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敢把王崇古趕出文華殿,讓他滾回宣府大同補窟窿,是因為時機已經成熟。
浙黨已經初具規模,雖然很是松散,但是朝中已經擁有了制衡張居正的力量,這樣宮中太后,就不會懷疑張居正要搞一言堂。
第二方面,京營提舉將才已經到了考校武藝的階段,雖然仍然沒有到能夠征伐的時候,但是戚繼光已經是勛貴了,統十萬邊軍,有保護京畿的能力。
一旦晉黨掀桌子,戚繼光就在一百里之外,比宣府更近。
所以,這一次,張居正再出手,就讓王崇古滾回宣大了。
小皇帝以張四維丑為由,回絕了對張四維的提舉,是讓張居正有些意外的,這個理由,還真的冠冕堂皇,難以反駁。
至少,在宣大的窟窿沒補完之前,張四維是不可能回朝了,皇帝沒說不讓張四維回朝,只是說暫時不讓回朝罷了。
張四維能不能回朝,這得看晉黨的表現了,兵部閱視鼎建左侍郎吳百朋,可是打算前往宣大親自督辦此事。
“葛守禮能控制得住晉黨嗎?”朱翊鈞吃完了晚飯,詢問著張居正關于葛守禮這個黨魁做得如何。
葛守禮能爬到正二品京官的位置上,能在文華殿指著張居正痛罵,多少是有點本事,可張四維那個混賬玩意兒,做事可沒什么底線。
“葛總憲雖然憨直了些,但是楊太宰教得好。”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露出了一抹笑容,全晉會館的動靜,張居正還是知道的,葛守禮很聽話,很聽楊博的話,短期內,葛守禮不會被人趕下臺。
這就足夠了。
作為皇帝,深居九重,作為十歲人主,小皇帝不太懂晉黨。
其實晉黨內分為了兩個派系,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第一個派系,是以楊博為首,楊博在山西經營多年,而且憑借著多年來,出入掖庭累積了極廣的人脈,比如譚綸、比如王國光,這個派系是主要是縉紳、士大夫、科道言官。
第二個派系,是以王崇古俺答封貢事為核心,是大明與韃靼多年沖突,因為軍功、邊境沖突而走到了一起,長期對抗朝廷亂命,與韃靼人對抗和合作中團結在了一起,以特權經濟的貢市邊境貿易為利益核心,這個派系主要是總兵、參將、邊方軍戶、客家軍為主。
這就是矛盾在萬物無窮之理的具體體現,晉黨也存在內部矛盾,并非鐵板一塊。
張居正一直持續不斷的打壓王崇古、張四維、麻貴等人。
楊博走的時候,把自己的這一派系完全繼承給了葛守禮;另外一個派系,以王崇古為核心,本來張四維回朝之后,領《明世宗實錄》副總裁和侍講學士,若是實錄修成,因修史有功,可進講筵經官,跟葛守禮應該是分庭抗禮的存在。
但是小皇帝以張四維丑陋貌寢為由,拒絕了張四維的回朝。
葛守禮一下子就擁有了絕對的優勢,在短期內,張四維拿葛守禮沒有什么辦法,廷議上,只有葛守禮能為晉黨張目,只要葛守禮不是個蠢貨,遵循楊博既定的路線,尊主上威福之權,就不會有大問題。
葛守禮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什么大本事,一切按照楊博制定好的路線行走。
而葛守禮支持小皇帝不準張四維回朝之事,又非常符合遵主上威福之權的綱領,那是陛下的意志!
張四維可以說是流年不利,當王崇古離開了京師,前往宣大堵長城鼎建這個窟窿之后,張四維在黨內傾軋陷入了絕對劣勢之中。
“若是張四維尋到了元輔先生講回朝的事兒,元輔先生就以貌寢告訴他,若是他還追問,元輔先生就告訴他,什么時候宣大的窟窿堵上了,什么時候張四維他才回朝。”朱翊鈞站起身來,給了張居正明確的答復,他不是在阻礙張居正展布。
讓張四維回朝,他有條件。
若是人和人有了間隙,就要直接說明,不讓小人的讒言在中間鼓噪,間隙越來越大,最終反目成仇,總是礙于面子,不肯說明白,反而使簡單事情復雜化。
這是張居正教給小皇帝的道理,朱翊鈞靈活運用,畢竟他在文華殿上,駁了元輔的面子,還是說清楚的好。
“陛下英明,臣恭送陛下。”張居正俯首恭送陛下。
朱翊鈞打算回宮了,否則李太后該生氣了,他一出門,果然看到了李太后的宮婢,還看到了轎攆。
皇帝還沒成丁,就不遵守門禁,那以后還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兒?
