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著臺下的禮部尚書,萬士和與陸樹聲,兩任禮部尚書都是一樣的人,這樣的禮部尚書,實在是爛泥扶不上墻,總不能一直被宦官追著罵吧?
被宦官追著罵,實屬是把讀書人的面子給丟的干干凈凈。
“你若是不懂,可以問元輔先生,元輔為《世宗肅皇帝實錄》總裁,你不懂可以問,而不是在這里搖唇鼓舌,胡言亂語。”朱翊鈞敲了敲桌子,做了最后的總結。
張居正無奈的說道:“萬尚書,的確有此成法,你若是不信,覺得我與中貴人相知,誆騙與伱,你就問問王錫爵、王家屏、范應期等學士,他們也負責修撰。”
王錫爵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他知道并且肯定了,確實有這個祖宗成法,也是肯定了馮保比萬士和這個禮部尚書懂禮法,讀書更多。
萬士和無奈又磕了一個頭,滿是羞愧的說道:“臣學藝不精,貽笑大方,臣有罪,懇請致仕還籍閑住。”
朱翊鈞眉頭緊皺的說道:“你昨日剛進了禮部尚書,今日就致仕歸籍,這傳出去了,豈不是顯得朕薄涼寡恩,朝廷用人如同兒戲?你自己個丟人還嫌不夠,非要拉著朕和朝廷跟你一起丟人才行?”
萬士和跪在地上,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十歲人主,是怎么用那充滿了陽光的外表,說出如此冰冷的話的!
馮保發現小皇帝這張嘴,是真的厲害!屬實是氣死人不償命那種,在氣人這塊,馮保還需要向皇帝陛下多多學習才是。
張居正知道皇帝陛下歷來思緒敏捷,罵人都是戳人肺管子,萬萬沒料到,這真的罵起人來,能如此牙尖嘴利。
朱翊鈞伸出了小手,不耐煩的說道:“行了,也別跪著了,日后好好學習,多多讀書,罰俸半年,以示懲戒,廷議吧,浪費時間。”
浪費大明皇帝讀書的時間、浪費大明廷臣廷議的時間,小皇帝伶牙俐齒,又狠狠的補了一刀,把萬士和罵的那叫一個狗血淋頭。
這算是又追擊了一句,萬士和沒有任何辦法,他要是尋死膩活,就更丟人了。
等萬士和灰頭土臉的坐穩之后,張居正才開口說道:“古先圣王,莫不以勸農為首務,去歲,羅拱辰獻祥瑞于御前,陛下以先王為師,務農重本,國之大綱,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
古先圣王、先王,都是法三代之上的圣王。
張居正繼續說道:“陛下履寶岐殿親事農桑,時至今日半年有余,三日前收刨,得其法,傳種、時令、土宜、耕植、栽種、剪藤打頂、收刨、食用等若干法,乃是開辟之舉,得雜植中第一品,救荒第一義。”
“陛下率天下而豐衣食,絕饑饉而向至治,此乃國之大幸,傳旨文淵閣曰:聞他方之產,可以利濟萬民者,往往欲得而藝之,奈何常不得其法,不聞其聲色,引以為憾,故此下章設寶岐司,立于戶部之下,設于西苑瓊華島。”
“徐貞明落落穆穆,不甚與人較短長,佐番薯種,圖饑饉之年民不乏食,推舉其為寶岐司司正,遴選農學聞達之士,留心實務,稽查天下水土,推而廣之,使天下庶民皆知種薯之利,多為栽種。”
張居正把設立寶岐司定性為了敕諭,將這份功勞和善名,歸到了陛下身上,當然具體負責做事的徐貞明,也沒有落下,張居正推薦了他為寶岐司的第一任司正。
此乃開辟之臣,若是日后番薯天下皆知其利,徐貞明官運不見得亨通,但是他在民間一定會有生人祠紀念。
徐貞明在皇帝陛下授意下寫的那封奏疏,被張居正收了起來,徐貞明不懂,他以為皇帝讓他寫,他就可以寫,但是徐貞明這是在貪天之功,張居正拿到那本奏疏,稍加修改,就讓徐貞明不至于名節有虧,還能繼續做事。
張居正給人腰牌,當然要護人周全。
“萬尚書還有異議否?”張居正開口問道。
朱翊鈞在宮里打算折中,內外都設一個寶岐司,但是張居正不想折中,只在西苑設立一處寶岐司,萬般功德善名皆歸圣上。
小皇帝需要威望和實力去親政,張居正也奢求小皇帝能夠讓他人亡而政不息。
“并無異議。”萬士和終于明白了,到底哪里得罪了元輔,原來是寶岐司選址之事。
張居正手中這本奏疏是他自己寫的,他本來準備好了先用進凈男三千二百名之事,告誡萬士和不懂別瞎說,還準備了君臣大義的論述,以萬士和無恭順之心為切入點,反駁萬士和西苑選址的言辭,結果他還沒進攻,陛下就把萬士和給罵了。
萬士和見勢不妙,直接就慫了。
張居正敲了敲桌子,看著萬士和訓誡的說道:“君臣義重,名教所先,此長幼尊卑孝之大常,臣工理應,明大節于當時,立清風于身后,貪天之功乃民為兇逆,國之鴆毒,人神所疾,異代同憤之。”
“萬尚書以為呢?”
