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上奏,詳細的論述了他在倭國看到的現象,倭國的城鎮和鄉野之間的發展已經徹底失衡,不是不均衡,而是徹底失衡。
丁口的過分集中,讓倭國失去了鄉野這個蓄水池,鄉野再也無法提供足夠的人口了。
之所以是虛假的繁榮,因為沒有足夠的勞動力,補充進城鎮了。
涌入大阪灣海港城鎮的大部分都是年輕人,因為老人和孩子不具備遷徙能力,而倭國是一個狹長國家,不具備任何的縱深,這大大的降低了人口遷徙的難度。
人口聚集速度很快,超過三百萬丁口散落在大阪灣沿海的港口里,而鄉野之間只有五百余萬人。
而這些年輕人在進入沿海繁華城鎮之后,見證了這些繁華后,立刻開始追求財富,通過辛勤勞動或者投機取巧,去追逐財富。
即便是得到了財富,也不會滿足,而是開始追求名聲,繼而追求尊貴的身份,最后還要追求死后的榮耀。
但成功的畢竟是少數,事實上,這些為了發財來到城里的絕大多數的年輕人,都直接倒在了第一步,求財而不得。
無論多么的雄心壯志,仍然處于貧困之中。
世界就是如此的殘忍,站在舞臺中央的時代弄潮兒,終究是少數中的少數,大部分人,用盡了一切辦法,好的壞的,對的錯的,所有辦法,全都用過了,但始終無法翻身,始終是窮民苦力,終日生活在焦慮之中。
眼下大阪灣沿海港口城鎮是不缺少女性的,因為人口虹吸,將大量的年輕人聚集到了這里。
本來這些城鎮里的倭女,其一生的軌跡,大約就是找個窮民苦力嫁了,搭伙過日子,再生幾個孩子,糊里糊涂的過完這一生,那些紙醉金迷的繁華世界,終究是不屬于自己。
但因為虛假繁榮,這些倭女有了新的選擇,比如成為游女,伺候富有的人群,比如出海去做南洋姐,博取更好的生活。
而城鎮里的男人,也很快接受了這一事實,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因為他們很快就發現,成婚不必要,生子也不必要,只需要一兩天的勞動報酬,就可以到游廓,也就是游女聚集的地方,享樂一番,為何還要成婚生子呢?
之所以會發生這些,徐渭在奏疏里將其概括為:異生同死,抵死求歡。
人生下來有貧富、有貴賤、有天資聰穎、有天棄愚笨、有天生麗質、有泯然眾人,人生下來都不一樣,但大家都要死去。
人生下來是要死的,十年是死,百年也是死,成仁成圣要死,成兇成庸也要死,一切功名利祿,在死后,都會做了土。
既然都要死去,這些生活本就貧賤、愚笨、丑陋的窮民苦力們,看多了繁華之后,就會情不自禁的想:為何還要再生下孩子,讓自己的孩子繼續貧賤、愚笨、丑陋呢?
當人們發現,只需要拋掉那些教化賦予的責任,就會變得快樂,因為賺的銀子都可以供自己花銷,及時行樂,拼死也要行樂,就成了這些城鎮里主要思潮。
基于價值對比的生存享樂至上的思潮在蔓延,去責任化的社會正在普遍形成。
織田信長努力了,他下令禁止游女和游廊,希望通過這種手段,讓窮民苦力更加努力的工作,換取更多的勞動報酬,組建家庭,生兒育女,來阻止倭國的整體崩潰。
但織田信長失敗了,游廊的確關閉,但很快街頭巷尾就有了私窯,只要門前掛一盞紅燈籠,所有人立刻了解這里是做什么的。
織田信長只能默許這些城鎮,有游廊的存在。
倭國的城鎮里,就發生了一件三代之上曾經發生過的事兒,那就是:[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
這句話是先秦楊朱說的,流傳于三代之上的俗語,意思是:
人們的欲望在消失,不肯婚喪嫁娶,甚至不追求名利地位,所有的欲望都在減少;對華美的服飾、高大的房屋、美味而豐富的食物都不再追求,君臣之道就開始消失。
不是不想追求,而是求而不得。
“萬物齊生齊死,異生同死;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兇愚亦死;虛名榮利定非真,望美揚名似幻塵;圣愚皆腐骨,榮華三更夢;”