到了暮鼓,宮門都快要落鎖的時辰了,皇帝還在外面玩,不回家!
野孩子!
張居正一直等到皇帝的儀仗看不到任何尾巴之后,才站起身來,示意游七把全楚會館所有的門檻裝上。
而張居正本人又回到了文昌閣,思索著矛盾的本質。
朱翊鈞已經想好了一大堆的大道理,還從帝鑒圖說里找了幾個例子,準備回宮后好好的跟李太后掰扯一下,防止被拉到太廟里去。
只是朱翊鈞回宮后,李太后的側重點不在小皇帝不守宮禁,而是皇帝陛下在全楚會館的待遇。
在聽到張居正把門檻都卸掉,才迎了皇帝進門,李太后面露笑容,元輔先生還是有些恭順之心的,李太后已經很久沒見過有恭順之心的臣子了。
嘉隆萬,這些年,似乎只有嚴嵩勉強能算一個有恭順之心的大臣。
張居正把所有的門檻都去掉,讓皇帝陛下如履平地,這是一種恭順之心的具體體現。
“娘親不問問孩兒為什么在元輔府上用膳嗎?”朱翊鈞小心的問道。
李太后揮了揮手說道:“不問,問皇帝,皇帝又是一大堆道理,小常有理和大常有理,湊一塊,都是常有理,你們這些常有理討論道理去吧,娘親說不過皇兒,索性就不問了,我聽說那番薯,真的能打幾千斤?即便是折干重,也有五到八石?”
李太后問起了小皇帝鋤大地的事兒,有些不太相信,若是真有這么多,百姓們多一種救荒的糧食,對于百姓而言是一件美事,李太后出身卑微,她知道百姓的苦,吃的飽,那是天大的恩德了。
說起種地,朱翊鈞眼神更亮,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他頗為興奮的說道:“兩分種,三分管,五分肥,這兩分種,得咱們朝廷想辦法,這三分管,咱大明的農戶都很勤勞,不用擔心,這五分肥,能有個兩分就不錯了。”
“所以這五到八石,打對折是按著荒年算的,最少能有六折以上,吃飽了才有肥,吃飽了才能養牲畜,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吃飽了才能生孩子,才能有更多的人種地、墾荒、勞作。”
“元輔先生真的是誰都不信,他還在自己家里種了四分地的番薯,就是怕宮里的宦官們誆騙于朕,他種的收獲,和寶岐殿是相同的,這才信了。”
“寶岐司元輔先生讓徐貞明當司正,現在外廷的大臣們,不樂意在西苑太液池瓊華島上建寶岐司,正磨牙呢。”
“好好好。”李太后滿是欣慰,小皇帝親事農桑,不僅種成了,而且還收獲頗豐,這也是李太后不問小皇帝動作的緣故,刺王殺駕案之后,小皇帝終于肯認真起來,這對李太后是最大的好消息。
朝中那些事,張居正能辦就辦,不能辦,小皇帝支持著張居正辦,要是還辦不了,那就等小皇帝長大了自己辦。
李太后語重心長的說道:“皇帝啊,他們不想讓寶岐司設立在西苑,是因為這寶岐司在太液池里,他們怎么可能把手伸的進去?所以,才百般反對。”
“這幫個大臣們,給百姓救荒的番薯,這利國利民的大好事,為什么還要反對阻攔呢?還不是這天大的功德,他們撈不到一點去?寶岐司若是在西苑,這天大的功德,他們沾不到半分,若是在外廷則可以撈到一些。”
“若是不分給他們一點功德,他們是萬般不肯好好推行,按理說這百官代天子牧守四方,教化百姓種番薯,不是應有之義?但是他們就是不肯,非要撈一遍,占些好出去,才肯做事,貪天之功,貪天之功啊。”
“這寶岐司就設在外廷吧。”
李太后說完,略顯有些疲憊的靠在躺椅上,略微有些迷茫,外面的大臣總是在貪天之功。
朱翊鈞笑著說道:“西苑也可以設立啊,外廷不給銀子,咱們內廷不也能自己辦嗎?又不需要多少錢,張誠從月港帶回了十多萬兩銀子,綽綽有余,正好,西苑有內寶岐司,外廷也有內寶岐司,誰有成果,誰就有功德,誰沒有成果,誰素位尸餐。”