萬士和趕忙說道:“元輔先生所言有理。”
寶岐司選址問題,本質上,是萬士和想要貪天之功。
葛守禮疑惑的說道:“徐貞明為外臣,如何常居寶岐司履任?”
張居正笑著說道:“此西苑常理,彼時嚴嵩、徐階當國,在太液橋外承光殿坐班當值,正如文淵閣在禁城之內,首輔、次輔、閣臣居文淵閣理事。”
“太祖高皇帝始創宮殿于南衙,即于奉天門之東建文淵閣,盡貯古今載籍。置大學士數員,而凡翰林之臣皆集焉。”
“成祖文皇帝肇基于北京,開閣于東廡之南,為屋若干楹,高亢明爽,清嚴邃密,仍榜曰文淵。”
“輔臣理政于宮城巽隅之內,遵舊制也,乃是祖宗成法。”
“如此,我沒有什么疑惑了。”葛守禮點頭,算是明白了這個寶岐司為何能夠在西苑了。
文淵閣在左順門內,文華殿正對面,離內金水河不到五十步,在禁城之內,而寶岐司只是在苑囿,不算違背祖宗成法。
寶岐司吵吵鬧鬧中落下了帷幕。
張居正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說道:“宣大督撫王崇古已經回了宣府,負責處置閱視遺缺,今日京營總督兵務,遵舊制,由兵部尚書領太子少保兼領。”
譚綸進了太子少保,才算是正式成為了大司馬,這件事也是大家早有預料,并無人質詢。
張居正寫好了浮票,卻沒有呈送御前,而是拿出了另外一本帶血奏疏說道:“成國公病重已三日,藥石難醫,成國公上奏言京營總兵官任事,提舉戚繼光領京營總兵官一職。”
“馬芳、楊文為副總兵,麻貴和吳惟忠為參將,陳大成、王如龍、童子明等領薊州、永平、山海等地總兵官。”
葛守禮立刻搖頭說道:“京營的總兵和總督都為浙黨,我以為不妥,兵部尚書曾以王崇古提舉將才名錄皆為晉黨為由,堅決不肯批復,現在輪到了浙黨,怎么可以如此草率?側臥之榻豈容他人酣睡。”
“葛總憲所言有理。”海瑞作為右都御史,同意葛守禮的意見。
譚綸是個極為豁達的人,他笑著說道:“兩位所言極是,那這個太子少保和總督軍務,我就不做了,省的到時候言官喋喋不休了。”
譚綸深知戚繼光的才能,練兵是他,帶兵打仗也是他,譚綸就不去討嫌了。
成國公這份提舉戚繼光回京,實際上擠掉了譚綸進太子少保和總督京營兵務的差事,但是譚綸絲毫不在意。
張居正也是有些為難,浙黨剛立,張居正也有意培養浙黨,但是這個浙黨黨魁,連爭取都不爭取一下,直接讓位了。
多少爭取一下!
哪怕是做做樣子,拿出這般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的態度來,這不是顯得張四維、王崇古等人,更加丑陋了?
