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一直沒有放下千里鏡,觀察著岸上的情況,別看他嘴上叫的兇,一副要速勝的樣子,但在實際戰斗中,李如松已經變得極其謹慎了起來,用戚繼光的評價說,是李如松臨陣持重,可為帥才。
他謹記戚繼光說的話,倭國多山,容易以逸待勞伏擊獲得局部優勢,這是大明軍一定要要防范和警惕的。
金田山城在燃燒,神社、寺廟、屋舍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倭寇在哀嚎,沖灘的軍隊已經在灘頭展開了陣型,開始以縱陣向前推進,軍港的倭寇在向金田山城逃竄,大明火炮仍在嘶吼,炮彈如同雨點一樣落在山城之中。
“這家伙,還是那么猛啊。”李如松看到了趙吉,這人太耀眼,很難不看到他。
如果不當這個京營副總兵,李如松沖的比趙吉還猛!
但在京營這十五年時間,他完全學會了責任的具體意義。
趙吉披著全甲,已經帶著陷陣先登的全甲軍兵,如同城墻一樣撲向了山城的入口,而山城入口已經在炮轟中倒塌,趙吉帶著鐵甲軍沖進了山城之中。
大明皇帝接見趙吉的時候,趙吉才十六歲,那時候皇帝在和趙吉的角力中,就已經略遜一籌了,若不是趙吉沒學過武藝,恐怕當初青年組天下第一高手,就已經易主了。
趙吉是天生神力,胳膊都比別人大一圈,人高馬大身強體壯的趙吉,帶著陷陣先登營,在拾級而上,攻陷山城。
“打響箭,主攻金田山城,第三波沖灘登陸的軍兵立刻上灘。”李如松調整了戰略規劃,整個邪馬臺軍港一目了然,倭寇根本沒有組織任何有效抵抗,戰場的重心向金田山城轉移,以趙吉為首的尖刀,已經插進了敵人的心臟。
趙吉也是個人,撬烏龜殼沒有后續支援,力竭的陷陣先登就會陷入危險之中。
李如松認真觀察后,確定了一件事,大明軍學習了陛下料敵從寬的精神,學習的太好,用力過猛了點。
本來敵人士氣就非常低迷,兵貴神速,大明海船在風力改變之后,就立刻出動,打了倭國一個措手不及,過飽和的火力覆蓋,狂轟亂炸下,已經把對方的士氣,徹底打崩了。
趙吉帶著一百三十人拾級而上,他帶著三個全甲軍兵,闖進了金田山城的一個據點之內,面前是十七個倭寇,三對十七,全甲打無甲、輕甲。
山城閃爍的火光,映在趙吉的鐵渾甲上,晦暗不明,大明軍的闖入,驚動了所有的倭寇。
一名左頰有一道蜈蚣疤痕的倭寇,雙手持刀,沖了過來,一邊沖鋒一邊用生硬的漢話嘶吼:“明狗!”
倭刀裹著腥風,當頭向著一馬當先的趙吉劈下!
刀上有血,地上有一個捂著肚子的倭人在哀嚎,顯然這個武士,剛剛處決了一名逃兵,刀刃上殘留的血跡甩出暗紅血線。
“叮!”
火星四濺。
趙吉紋絲不動,刀鐔(一種護手)抵住虎口傳來熟悉的銅腥味,他右臂青筋暴起,三尺六寸的雁翎刀,自下而上劃出半弧——這是戚家刀法里的月輪斬。
這一招皇帝同樣擅長,是戚家刀法中,最常用的招式,常用,代表著能適應各種戰場環境。
倭寇瞳孔驟縮,刀勢已老,來不及回防,只聽‘嚓’的一聲,半截套著赤色陣羽織的斷臂,連刀一起掉在了地上,血柱噴在趙吉的護心鏡上,映出倭寇疼痛到扭曲的臉。
趙吉這一刀勢大力沉,直接砍掉了對方的手臂。
“八嘎!“斷臂倭寇踉蹌后退,卻被身后尸體絆倒。
趙吉身后的甲士猛然踏步,丈二點鋼槍的棱形槍頭一點寒芒先到,鐵甲鱗片摩擦聲中,一點寒芒精準捅進倭寇心窩處的鎖子甲縫隙,槍頭穿心而過,在其身后帶出三寸長的血槽。
倭寇驚駭的看著透體而出的鋼槍,身體抖動了下,再沒了動靜。
甲士手腕一抖,將手中的長槍拔出。
三十步外,手持鐵炮的倭寇正驚慌的將已經點燃的火繩,湊向藥池,站在五步之后的最后一名先登甲士,瞇起左眼,抬起了燧發火銃。
甲士燧發火銃的照門缺口里,那頂陣笠上的‘杏葉紋’格外刺目,這是對馬宗氏的家紋,一片杏樹葉。
“砰!”