“文華殿對面是文淵閣,而文華殿旁邊是司禮監的半間房,這內廷外廷互相節制,本就是自永樂朝的祖宗成法,內廷的事兒,輪不到朝臣們指指點點。”
陳太后一直沒說話,聽到這里的時候,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朝中的那些個豺狼虎豹沒那么可怕,皇帝是真龍,知道什么時候該出手,小皇帝只要成器,就不是大問題。
“成國公病重,提舉了遷安伯為總兵官。”朱翊鈞將成國公府的事兒簡單的說了一遍,其實消息已經傳回了宮里,李太后和陳太后已經知道了詳情。
“遷安伯本是元輔門下,會不會不妥?”李太后略微有些猶豫。
陳太后笑著說道:“遷安伯是元輔門下,那王崇古還是族黨的樞紐,王崇古能用,遷安伯自然能用。”
在陳太后看來,李太后屬于被高拱弄出的陳五事疏給嚇壞了,對誰都失去了信任,患得患失,關心則亂。
不論戚繼光和張居正忠心,這論心的話,總不能把戚繼光和張居正的心解刳出來看看。
張居正的考成法罵聲一片,官僚們恨不得吃了張居正,戚繼光更是被罵作綴疣,這怎么看都不具備僭越神器的先決條件。
“馬芳和楊文作為副總兵、麻貴和吳惟忠會作為神機營參將,這是元輔的意見。”朱翊鈞笑著說道:“娘親以為呢?”
李太后聽聞,終于松了口氣說道:“元輔先生大才,有恭順之心,若我大明首輔都是張居正這等大臣,這乾清宮,我住不住也罷。”
“娘親,貪心了,元輔先生這等不器大才,很難找的。”朱翊鈞聽聞也只是笑,李太后太貪心了,張居正這類的臣子,整個中原王朝歷史,都沒幾個。
張居正一次又一次的證明了自己的恭順之心,他只想胸中抱負得以展布,張居正的政治繼承人,只有一人,那就是小皇帝。
“孩兒回去看書了。”朱翊鈞看兩宮太后沒有責罰他踩著點回家的行為,抱著農書,繼續啃去了。
寶岐司只是完成了種植,關于天南海北的種植區如何劃分,各地應該采用什么樣的良種,如何解決累代減產,如何推廣番薯的種植,如何讓番薯增產,還需要進一步的實踐,也是寶岐司之后的重點工作。
小皇帝對農書非常喜歡,沒事就抱著看,注解、翻譯,沒有一天停歇。
朱翊鈞猜的很準很準,張四維真的求告到了全楚會館,他提了不少的東西,拿了不少的銀子,來到了全楚會館門前,請求張居正的幫助,尤其是回朝這件事,到底怎么他才能回朝?
文華殿上已經沒有了王崇古,張四維壓根不清楚,自己要怎樣做,才能回朝。
這就是信息差。
葛守禮也不是不告訴張四維,他是真的不知道,十歲人主直接找了個很難申辯的理由,審美這東西,全看個人,皇帝說你丑,卡了當朝首輔的浮票,沒說不行,也做了答復,但就是沒有告訴所有人,要怎樣,張四維才能回朝。
朱翊鈞明確的告訴了張居正,王崇古必須堵上長城鼎建的窟窿。
游七收了銀子,拿了禮物,請張四維進了全楚會館,進了文昌閣。
兩個人寒暄了一番今夜陽光明媚的廢話后,張四維切入了正題,頗為忐忑的說道:“元輔先生,提舉回朝任事的奏疏,這怎么就留中不發了?”
張居正端著一杯白開水,抿了口眼睛都不太抬一下的問道:“你是什么意思?這廷議上通過的決議,讓李樂帶著人去長城鼎建上看一看,伱派人威逼利誘,現在問我,朝廷是怎么個意思?”
廷議上已經通過的決議,要反對就在文華殿上反對,既然文華殿上不敢吱聲,玩這種骯臟的手段,張居正當然要問問張四維,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這里是京師,是天子腳下,是天下首善之地!
把那個在宣大地頭上耀武揚威的戾氣收一收,讓旁人看了,大明政斗如此下作,簡直是笑話!