“重己貴己,重生貴生,人不婚宦情欲失,人不衣食君臣息。”朱翊鈞念完了徐渭的奏疏。
這是徐渭對倭國的總結,徐渭把這些事兒串聯在一起,去觀察去思考,最終得出的結論。
最有意思的就是,徐渭給倭國開出了良方,其實解決問題的辦法非常簡單,閉關鎖國,極度排外。
只要閉關鎖國極度排外,這些問題就會慢慢消失,回退到之前的亂戰版本。
奈何倭國離大明真的太近了,大明不允許倭國閉關鎖國,還要將大量的貨物傾銷到倭國來,換取白銀的同時,摧毀薄弱的手工作坊,不允許倭國回退版本。
“徐渭這本奏疏好,很好。”朱翊鈞拿著奏疏說道:“城鄉發展絕對不能失衡,不能因噎廢食,城鎮要發展,鄉村也要發展,只有如此,才有足夠的人口。”
馮保眉頭緊蹙的說道:“陛下,大明又不是倭國,倭國狹長,所以人們遷徙到沿海,根本不費多少腿腳。”
大明有縱深,這就是馮保認為的大明優勢,大明真的太大了,鄉野也真的太大了,人們遷徙的成本實在是太高,倭國發生的事兒,沒有必要擔憂。
“大明在修馳道。”朱翊鈞搖頭說道:“馮大伴,你看這些馳道經行的大城,像不像有無數條觸角的抽水機,在不停的從鄉野抽取丁口和財富入城。”
“是的,大明足夠的大,丁口足夠的多,可任由大城從鄉野抽血,不用三五十年,大明也會陷入倭國的窘境之中。”
徐渭的奏疏反復提醒,倭國的問題是鄉野失衡,即便是鄉野存在五百萬丁口,但這五百萬丁口,是老人,是孩子,是光棍。
這個年代,男子是勞動力,五六歲就開始創造勞動價值,所以倭國的溺女嬰的現象,也是非常普遍,在加上戰亂,生活不安定,倭國女子本身就少于男子,城鎮抽取了女子入城,鄉野之間遍地都是光棍了。
戰亂最大受害者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而是平民,窮民苦力的抗風險能力微乎其微。
“還記得朕在廣寒殿弄的老鼠天堂嗎?”朱翊鈞看著馮保問道:“你覺得真的不會在大明發生嗎?”
“陛下圣明。”馮保稍微思索了一下,打了個哆嗦。
倭國發生的一切,和廣寒殿老鼠天堂發生的一切,完美應驗。
鄉野之間那些個光棍們,就是老鼠天堂里最底層,它們沒有任何的繁育欲望。
城里的大名、富商們,就是強壯的老鼠,它們攻擊其他的老鼠,根本沒有任何的動機。
而繁育是從頂層散溢,在朝鮮得到了應驗,在倭國也得到了應驗,那在朝鮮和倭國發生的一切,在大明也會發生。
徐渭還在奏疏里提到,這些沿海的城鎮,正在形成一批食利者,就是依托于大明開海政策之下,各種貨物到港的買辦。
最開始這些買辦,只是大明雇傭的跑腿,他們通常會和到長崎總督府的大明商人保持極其良好的關系,并且懂漢話,充當中倭貿易的橋梁,并且積極展開貿易活動。
但時光荏苒,買辦群體逐漸壯大了起來,并且開始和大明合伙做起了生意。
比如倭國秋田銅礦,就是倭人在做,大明主要負責管理和外銷。
徐渭在奏疏里也是感慨,這些買辦,花費了巨額白銀購買大明的各種貨物,將最多的利潤轉移出倭國,瘋狂壓榨本地市場和窮民苦力。
這些買辦走狗,甚至和大明軍配合緊密,對于想要打破他們壟斷地位的倭國本土大名,重拳出擊,出賣各種情報、提供水文地理堪輿圖紙、鼓噪風力輿論等等手段,堅決配合大明軍的行動,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這些買辦走狗依靠自己的經濟地位,不斷地獲得更高的政治站位,甚至還學大明京堂,搞起了雜報,來籠絡倭國士人。
最終建立了‘對抗大明就是對抗王化、拒絕先進、拒絕文明’的基本政治正確,塑造各種不適合倭國本土的風力輿論。
這是徐渭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景,徐渭、孫克毅等人,自問自己對倭國有恨,恨到到長崎對倭國給予重拳,但這些倭國買辦的表現,比徐渭他們表現的還要恨倭國!