先登甲士的銃管尚在冒煙,就見手持鐵炮的倭寇眉心,綻開拇指大的血洞,鉛子鑲嵌其中,鐵炮墜地時落在了血泊之中,未燃盡的火繩慢慢熄滅,再也無法點燃鐵炮。
倭寇的朱漆胴具足在燧發火銃面前,如同紙糊。
后方負責支援的先登甲士,開始從容的為燧發火銃換藥,現場只有一把鐵炮,已經沒有能威脅甲士的武器了。
僅僅一個照面,三個呼吸之間,變成了三對十五。
步兵突襲戰術,三個一組,各自負責進攻、掩護、支援,戚繼光的鴛鴦陣,是以11人為單位,為了適應火器時代的來臨,簡化為三人小組,這種班組更加靈活多變。
趙吉抓好了刀,看見二十步外,九名倭寇三人一隊,正結成三才陣快速逼近,這是倭寇最常見的陣型。
趙吉刀換到左手,他左手在刀柄末端一推,雁翎刀順勢入鞘,右手抽出掛在腰間的迅雷銃。
迅雷銃,改良自三眼銃和一窩蜂的火器,燧石在火鐮上摩擦出了火花,點燃了引火藥,在轟鳴聲中,噴出數道火舌,噴發而出的鉛子,如同雨幕一樣撒向了敵人。
迅雷銃威力大,專門用于近戰大面積殺傷,缺點就是填裝麻煩。
趙吉望著倒在地上哀嚎的數名倭寇,判斷他們已經完全失去了戰斗力,優質戰甲在戰場上的作用,非常強大,沒有專門破甲的武器,就是完全的碾壓,而且大明還有種類繁多的火器可以使用。
趙吉的牛皮靴踩在血水中,向著倭寇每走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暗紅腳印。
一刻鐘后,戰斗結束,十七名倭寇盡數死在了他的刀下,趙吉坐在石塊上,將籠手摘下,拿出了火藥包開始裝填火藥,給迅雷銃、燧發銃裝火藥的過程,就是休息時間,他的動作非常熟練。
在朝鮮戰場的時候,陷陣先登就已經發現了,所有的山城,都是魔窟,這里面的罪惡,讓來自菜戶營的趙吉,極為震撼,各種殘忍的刑具上掛著的血肉,就是最直接的證據。
殺死這些倭寇,對這些倭寇而言,也是解脫。
簡單休整后,趙吉帶上了籠手,繼續拾級而上。
邪馬臺軍港的戰斗,持續到了天亮的時候,基本結束,工兵營開始恢復邪馬臺軍港的吞吐能力,大明軍在追殺倭寇。
整個追殺的過程,并不會脫離后方支援,追擊的范圍也只有五里。
在三天的時間內,邪馬臺軍港的軍兵,要在五里之外修建一個營壘,和邪馬臺軍港、金田山城形成掎角之勢,防止敵人的反攻。
《紀效新書·卷六·營陣篇》,對于野外扎營有著非常明確而且嚴格的要求。
比如營地要選擇高燥向陽、背山面水之地,避免低洼潮濕處,防止水患和瘟疫;比如,要在高點設立哨所,瞭望敵情;營壘外要挖闊一丈五尺,深一丈的塹壕,壕底插竹簽或木刺,防止敵人攀爬;
比如壕溝內側一丈堆土成墻,稱為壘,土墻高約一丈,上設女墻垛口供士兵隱蔽射擊;壘墻到塹壕的布置鹿角和拒馬防止敵人的沖鋒;
營道三丈、營中設‘凈廁’,營中除炊事火夫外不得生火,部分輕微違反軍紀的軍兵可是要打掃凈廁的。
營壘法,是每一個軍將在講武學堂的必修課,只要扎好了營壘,就可以以守待攻,利用地形、工程、火器等優勢,對敵人的反撲造成最大的殺傷。
萬歷十五年十一月十五日,邪馬臺軍港外五里的營壘修建完成,局部戰爭,大明軍大獲全勝,而上對馬和下對馬的戰斗也結束了,同樣是捷報頻傳。
邪馬臺軍港的倭寇,好歹還依托山城象征性的抵抗了下。
位于巖原港的金石城,是對馬國的府城,對馬宗家家督宗義智,在看到了戚字牙旗的時候,直接選擇了率眾投降,連火炮齊鳴的陣仗都沒有經歷,滑跪之快,顯然是做好了準備。
宗義智想的非常明白,他既沒有組織過倭寇入侵大明,也沒有深度參與到入侵朝鮮的戰爭中,大明要對馬島作為跳板進攻倭國本土,他再怎么抵抗,那也是螳臂當車,不如直接投降,還能換個優待。
他身段柔軟,如果有需要,他甚至可以信泰西的神!打戚繼光?誰愛去誰去,就這個名字往這兒一放,誰敢輕試鋒芒!
