。”旅館婆婆這樣說道,轉身要走。
“等一下,婆婆。”
“怎么了?”
“那個,我想問一下,大栗島上赤魟大人的事情。據說這里幾十年前,還是會舉行赤魟祭的。”
神谷川完全沒有繞彎子,開門見山。
按照旅店婆婆的年紀來說,大栗島上赤魟大人的事情,她肯定是知曉的。
“你問這個干什么?”
婆婆這樣反問道,不過表情里沒有流露出太大的警惕,更多的是疑惑。
“哦,是這樣的。”神谷微笑著,一只手伸進兜里,捏住一千銀針,“我是九州大學的學生,妖怪學專業的,算是個還在學習中的民俗學者吧。這次來大栗島,為了收集和赤魟大人有關的風俗考究來的,這是我這學期要做的課題。”
一千銀針這件道具,對怪談和除靈師們基本沒什么作用,但拿來欺騙普通人是很好用的。
一般和事實沖突極大,完全不符合邏輯的“謊言”,普通人也有概率會相信。
不過事后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清醒過來。
謊言越離譜,清醒得越快。
但是,像神谷川現在撒的謊,邏輯上挑不出什么硬傷,較為合理。
而且他本來就是個高三學生了,在不穿校服的時候,說是大學生也沒什么太大的外貌差異。
再加上,謊言本身并不損害交談對象的利益。
這些元素疊加起來,除非有人跳出來拍出神谷的學生證,證明他還是個花鈴高中的在讀高中生,否則這個謊甚至有可能完全不會被識破。
只能說對一千銀針這件道具,神谷川理解還是很強的。
無他,唯手熟爾。
“是做學問的大學生啊。”旅店婆婆看著神谷的臉,恍忽了幾秒,“難怪會在這時候,來我們這種偏遠的小島上來了。”
其實對于神谷川剛剛講的話,婆婆有好多都聽不懂,不過在一千銀針的引導下,這位老人家還是按照自己理解,最大程度承認和接受了神谷川新捏的身份。
“嗯,所以婆婆知道赤魟大人嗎?”
“當然知道啊。赤魟大人是很厲害,很仁慈的神明,會保佑我們收獲滿滿的漁獲。”旅館婆婆點點頭。
這個說法,和官方資料那里提供的內容差不多。
“還有其他的嗎?比如,以前的赤魟祭是怎么做的之類的。”
“其他的?沒有了啊。至于祭祀,在我還年輕的時候是有的,我只記得挺熱鬧,很多人一起去赤魟大人的神社祭拜,做完祭祀大家還會一起吃鯛魚。以前這里還是村子的時候,祭祀是由村子里的祭司主持的。不過最后一個祭司大人,幾十年前病死了。”
“這樣啊。”
神谷不覺得旅店婆婆在騙自己。
對于絕大多數普通人而言,只知道祭拜的神明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好處。
至于神明的背景、相關的風俗,彎彎繞繞還真不見得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赤魟大人的神社在哪呢?”神谷又問。
“現在已經荒廢了,是在鎮子東面的那片樹林里面。那邊路不好走,天也黑了,小伙子你要想去看的話,明天再去吧。”
旅館婆婆這樣回答,還順便給了善意提醒。
“我知道的,婆婆。”神谷川笑一笑。
“誒,說不定就是大栗島太久沒有祭拜過赤魟大人。赤魟大人發怒了,今年的漁獲才這么差哩。”因為跟神谷的對話,旅店婆婆順勢這樣感嘆,然后又緩緩抬頭,“那小伙子,你還有事嗎?”