在與韃靼人、倭寇的沖突中,逐漸涌現了一批以譚綸、戚繼光、王國光等人為代表的忠臣良將,是張居正敢于推行新政的最大底氣。
“那就暫且不設京營總督兵務吧,京營武備不爭,戚帥回京也是練兵,暫時空缺。”張居正看著譚綸詢問兵部的意見。
譚綸不爭不搶,張居正卻把這個位置暫且留了下來。
譚綸思考了片刻說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元輔多次說要稍假權柄使得以展布,那既然暫無動兵之事,臨戰再差臨時差遣為宜。”
禮部尚書萬士和終于反應了過來,大為震驚的說道:“這總督京營兵務,豈不是成了臨時差遣?驕兵悍將,如何節制一二?”
王錫爵看著萬士和這個禮部尚書終于不耐煩的開口說道:“嘉靖二十九年,主上下旨罷團營及兩官廳,復永樂三大營舊制,改三千營為神樞營,其三營司哨掖等名及諸內臣,俱裁革,而以大將一員統帥,稱提督京營戎政;以文臣一員輔佐,稱協理京營戎政。”
“京營無總督兵務,此乃祖宗成法,萬尚書,確實該多讀點書。”
“王崇古從宣大督撫調入京師,為督理軍營,應該稱之為協理軍務,王崇古回京,本身就不合乎祖宗成法。”
大明京營兜兜轉轉兩百年,最終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在制度上,京營武將為首,文臣輔佐。
值得注意的是,嘉靖二十九年,京營改制,這個輔佐的文臣,雖然名為協理,其實還是總督軍務,朝堂格局沒有發生改變,權力就不會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但是總督京營或者說督理軍營這個差遣,確實已經裁撤了。
王崇古從邊方入京,現在又回宣大老家去了。
“原來如此。”萬士和徹底不說話了。
兵部尚書的大司馬丟了權柄,都沒什么怨言,禮部本來還想以祖宗成法反駁一二,結果祖宗成法本來就該這個樣兒,萬士和討了個沒趣,不再說話。
張居正把總督京營兵務空了出來,就是再等等,等到戚繼光身上張黨、楚黨的背景逐漸淡化,等戚繼光領了世券,成為了世襲武勛,成為了地地道道的帝黨之后,再把總督京營兵務、太子少保給譚綸。
并不會太久,張居正非常確信。
張居正寫好了浮票,將兩本奏疏遞給了張宏,張宏傳到了御前,朱翊鈞收起了那本譚綸進太子少保的奏疏,在拜戚繼光為京營總兵官的奏疏上下印,下章吏部。
“張尚書以為如何?”張居正看著張翰問道。
張翰一愣,他就是那種典型的邊緣人,他朝中沒有什么根基,若非張居正提拔,他也坐不到吏部尚書的位置上,他也不打算發表意見,但張居正問,張翰還是老實說道:“元輔先生處置得當。”
“遷安伯名為京營總兵官,但這京營無兵可調,無將可遣,其實仍然是三鎮總兵官的督師,所以新京營不設文臣協理為宜,因為新京營有名無實。”
“若是譚司馬任了京營協理戎事,那他的職位就和薊遼總督梁夢龍起了沖突。”
王錫爵聽聞張翰的分析,頗為認同的說道:“嗯,張尚書所言甚善。”
新任的禮部尚書老是想講祖宗之法,卻老是講不對,但是新任的吏部尚書,還是能聽明白廷臣們在講什么,不只是就會一句,元輔先生處置的得當。
張翰把廷臣們的討論,總結的非常到位,新京營有名無實,讓戚繼光先練兵,等到有了戰斗力,再派大臣為總督軍務,才有名有實。
廷議終于結束,廷臣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離開,而是等待著,既然已經廷議通過,就應該拜京營總兵官了,這是重大人事任命。
朱翊鈞放下了手中的筆,合上了書,開口說道:“宣遷安伯。”
“宣遷安伯!”馮保一甩拂塵,大聲的喊道,小宦官們將天語綸音傳下,等在殿外的戚繼光一步步的走進了文華殿內。