他這么選擇,也是有原因的。
宗義智所在的對馬島,是倭寇、朝鮮、大明海貿的必經之路,宗義智比倭國多數的大名們,都了解大明,大明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勢,他宗義智不是戰犯,大明皇帝不會無緣無故的把他拉去殺頭。
大明有句古話,識時務者為俊杰。
兵分三路的大明軍,占領了對馬島上最重要的三個山城,對剩下的三個山城的進攻也逐步展開,戰場的態勢,完全按照戚繼光的規劃,十天后,大明軍占領了對馬島全島,并且開始對倭寇展開了清理。
萬歷十五年十二月初二這天,大明皇帝收到了來自前線的捷報。
“不至于不至于。”朱翊鈞看完了奏疏,連連擺手,這戚繼光在奏疏里,拍了太多的馬屁。
諸如圣謨獨運、廟算如神;萬里之外,指授方略;九重之上,決勝波濤;賴陛下宵旰籌策,密授機宜;仰天威赫赫之類的話,讓朱翊鈞本人有些汗顏,他就提供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后勤支持。
(《戚繼光奏捷疏》全文)
馮保樂呵呵的說道:“戚帥大愿就是但愿海波平,若非陛下勵精圖治,安有今日對馬島之大捷?即便是沒有滅倭,這長崎在南,對馬在西,可將倭寇盡鎖于高墻之內,不得寸進,海波得平,大愿得報,乃平生最大快事耳。”
戚繼光很少如此諂媚,畢竟作為皇帝的老師,這點架子,平日里還是要端起來的,這次進攻對馬島,戚繼光心中的大愿得了,自然要對砸了真金白銀的陛下歌功頌德。
最重要的是,大明完成了這次最為復雜的登陸作戰,這代表著大明已經完全從冷兵器轉向了火器作戰,大明的軍事進入了一個新的領域。
大明軍事進步,有利于大明開海,一個小小的營堡,在火器的加持下,能在夷人的圍攻中,堅挺到補給的到來。
朱翊鈞拿起了朱筆開始朱批:[此捷皆賴卿等智勇兼施,將士舍生效死,上下一心,忠義貫日,再揚天威,朕心甚慰;奉國公加祿千石,賜麒麟服;寧遠侯李成梁加祿八百石,賜李如松授龍虎將軍;馬林封靖海伯;趙吉擢都督同知,廢罪身賜田莊百頃。陣亡恤銀加倍,傷殘厚給錢糧,有功士卒按各等犒賞。]
“這前線打完了,逼迫織田信長交出礦產治權的事兒,該派遣何人前往倭國為宜?”朱翊鈞朱批了捷報,看向了堪輿圖,逼迫對方交出礦山治權,金銀銅鐵煤,大明都要,而且還要有自由活動的探礦權。
“織田信長的妹妹織田市。”馮保低聲說道:“讓他妹妹勸他為宜。”
“你這個主意不錯。”朱翊鈞肯定了馮保的建議。
馮保是宦官,宦官就該陰損,這是提醒織田信長,還不答應大明的條件,他在大明的家人,恐怕也保不住了,大明不必做惡人,把織田信長的家人,送回倭國,就是送回了煉獄之中。
“讓高啟愚去一趟吧,省的先生整天看高啟愚不順眼。”朱翊鈞又劃定了一個使者,高啟愚。
鴻臚寺卿,這是極高規格的使臣,這兩個人選,是恩威并重。
出使倭國是比較危險的,畢竟忽必烈兩次遣使,都被倭人給殺了,高啟愚若是在倭國有個三長兩短,那就不能怪大明不客氣了。
馮保拿出了一本奏疏,笑著問道:“陛下,西土城姚家次子姚光銘通過順天府上奏請愿,詢問這征倭何時可再次認捐?不為別的,就是求個美名,姚家能拿出二十萬銀置辦錢糧,送往前線犒軍。”
“朕都說了不用他們出錢了,這可倒好,他們上趕著是吧,這個錢不捐,心里不舒服?”朱翊鈞倒是奇了怪了,以往干點啥事,一個個躲得老遠,這滅倭事,個個都這么積極。
馮保樂呵呵的說道:“這不是怕陛下手頭緊,打算抄家嘛,主動拿出來點,省的麻煩陛下了。”
“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朱翊鈞搖頭說道:“告訴他們,軍需仍足,真的有需要,朕不會跟他們客氣的。”
怕就怕你皇帝不客氣!