大明的明公活成這個模樣,張四維不覺得丟人,張居正還覺得害臊,政斗就政斗,搞些鬼蜮伎倆,屬實是難堪,丟讀書人的臉。
“俺答汗索求無度,我們這不是沒辦法嗎?只能為了這俺答封貢的事兒,把這長城鼎建的錢,挪作他用,息兵安民,所以這宣大長城鼎建才弄成了這個模樣。”張四維看似無奈的說道:“唉,元輔也知道,韃靼人兇悍,這好不容易才安生下來,我們也是不想多生事端。”
俺答汗是個框,什么都能往里裝,一切的罪名,只要牽扯到了俺答汗,就變的順理成章了起來。
這就是典型的養寇自重,捏著俺答封貢的事兒,讓朝廷投鼠忌器。
“你自己也說了,長城鼎建,關鍵就出在了這里,你舅舅出爾反爾,在文華殿上棧戀不去,那就不能怪我不履行諫言了。”張居正說到這里,看著張四維目露寒光。
張居正在吸引火力,或者說把張四維所有的恨,攬到自己的身上。
他從李樂事開始問起,并不是真的追究當初的事兒,而是拿李樂的事兒當個引子,把張四維不能回朝的原因,攬到自己的身上。
這很合理,大明首輔張居正的浮票上到底寫著什么,當朝只有張居正和小皇帝清楚,十歲的人說出那么刻薄的話,更像是是張居正寫在浮票上的,目的就是利用張四維回朝的事情,逼迫王崇古把窟窿填上。
這一切的一切,變得合情合理了起來。
把張四維追擊出朝堂的和彈劾王崇古的是楚黨的張楚城,發動文華殿諸大臣逐出王崇古的是張居正,在浮票上說張四維丑不適合還朝的是張居正,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張居正的錯,小皇帝陛下是被張居正所蒙蔽的!
這一切的羞辱,都是張居正干的!
張居正也的確是個合適的筐,什么都能往里面裝。
十歲的人主實在是太年幼了,即便是張居正在外廷、馮保在內廷、李太后在乾清宮,依舊護持不住皇帝陛下的安危,還是發生了王景龍刺王殺駕案,張居正把一切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就像解刳院那樣。
罵名多擔點,對張居正這樣的權臣而言,不是什么壞處。
“所以說,只要長城鼎建的窟窿堵上了,就可以了嗎?”張四維心里恨意如大江之水一樣的滔滔不絕,但是還要維持表面的笑意和恭順。
王崇古已經離朝了,晉黨頭子葛守禮和張四維是競爭對手,黨內傾軋張四維已經落入劣勢之中,而張四維不懇求張居正還能懇求誰?心里再恨再恨,也只能陪著笑臉,想辦法回朝再說。
“難道不應該嗎?朝廷給的糧餉是專項專辦,給俺答汗的銀子是馬價銀,若是俺答汗要的更多,王崇古可以向朝廷奏稟,看朝廷的決議,但是移銀他用,導致了長城鼎建糜爛,你說給了俺答汗,俺答汗封貢的日子快到了,咱們把俺答汗的使者詔入京師來,對對賬?”張居正看著張四維的不甘,兩手一攤問道。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拿著事實說話,張居正無往不利,任由你多少詭辯,一旦對賬,全都跑不了。
俺答汗,多少年的老對手了,俺答汗對銀子的需求量不是很大,俺答汗主要還是要鹽、鐵、布,貢市客觀上起到了互相補足的作用,但是俺答汗在貢市里販售的皮貨、羊牛馬等牲畜哪里去了?
朝廷每年給了大量的馬價銀,卻一匹馬撈不著。
把俺答汗的使者詔入京師,大家坐下來一起對對賬好了,尤其是嘉靖三十二年以后,一些邊方的總兵、副總兵的死,就格外的蹊蹺。
張居正在威脅張四維,不肯填窟窿還要玩鬼把戲,大明首輔,有的是辦法收拾晉黨。
“元輔先生罵的對,就是應該把這個窟窿補上,謝元輔先生訓誡,我知道該怎么做了。”張四維就是一萬個不甘心,也只能應承下來,真的學了石敬瑭,拜塞外胡人為義父,扯起反旗造反,戚繼光那十萬邊軍,立刻就能撲到宣府大同去。
張四維不覺得能打的贏,也不覺得宣大的邊軍,會鐵了心的跟著他們舅甥二人跟朝廷作對。
“對了,今天譚綸全浙會館開門了,你去嗎?”張居正這話就像是一個狠厲的巴掌,扯了張四維左邊一下,又扯了張四維右邊一下,扯得張四維臉面皆失。
左邊這一巴掌,是扯得全浙會館開門,張四維沒有官身,就去不得。全晉會館新黨魁葛守禮走馬上任,宴請時候,張四維也不能去,京城的政治活動,跟他這個沒有官身的張四維,沒一丁點關系。
全浙會館,連馬芳都能去,因為譚綸作為大司馬,開口為馬芳說話,以折沖之功,給馬芳開罪,讓馬芳在輸賄案中,得以全身而退,雖然去了大同左都督的官職,這不很快就回京了嗎?