“臣戚繼光拜見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戚繼光穿著麒麟白澤補朱紅色官服入殿,五拜三叩首的見禮。
“朕安,戚帥又見面了,馮大伴,宣旨。”朱翊鈞笑著示意馮保宣旨。
兩個小宦官拉開了身子,馮保向前一步,一甩拂塵,陰陽頓挫的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兵家至圣曾言:勝不妄喜,敗不惶妥,胸中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
“朕登大位聞遷安伯連戰告捷,勝不妄喜,自成兵起,大小數百戰未嘗敗績,胸中有韜略、腹中有淵洿,將軍謀勇絕倫,南北驅馳為國奔波,朕嘗責遷安伯為京營總兵官,倚毗為朕之股肱心膂,克濟大勛,今邊胡未殄,朕實憂其擾,期勛萬里長城之寄,再耀我大明軍威。”
“欽此。”
馮保讀完了圣旨,小黃門將圣旨卷了起來,朱翊鈞站起身來,來到了戚繼光的面前,拿過了一把劍,開口說道:“戚帥,朕賜你天子劍一柄,專事京營振武之事,可斬佞臣不法。”
“勿以三軍為眾而輕敵、勿以受命為重而必死、勿以身貴而賤人、勿以獨見而違眾、勿以辯說為必然。”
戚繼光接過了天子劍,再叩首朗聲說道:“臣謹遵圣誨,謝陛下隆恩。”
“戚帥免禮。”朱翊鈞又將京營總兵官的印綬、圣旨都遞給了戚繼光才開口說道:“辛苦戚帥了。”
“臣定當肝腦涂地,為陛下前驅!”戚繼光鄭重其事的許諾。
戚繼光敗過,剛到浙江抗倭的他三戰連敗,但是自從戚繼光練兵有成之后,大小數百戰從未有過一敗,他做到了勝不妄喜,敗不惶妥。
朱翊鈞賜給了戚繼光一把劍,而此時戚繼光離皇帝只有尺距,若是戚繼光欲要犯上作亂,拔出劍就可以把小皇帝一命嗚呼。
其實拜征虜大將軍,按照大明的禮法,應該授予斧鉞,皇帝手握鉞刃,將柄授予大將軍,而后對大將軍說,從此以后,上至天者,將軍皆可制;而后皇帝再拿斧頭,握著柄,將斧刃授予大將軍,說:從此以后,下至淵者,將軍皆可制。
當初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在徐達領兵北伐滅元時,就曾拜徐達為征虜大將軍,授斧刃鉞柄,上至天者,下至淵者,皆可制,令徐達征討胡元。
戚繼光這個大將軍,只是京營總兵官的雅稱,并不是重號將軍,所以就沒必要搞那么大的陣仗。
“戚帥,朕寶岐殿的番薯都收刨了,收獲頗豐!”朱翊鈞迫不及待的告訴了戚繼光這個好消息,戚繼光告訴過他,將士們吃飽了飯,就能御敵。
吃不飽那一切免談。
戚繼光笑的很是燦爛,他不是笑自己終于從邊方調入了京營,也不是笑自己升官發財撈到了天子劍一把,戚繼光對這些其實不是很在意,他是由衷的高興,大明小皇帝真的很認真的在重振大明軍威,他心中那個不甘心、那個期望的火苗,愈加旺盛。
戚繼光將天子劍遞給了張宏,俯首說道:“臣為天下賀,為陛下賀。”
天子劍要等離開了陛下三丈以后,再領走,這是恭順之心。
雖然戚繼光只需要一拳,就能把十歲人主的小腦袋,打的四分五裂。
“成國公病危,戚帥先過去探病吧。”朱翊鈞并不打算讓戚繼光變成孤臣、獨臣,既然已經是勛貴了,那就送送前任勛貴。
戚繼光笑容滿面的說道:“臣遵旨。”
“大家也都散了吧,各忙各的。”朱翊鈞小手一背,心情愉悅的邁著四方步走上了月臺,他還有講筵要做。
張居正等到廷臣離去,侍讀、侍講、展書、贊禮官就位后,俯首說道:“臣為陛下解惑。”
“嗯。”朱翊鈞今天心情很好,不打算掄大錘了。
戚繼光和朱希孝匆匆趕往了成國公府,朱希忠的狀態更差了幾分,但是,看到了弟弟和戚繼光,略微急切的往前湊了湊。