“哦,還有一個問題——婆婆,島上那里的飯館比較好吃呢?我過來還沒吃過晚飯呢。”
“這個你算問對人了。從我這里出門,往東南邊走,吉澤家的飯館就在那邊。今年的漁獲收成很差,不過吉澤那里海螺和鯛魚還是有的,他做的很好吃。”
“好的,謝謝婆婆。”
淺川半平,今年10歲,是大栗鎮上小學的一名普通小學生。
他的爸爸和島上很多男人一樣,從事捕魚行業。
淺川家的條件還算不錯,起碼在大栗島上還算不錯。
淺川半平從小就被家里人養得白白胖胖,比起其他同齡人稍顯富態。
這天晚上,半平寫完作業,洗漱過后就早早上床睡覺了。
海島上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小學生睡得都挺早。
淺川半平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和幾個小伙伴在海灘上捉迷藏。
大人們總是三申五令,讓孩子不要去海灘上玩,但這些小鬼頭總是當耳旁風。
游戲開始后,半平躲在一塊礁石后頭。
躲了蠻久,當鬼的小伙伴還是沒有找到他。
淺川半平一邊等,一邊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忽然間,他看見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在距離他不太遠的淺灘處,海浪在拍擊黑色的礁石,濺起白色的浪沫。
有一片鮮紅色的東西,在其中來來回回上下浮動。
幾個來回之后,那鮮紅色離海岸越來越近,并且緩緩直立起來。
淺川半平這才完全看清,那是一位穿著漂亮大紅和服的老公公。
老公公有很長的白色胡子,站在沙灘上,海水滴滴答答順著他鮮艷無比的和服朝下流淌。
“來。”
那老人朝淺川半平招手。
半平的夢到這里就暫時結束了,他在床上翻了個身,似乎是陷入了更深層次的睡眠。
但事實上,半平在夢境里的經歷并不完全是假的。
兩天前,他確實和幾個小伙伴,在夢里的那片海灘,就是大栗島西面的那片海灘上玩耍來著。
也是玩捉迷藏,也是躲在礁石后頭。
不過后面發生了什么,淺川半平就不記得了。
兩天前的那次捉迷藏,他昏倒了。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自己家的床上。
是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發現他昏倒在沙灘上,及時通知了大人們。
沒人知道為什么淺川半平會暈倒。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大人們只當半平是在沙灘上玩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腦袋。
為此,還把這幾個小鬼頭一頓臭罵。
都說了幾次了,不能去海灘邊上玩。
多危險啊。
“唔唔……”
床上的半平發出含湖的夢囈,又開始做夢了。
這一次,他依舊夢見自己在海灘上。
周圍的環境很黑。
海灘上點著一叢篝火,熱焰燃動,升騰得很高,直指向漆黑的天空。
像是要把天穹燎出一個洞來。
淺川半平就站在篝火的邊上,身邊被十來個大人圍著。
那些大人的衣著看起來有些老舊,和當下的樣式區別很大。
他們手拉著手,聚攏又散開。
為首的大人,嘴里還在時不時低語喃喃,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熱……好熱啊。
熱到快融化了。
半平感覺到了不安,他接著篝火的光亮,朝著海面上望去。
漆黑的海水里面,有一團極其鮮艷的紅色,在隨著浪濤,不斷上下浮動。
幾個來回后,那紅色離海岸越來越近。
變成一個穿漂亮和服,白胡子的老公公。
海水順著他濕漉漉的紅色和服朝下滴落,啪嗒啪嗒地暈開,鮮艷如血。
“來。”
那老公公朝著淺川半平招手。
半平迷迷湖湖就走了過去。
周圍的大人們開始齊聲低語,虔誠又莊嚴。
走近了以后,淺川半平看清了和服老公公的臉,是一位非常非常和藹慈祥的老人。
老人抬手,揉了揉半平的腦袋。
然后——
嘶啦!
和服老人的臉和胸口,同時撕裂出一個血淋淋的大洞,一條條紅色的中空腔管,從他的臉上、胸口蠕動出來。
腔管涌向半平,鉆入他細嫩白胖的肌膚,拉扯出倒刺來,死死固定在其中。
咕都咕都。
那些赤色腔管蠕動,里面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不停流淌。
從半平的身體里流淌到和服老人的身體里。
老人發出老邁但愉悅的低吟聲,在他裂開的臉上和胸口,那些不斷蠕動赤色腔管的末端,有一些白黃肥膩的流體朝下流淌。
“不要,不要啊!”
半平恐懼無比,嚎啕起來。
痛……好痛啊。
而在這個節骨眼上,驚懼到漏尿的淺川半平好像聽見了奇怪的聲音。
那聲音很古怪,就像是有人在用力吸緊雙唇,然后松口,讓嘴唇彈開發出的聲音。
而且不知道為什么,淺川半平有一種感覺。
仿佛在如此恐怖場景中響起來的那個奇怪聲音,離他很遠,不屬于當下。
就像是……
在他的夢境之外響起來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