譚綸作為恩人,馬芳高低要去譚綸的會館里道個謝,磕個頭去。
但是張四維不能去,張四維沒有官身。
這右邊一巴掌,則是更重,扯得晉黨正在失去本來的作用,浙黨正在凝聚,可以權衡張黨勢力在崛起,浙黨這個勢力一旦根深蒂固,晉黨失去了所有的作用。
人不能一無是處,一點用也沒有,不然,終究是會被清汰的。
“謝元輔先生提點,我知道輕重了,天色已晚,就不耽誤元輔先生前往全浙會館了。”張四維又被扯了兩巴掌,他恨意滔天,但是卻不能做什么,還是得道謝。
“送客。”張居正也沒站起來,讓門房過來把張四維引出去便是。
游七有些面色奇怪的說道:“先生讓這東西上門,是為了把罵他丑的這個是非因果,攬到自己身上嗎?”
“一部分,主要是為了罵他。”張居正說道:“敢動我的人,先是刺王殺駕案污蔑戚帥,而后是陸樹聲,再之后是李樂,我讓他進門,主要是為了羞辱于他。”
游七這才了然,笑著說道:“他拿著銀子上門討罵,咱們罵了他,他還得謝謝咱們呢。”
張居正眼睛微瞇說道:“我還要殺了他。”
這是張居正第一次如此明確的而清楚的表態,要把張四維屈辱的死掉,要把晉黨這個膿瘡完全祛除!
張居正不是沒本事做到,而是沒有皇帝皇權給他撐腰,他就得瞻前顧后,就得防備宮里猜忌他要做些不能做的事兒。
現在,皇帝給張居正撐腰了。
至于宮里的兩宮太后,張居正也不去多想,小皇帝既然幾次三番的為他站臺,肯定是小皇帝找到了對付兩宮太后的辦法。
否則今天小皇帝踩著點回家的行為,過去李太后就下令讓張居正為皇帝寫罪己札記了,但是現在還沒有,證明宮里,是小皇帝在做主,或者說以皇帝為主導。
這就足夠了。
“走,去全浙會館。”張居正站了起來,譚綸這個浙黨,是張居正對于吏治的一個思考,至于有沒有成效,還得看看再說。
全浙、全楚、全晉會館都在一個坊里,幾步路就能走到,張居正是最后到的,他是今晚到全浙會館的最大人物,自然最后才到。
戚繼光已經回京,譚綸開館,戚繼光自然要過來,只是不會領全浙會館的腰牌,見到張居正的一瞬間,兩個人互相笑了笑,心照不宣。
大家二十多年的友誼,絕非靠著一塊腰牌維系,失去了那塊腰牌,對于張居正和戚繼光而言,都失去了枷鎖,反而更加方便做事。
戚繼光和楊文在說話,兩人出身薊州,本身就是上下級關系。
晉黨黨魁葛守禮帶著馬芳來到了全浙會館,馬芳需要感謝譚綸在文華殿上的仗義執言,若非如此,在輸賄案中,馬芳決計討不到好,也不會如此快速回京來,葛守禮過來,是高舉尊主威福之權,與浙黨修好。
馬芳長得十分魁梧,但已然有些老態,馬芳已經五十五歲了,雖然還上得了馬,拉的了弓,但是在個人武力上,已經很難跟年輕他十一歲的戚繼光相抗衡了。
吳百朋也因為京營提舉將才之事回京三月有余,等到京營提舉將才事結,吳百朋還要前往宣大閱視鼎建,這一次是盯著王崇古把窟窿堵上。
新晉的吏部尚書張翰不是浙黨,他是浙江仁和縣人,雖然和譚綸、戚繼光、楊文、吳百朋等人并不是熟稔,但既然叫浙黨,作為浙人,他自然要過來湊湊熱鬧。
張翰在朝里沒有根基,能活動,自然要活動下。
年輕一派,則是以沈一貫為首各自交談,沈一貫是浙江人,隆慶二年進士,庶吉士,翰林院編修,沈一貫的父親沈明臣是胡宗憲的幕僚,沈一貫能讀書,還是當年胡宗憲給的錢,這些年,沈明臣、沈一貫、汪道昆一直在為胡宗憲當年的冤案奔走。
張居正注意到,俞大猷并沒有來,海瑞也沒有來。
譚綸開啟了開海的風力輿論,也是隆慶開關的促成者,按理說同樣支持開海增收的海瑞,應該過來和大家認認臉,畢竟在京師做事,可是海瑞就是不肯來。