朱希忠示意戚繼光近前些,看到了戚繼光配天子劍,才露出了一個由衷的笑容,抓著戚繼光的手說道:“好好好,遷安伯,做事要講勢,勢是什么?勢是天時地利人和,最重要的便是這人和,我等了一輩子,終究是沒等到人和的那一天。”
“不要辜負了陛下期望,呼,大明江山永在,日月山河永固。”
“謝成國公教誨。”戚繼光趕忙答應,正打算開口謝成國公的舉薦,朱希忠的手卻從戚繼光手中滑落,隨意的耷拉在了榻前,朱希忠帶著笑容,閉上了眼睛。
“哥!”朱希孝往前急走了一步,年輕時候護持嘉靖皇帝出火場,胡虜南下,守備京畿的成國公,因為舊傷復發,已然離世。
朱希忠一輩子都在等人和,他等了夏言、嚴嵩、徐階、高拱,終于等到了張居正,他等過了嘉靖、隆慶,也終于等到了當今陛下,他在等,在等大明新的京營總兵官到來,當朱希忠看到是戚繼光后,最后一股心氣一散,了無牽掛,溘然長逝。
朱希忠臨終前,看到了希望,這是對他一生最大的寬慰。
成國公去世的消息,立刻傳遍了整個京師,庚戌之變中,成國公部署諸將卒,晝夜捍御,守住了京師,沒讓俺答汗攻破,守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翊鈞聞訊輟朝三日,以示哀悼,令禮部擬定謚號,禮部擬恭靖,張居正請命,請皇帝追封成國公定襄王。
在成國公大行之日,戚繼光上奏請遴銳選鋒一萬余,于北土城組建京營。
晚秋的風愈加凜冽,文武百官都等在在承天門外。
今天,是提舉將才考校武藝之日,按照之前廷議,小皇帝要親自前往北土城主持考校之事,所以百官等在承天門外等待著皇帝陛下的儀仗。
晨鐘敲響,鼓聲陣陣,承天門緩緩打開,朱翊鈞從里面走了出來,他不喜歡坐轎,車駕停在承天門外。
“臣等拜見陛下。”諸多臣工行禮。
朱翊鈞揮了揮小手,笑著說道:“免禮,免禮。”
“臣為陛下前驅。”戚繼光走到了白象面前,兩三下就上到了白象身上,為王前驅的先導車,先導車之后還有一個指南車。
禮部尚書萬士和趕忙大聲喊道:“奏樂!”
教坊、太常寺的樂伎開始吹奏,恢弘之音在整個長安街上響起,而一群舞姬在一個平車上,翩翩起舞。
朱翊鈞站在大駕之上,只看到了一眼看不到頭,烏央烏央的人頭攢動,而張居正站在車駕的正后方,等待著皇帝的儀仗。
車隊的最前面是扛著屈刀的騎卒,白象拉著的象車為先導,之后是大紅袍的緹騎,他們身著飛魚服扛著儀刀,威風凜凜。
正中是一盞大旗,由戚繼光扛著,那是皇帝陛下的龍旗大纛!
“元輔先生上車來。”朱翊鈞笑著說道。
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君臣有別,臣不敢僭越。”
“那就走吧。”朱翊鈞也沒強求,元輔想鍛煉身體,那就讓他腿著去吧!小皇帝走進了輅車之內。
“天子出巡!”馮保見陛下已經在輅車上坐穩,一甩拂塵,大聲這吆喝著。
鼓聲、鑼聲,聲聲震天穹,小皇帝迎著第一縷朝陽,儀仗向著北土城而去。
悠揚的號角聲傳來,朱翊鈞的儀仗駛入了北土城內,沒過多久,小皇帝就感覺到了無聊,雖然名義上是他主持考校,但實際上,他所在的武英樓,距離校場的距離很遠,至少有二里地,連戚繼光的臉都看不清楚。
“流于表面,虛浮于事,元輔先生說考成法,就是為了防止吏治之中的這種陋習。”朱翊鈞非常不開心的說道:“這不是流于表面,虛浮于事嗎?請朕主持考校,結果朕連人都瞧不見。”
張居正侍立在左側,頗為誠懇的、理直氣壯的說道:“陛下幼沖,人多手雜。”
嘉靖二十一年以來,大明皇帝第一次離開皇城,意義重大,張居正為了這次皇帝離開京城準備了長達四個月的時間,為了防止再失火,張居正甚至把大臣們都叫來了,要點火,大家一起被燒死算了。
皇帝到了,就行。
一步一步走,一點一點來,大明的皇帝近三十年沒離開過皇宮了,要是出點什么紕漏,張居正難辭其咎。