除了軍事侵入外,經濟、文化、政治都在全面侵入倭國,而后三者完全由倭國倭人去主動完成的。
“倭國正在殺死倭國。”朱翊鈞頗為感慨的說道。
大明反對大明,描述的是大明因為各種階級站位不同,產生的撕裂,但這種撕裂僅僅只是反對的程度,調和各階級之間的矛盾,就是彌合矛盾。
借鄉賢縉紳人頭一用,能夠很好的紓解萬民心中的怨氣。
但倭國倭人更進一步,倭國正在殺死倭國,倭國正在走向自我滅亡,而且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
“把徐渭的這篇奏疏,下章內閣,讓閣臣們都仔細看看吧。”朱翊鈞將奏疏遞給了馮保。
“織田信長的妹妹織田市,代呈送倭國國書,說倭國制定了一些錯誤的國策,希望重新調整和大明之間的關系,共同結束在朝鮮發生的戰爭。”馮保呈送了一本奏疏。
倭國因為內部矛盾激化,不得不將矛盾轉移到外部,悍然發動了侵朝戰爭,并且取得了巨大優勢,差一點鯨吞整個朝鮮。
大明出兵干涉后,倭國相繼在平壤、開城、漢城大敗虧輸,在勝利的天平完全傾斜向大明,戰場對倭國完全不利的局面下,倭國提出了議和。
倭國承認了中國是文明的源頭,倭人從中國學到了文字、行政和宗教,所以倭國就誕生了。
國策是錯誤的,織田信長承認戰敗,并且愿意退出朝鮮戰場來換取和平,同時,織田信長的國書中,強調了大明和倭國關系源遠流長,并且保證了不會重復過去錯誤決策。
朱翊鈞拿起了奏疏說道:“織田信長在國書中,說起了倭國人起源于秦朝方士攜童男童女,東海尋訪仙山的故事。”
“朕非常反感這種說法,同樣對于倭人而言,倭人也會覺得這是一件非常荒謬的事情。”
“當然,朕對這件事無法認同,因為朕無法接受所謂的漢人后裔數典忘祖。”
“他的所有請求,朕無法答應。”
朱翊鈞做了批復,織田信長確實挺不要臉的,直接把倭國起源定性為了徐福東渡,講起了一衣帶水睦鄰友好的敘事。
朱翊鈞直接否定了這種淵源,雖然沒說臟話,但意思非常明確,別來蹭關系!惡心!
“有意思,織田信長收到的戰報,恐怕不是真的戰報。”朱翊鈞做完了批注,笑著說道:“前線隱瞞了許多事實,讓織田信長以為朝鮮戰場仍然是相持階段,以為還是一個籌碼,來換取一些東西。”
“但朝鮮戰場不是籌碼,是朝廷故意留下來訓練新式戰法,并且持續對倭寇放血的傷口。”
“而且,他怎么可以干涉自由貿易!”
織田信長眼里的朝鮮戰場,應該是僵持,所以他才覺得是籌碼,這是前線給他戰報塑造出來的。
而前線也多少有點拎不清,以為這種拉鋸和反復,是大明軍對倭式城堡毫無辦法;
但羽柴秀吉從一開始就非常清楚,大明軍在用倭寇磨刀,根本就沒有用全力;
站的角度不同,看待問題的角度就會完全不同。
織田信長希望用撤兵來換取大明對他政令的支持,希望長崎總督府制定船引制度,限制到長崎的倭國船只數量。
織田信長制定了一國一城的章程,就是一個令制國只能有一個城池,那么倭國內海那么多的港口城鎮,就會在這條政令下作廢,每一個地方只有一個大型港口城鎮,這樣一來,能夠緩解倭國的內部矛盾。
在織田信長看來,這是個不錯的提議,符合大明利益,也符合倭國利益。
大明得到了朝鮮,倭國內部矛盾徹底紓解,合則兩利,斗則兩害。
但織田信長的命令,干涉了自由貿易,這是大明決不允許發生的事兒。
朱翊鈞和大明廷臣,在短時間內,并不想改變朝鮮戰局,所以織田信長請和的國書,得到了明確的回應。
四位輔臣也貼了浮票,認為前線的事兒應該多聽聽前線的意見,凌云翼和戚繼光沒喊停,朝廷也沒必要喊停。
尤其是大明不必再運送過多的糧草到前線的前提下,這一仗的確是大明最省錢的一仗了。
“陛下,王謙來了。”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俯首說道。
“宣。”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王謙恭敬見禮,這次的宣見,是因為皇帝要對燕興樓交易行問責。
朱翊鈞面色凝重的說道:“免禮吧,朕最近聽說了一些不好的傳言,說你王謙王御史,威風大得很,四處對人說,就是要吃帶血籌,你當著朕的面兒,把你的話再講一遍。”
“臣遵旨。”王謙站直了身子,臉上的謙卑消失,變得狷狂了幾分,而且還帶著不屑的神情。
“這燕興樓交易行,吃的是人,什么是吃人?就是你們帶著血汗錢進來,一分都帶不走,賺錢是不可能賺錢的,我若是讓你們賺錢了,那我賺什么?”