俞大猷已經到了北土城下榻,但是俞大猷也沒到全浙會館,而是去了朝廷給海瑞租賃的家宅之中,感謝海瑞的提舉。
海瑞太窮了,到了京師租房子住,還是內帑專門給了一筆安家費,才算是安頓下來。
張居正也沒多留,送了譚綸一本古書,又送了譚綸一把長弓,作為開館的賀禮,簡單說了兩句,便轉身離開了全浙會館。
張居正為譚綸開館以壯聲勢。
全浙會館要比全楚、全晉會館小得多,大約只有十多畝地,但足夠用了。
萬歷元年九月初五,宜結親、會親友、出行、喬遷、納財、造畜稠,忌行喪、上梁、作死。
文華殿上,張居正翻出了一本奏疏,開口說道:“禮部上奏言:選凈身男子,三千二百五十名,分撥各監局應役,乃致主上生疑盛怒,嚴旨忽傳文淵閣,使臣措手不及。”
“陛下問:三千二百五十名凈身男子從何而來?近無戰事更無戰俘幼童,既非官閹,私閹入禁,可符合祖宗成法?”
“萬尚書,你來回答陛下吧。”張居正的這一本奏疏,對準了新晉的禮部尚書萬士和。
張居正之所以要瞄準萬士和,因為陛下要辦的寶岐司,選址在了西苑。
萬士和帶著禮部諸官,以祖宗成法既有定制,不可輕易更張為由,反對西苑設立寶岐司,而應該把寶岐司設立在戶部之下,宮墻之外。
馮保看張居正已經開火,立刻厲聲說道:“萬士和,你們這般大臣,非要把手伸到禁城之內,是何居心!用意何在!到時候宮里出了事兒,萬士和,你擔得起這個責嗎?你滿門九族,擔得起這個責嗎!”
馮保就負責咬人,把話挑在明處,隆慶二年議和以來,朝中并無大規模的戰事,非官閹不得入禁,這三千多的凈身男子都是誰的人?!
萬士和驚恐萬分,趕忙對著月臺說道:“臣聽聞陛下身邊只有七人用度,實在是有失體面,遂上奏以聞,嘉靖年間,亦有私閹入禁,臣惶恐。”
嘉靖年間,的確有禮部選凈身男子選入宮禁之內。
馮保嗤笑一聲站了起來,身體前傾,虎視眈眈的看著萬士和厲聲說道:“萬士和,你當咱家不讀書是吧?也對,你剛做了廷臣,對咱家不甚了解。”
“嘉靖二十一年,世廟遭宮婢變生榻寢,自此移居西苑,日求長生,郊廟不親、朝講盡廢、君臣不相接、獨輔弼得時見,一應大臣選閹婢,皆不能入禁。”
“萬士和,咱家讀書!你說的祖宗成法是誰家的祖宗成法!你家的嗎!你一個禮部尚書,還沒我一個宦官讀書讀得多嗎?!”
馮保咬人是極為兇狠的。
葛守禮看著直樂呵,自從葛守禮帶領晉黨換了個打法后,馮保已經不再對葛守禮如此這般齜牙咧嘴了,現在輪到禮部吃這個苦了。
“陛下,臣誠不知。”萬士和聽聞面色變了變,他趕忙甩了甩袖子,跪下大聲的說道。
朱翊鈞手中筆不停,連抬眼看萬士和的想法都沒有,平靜的問道:“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祖宗成法?不知道就好好讀書,你看朕,朕聽政都在讀書,在文華殿上,不讀書是要被人罵的。”
“不知道馮大伴讀書?馮大伴領了司禮監的差事,辦的很好,汝為禮部尚書,卻不知道祖宗成法,卻以祖宗成法搖唇鼓舌?”
“是不知?還是明知故犯?”
朱翊鈞停筆,語氣變得嚴厲。
舊的禮部尚書陸樹聲為族黨張目,隨著楊博離任,陸樹聲走了,新的禮部尚書萬士和,天天拿著祖宗成法、法三代,皇帝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總是想把皇帝用各種禮法的繩索,捆的緊緊,半分不能動彈才罷休。
朱翊鈞對兩任禮部尚書,都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