“馮大伴,把朕的千里鏡拿過來。”朱翊鈞想了想退而求其次,千里鏡,是朱翊鈞為了登高望遠,特意制作的小發明,把透光性極好的玻璃磨出來,放到兩個套筒里。
難見廬山真面目,撥霧還賴老磨工。
修磨刀剪、磨鏡,街上時常有老磨工走街串巷,需要就可以呼喚他們磨剪子、磨刀、磨鏡,為了這架千里鏡,馮保可是找了不少的老磨工。
馮保帶著兩個小宦官找好了位置,固定好架子,而后將鏡筒放在了架子之上,才小心的打開了兩端的防塵蓋,對著陛下俯首說道:“準備好了。”
“此物…”張居正看著這東西,他還真沒見過。
馮保底氣十足的說道:“此物名曰千里鏡,前鏡不對日光,日光眩目,會傷害眼睛,鏡光反昏也看不清楚,須于暗處置架,鏡必置架,千里鏡才不搖動。”
“視欲開廣,挪動動鏡床,左右上下,絕對不能快,要慢慢來。鏡面勿沾手澤,倘蒙塵垢,以凈布輕輕拂拭,勿用綢絹揩摩,否則就磨花了。”
“何用?”張居正聽這東西使用起來如此的繁瑣。
馮保站直了身子,侃侃奇談的說道:“遠視山川河海、樹木村落,如在目前。若十數里之內、千百步之外,取以觀人鑒物,如同當面。”
“就是望遠用的。”朱翊鈞笑著說道:“元輔先生試試?”
張居正將信將疑,朱翊鈞找了個凳子,指著鏡筒說道:“看不清近處的人,需要把后鏡略伸,把鏡筒延長,看不見遠處的人,需要后鏡略縮,把鏡筒縮短,自調為得,慢慢拉伸。”
“這…”張居正試了試,調整好了鏡筒長短后,就看清楚了戚繼光的臉,非常清晰,就像在眼前一樣。
朱翊鈞搞這個也不是突發奇想,而是張誠從月港回來的幾件玩具之一。
一個放大鏡,可以夏天烤螞蟻的放大鏡,一個縮小鏡,通過這兩個鏡片看人,可以把人放大和縮小,頗為有趣,就是宮里太監出差給小皇帝帶的玩具。
張誠一共帶回來十幾面顏色各異的放大鏡縮小鏡,有一次張誠將兩塊疊加之后,卻可以看清遠處的景物,張誠有些嚇壞了,以為自己要開天眼了,惶惶不安了好幾日。
直到試了好幾次,才發現其中關鍵。
武英樓這臺千里鏡制作用可是耗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從挑選透光玻璃開始,就是精益求精,一共制作了幾十臺,才算有一臺能用。
朱翊鈞頗為感嘆的說道:“水晶無論多么透亮,對著陽光看,都會有淡淡的、均勻的、細小的橫紋或柳絮狀紋理,兩塊疊加很容易影響視線,開始的時候,找不到那么透亮的玻璃,有孔洞、氣泡等等,朕都打算放棄了,馮大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這才算是有了。”
馮保頗為謙虛的說道:“燒玻璃的工匠有恭順之心,妙手偶得。”
工匠們翻閱了景泰年間的工匠曹昭寫的《格古要論》,才從‘罐子玉’中找到了排氣眼的法子,而玻璃在《格古要論》中也有記載,玻璃:出自南番,有酒色、紫色、白色、明瑩,潔亮明瑩。
即便是找到了辦法,這么晶瑩透亮的玻璃,攏共就燒出了四十多片,最終做成了面前的千里鏡。
“奇物也。”張居正頗為贊嘆的說道。
這東西要是能小型化、便攜化,那對戰爭的影響,將是舉足輕重的。
朱翊鈞看向了校場,戚繼光為總裁、馬芳、俞大猷為副總裁,考核這數百名四品官及以上推舉的將才,這里面最次為武舉人出身,也有武進士。
而朱翊鈞很快就注意到一人身上,他對著馮保說道:“去問問那試斬第四排第三人,是何許人也?”
馮保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俯首說道:“陛下所問之人,是遼東總兵官李成梁長子,李如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