“在燕興樓,我就是最大的莊家!”
“我只需要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會開始用力的往下砸,砸掉一成,你覺得肉疼,砸掉兩成,你覺得惶恐,砸掉三成,你就顫抖的交出了手里僅剩的籌碼。”
“你覺得你不怕?不肯交出來,我就繼續砸,直到你肯交出來為止!”
“你看著你手里的有價票證每天都在貶值的時候,你自然會怕,怕傾家蕩產,怕錢莊催債,最終只能忍痛割肉離場,或者干脆從燕興樓跳進通惠河里,一死百了。”
“跟我斗,你才有幾個錢啊,你也配!”
“知道我是誰嗎!王次輔的兒子王謙!”
“再說一遍,手里沒幾萬銀閑錢,不要進來,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王謙說完才把狷狂的嘴臉收了起來,俯首說道:“陛下,臣表演完了。”
“你為什么要這么說。”朱翊鈞眉頭緊蹙的問道:“這幾日,御史言官罵你的奏疏,都堆滿了文淵閣,還有罵你父親的。”
“罵得好,就該罵,臣說這些話,就是讓人罵的。”王謙深吸了口氣說道:“臣最近發現,有些人去錢莊舉債來燕興樓交易行,博天大的富貴。”
“決不能這樣,大司徒有句話臣深以為然,借了錢,一定要還的,無論何種方式。”
“他們舉債進到燕興樓,臣就不能讓他們賺到一分錢,若是不勞而獲賺得到錢,那就會脫實向虛了,燕興樓交易行是為了讓人人做船東,是為了收蓄黃金,而不是為了讓投機客投機。”
“舉債之人的承壓能力更低,往往會更加恐慌,在盤面大幅度滑落的時候,就只能割肉止損離場。”
“投資是投資,投機是投機,這是完全背道而馳的概念。”
王謙是注意到了大量舉債入場的人,才選擇了砸盤,等到砸的有人受不了質問他的時候,他說出了那段駭人聽聞的話。
這番話,讓市場更加恐慌,盤面再次快速下跌。
“陛下,燕興樓是一個鱷魚之間的游戲,比的是誰更加心狠手辣,臣手里拿著一千萬白銀,七十萬兩黃金,是要為朝廷賺錢的。”王謙再次說道。
他告訴陛下,他首先要對皇帝陛下負責,那些銀子和黃金,是有皇帝圣命,他的權力來自于皇帝,人只會對權力的來源負責,對萬民負責是陛下的事兒,輪不到他王謙。
“朕只是讓你平價收蓄黃金。”朱翊鈞無奈的說道:“你倒好,三個月,一千萬銀變成了1130萬銀,賺了130萬銀,七十二萬兩黃金,你變成了八十一萬兩。”
王謙深吸了口氣說道:“陛下,一百三十萬銀和九萬三千六百兩黃金,已經解送內帑了,若只想平價收蓄,那就一定會虧,只能賺錢去收蓄,不賺就是賠。”
金融和別的行業不一樣,是個零和博弈,而不是共贏,這里只有幸存者和輸家,不想做輸家,就只能做幸存者,拋開一切良心去賺,否則一定會虧。
都是白銀,哪一兩是正義的?哪一兩是邪惡的?
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不斷的敲動著,很久之后,才開口說道:“好吧,你說的有道理,有些事,朕越管越亂,只能說尊重個人選擇的命運,尊重客觀規律了。”
王謙要走的是獨臣、酷吏和聚斂佞臣的路線,他要是不走這條路,無法獲得皇帝的信任。
而大明皇帝決定不多做干涉,權力從來不是無所不能的,過多的行政命令,反而容易破壞市場的穩定。
燕興樓交易行設立的本質,第一個目的,是為了讓北方的鄉賢縉紳們也能在海貿上分一杯羹,每年分紅,是零和博弈之外唯一的增量,為了彌合南北經濟差距和矛盾。
第二個目的,是為了能給各種制造業輸送足夠的白銀,最早的船舶票證,是為了給造船廠足夠的訂單,成為五大遠洋商行的船東之一,后來是為實體吸納白銀。
只有明白了這兩個本質,才能明白王謙的做法,一方面他需要向皇帝交差,一方面他需要持續為制造業輸血。
“王謙,你要注意好自己的安全。”朱翊鈞嘆了口氣說道:“朕給你派點緹騎保護好自己。”
王謙干的活兒,等同于把大船到港的分紅收益,全都抽了出來,換成了黃金,收蓄在了內帑,這個活兒就是個殺千刀的活兒,不被人記恨才怪。
“謝陛下隆恩。”王謙選擇了接受,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需要在老爹死后,保住自己的家人,只有陛下能保護他,所以他要做到底。
王謙唯一不擔心的就是,給陛下干活,會被陛下拉出去砍頭,借他人頭一用,穩定人心。
陛下對自己人真的很好,當然你必須是真的自己人,愿意為大明的再次偉大添磚加瓦,而不是掏空根基。
“陛下,大明現在有些危險。”王謙面色凝重的說道:“朝廷里的明公們,大部分都是四書五經教出來的,大員們不懂算學,也不懂會計。”
“以前,民間大部分也不懂這些,很多東家,被掌柜和賬房聯手蒙蔽,但現在,民坊里有了皇家理工學院的會計師。”
王謙看到了危險,大家都不專業,但民間對賬目會越來越專業,朝廷還招攬不到專業人才,會越來越不專業。
現在稽稅緹騎能欺負民坊,日后指不定誰欺負誰。
朱翊鈞嘆了口氣說道:“朕也擔憂,即便是有這個東交民巷監獄,但被抓的,大抵就是比較愚笨的,學藝不精的,那些聰明伶俐的,恐怕會逍遙法外。”
“而且不僅僅是審計、算學,還有鐵馬、馳道、礦產、天文等等,都是如此,民間蓬勃發展,朝廷刻板守舊,最終怕是朝廷要被民間遠遠甩在了身后。”
“當朝廷成為了生產力進步和生產關系改變的阻礙時,朝廷還能維持多久呢?”
“王謙,你有什么好的建議嗎?”
王謙面試探性的說道:“朝廷之所以爭不過民間,其實就是兩個原因,俸祿少和升轉無望,一輩子也就一個戶部的吏員。”
“人嘛,恃才傲物,有些才華就一定會有傲氣,一輩子做吏員,指定不樂意。”
“陛下,臣有個不是很成熟的想法,其實當官,俸祿不重要,主要是權力,有了權,就不愁錢的,就看胃口大小了。”
“能不能給愿意報效朝廷、表現好的院生,一個特賜恩科進士的身份,然后到彝倫堂,聆聽圣誨,觀政兩年后,轉為官身?”
“咦?”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道:“詳細說說。”
王謙能考中進士,還能把燕興樓那么多的聰明人玩弄于股掌之間,能力是沒問題的,就是品德上差了點,他的意思是,給皇家理工學院的院生,打開上升通道。
朝廷的優勢從來都不是錢,而是權。
王謙面色凝重的說道:“我爹有點太想當然了,他說要把鄉賢縉紳的優待直接取消,也不怪元輔反對他了,他太急了,這種政令制定出來,也無法執行。”
“陛下圣明,至仁至智,可以周天下諸務,至誠至性,可以通天下之情,但陛下之勢,不能遍天下之人,故內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以治天下。”
“鄉賢縉紳優待的源頭,是所有的大員,都出身鄉賢縉紳,本身就是優待的一部分。”
皇帝再厲害,再英明,也是一個人,所以才會和百官一起治理天下。
王崇古要直接削減鄉賢縉紳的待遇,最先反對的一定是天下百官,政令被廣泛反對,就無法推行。
要徹底瓦解鄉賢縉紳的優待,需要瓦解源頭,更加直白的說:如果無法把科舉制廢除掉,優待就不可能廢除。
王謙低聲說道:“九龍大學堂畢業弟子,愿意為朝廷效命,靠考成法獲得特賜恩科進士,到彝倫堂,聆聽圣誨觀政兩年,便可以入仕為官。”
王謙的意思是,打開新的人才晉升通道。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道:“你不要對別人說,這是你提議的,朕來推動,你扛不住。”
王謙要干的事,大抵就是,一令開天門,萬道震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