所以勢要豪右打算主動納貢,要是因為滅倭的事兒,把陛下逼到拷餉的地步,被抄家還要全家被罵,豈不是人財名三空?
前線軍需充足,可不是朱翊鈞胡說八道,自從停止往前線運糧之后,京營對大明的依賴主要是火藥,糧草都由朝鮮本地供應,這讓運送糧草的損失降到了最低,去年捐的剛剛用完,皇帝給的才剛剛開始。
其實也不怪戚繼光諂媚,十月份的時候,皇帝覺得冬天快到了,又置辦了三萬件的棉服、五萬雙棉鞋、一萬五千件精紡毛呢的大氅、三萬頂的狗皮帽,為大明軍過冬使用,但其實朝鮮臨海,并沒有那么的寒冷。
馮保給陛下倒了杯水,說起了京師的見聞,陛下看雜報,馮保也看,每天都會給陛下講些京師發生的趣事。
“最近前門樓子出了一件事,江南來了個大儒講學,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還是怎樣,本來在江南講學時,當真是座無虛席,門不停賓,可是到了前門樓子講學,除了這第一天外,每天一場,都是三三兩兩,當真是咄咄怪事。”
“這不,這大儒埋怨大茶樓不給他排好的場次,都是些早上和正中午的時間。”馮保講起了前門樓子聚談的熱鬧。
陛下不反對士人聚談,所以這些年士人聚談就成了一種風尚,以針砭時事為主,這個聚談有些底線碰不得,否則就招致雷霆之怒,比如顛覆大明、比如美化倭寇、比如抨擊太傅等等,底線之上,就完全交給無形的大手了。
聚談收費也是極為昂貴的,談論的話題也是天南海北,而很多雜報的筆正混跡期間,拾人牙慧,從里面抄點出來,就能發一篇雜報文章出來。
“是那個趙南星吧?”朱翊鈞想了想,笑著說道。
趙南星,和顧憲成是好友,都是東林書院的奠基人,趙南星本來該在萬歷二年考中進士,但朱翊鈞大筆一揮,趙南星就只能以舉人的身份四處活動了,哪怕是名儒,考不中進士,多少差了點意思。
趙南星在南方講學,的確是座無虛席,但到了北方,就沒人捧場了。
“陛下明鑒。”馮保笑著說道。
朱翊鈞搖頭說道:“人家李哲的聚談,每一場都是人頭攢動,瓜子茶水賣的比票錢還多,人前門樓子大茶樓,也是要做生意的啊,他趙南星沒人聽,自然不給他排好的時間了。”
“蒼蠅找屎—專挑臭的。”
“誰把趙南星從南方請來的?不就是京中的臭老九、舊文人、賤儒嗎?這些賤儒就是蒼蠅,這趙南星就是那坨屎,臭上加臭。”
朱翊鈞說了臟話,他以黃公子的身份去聽了一次,聽這個趙南星講所謂的‘心性之爭’到‘經世救弊’,差點把朱翊鈞給講睡著,全程都是胡說八道,太過于袖手談心性、空洞無物。
一說就是大明朝士過于媚俗,只知道歌功頌德,說萬士和無骨,說沈鯉諂媚,寧直無媚才是氣節,以氣節才能振天下。
話很有道理,徐成楚就很有氣節,皇帝圣意已決,要推行普及教育,還要不禁止人員自由流動,徐成楚立刻就站了出來,提醒了皇帝其中的危險,話很有道理,皇帝良言嘉納,君圣臣賢,天下安寧。
但是趙南星講的氣節,全然不是這樣的,說吏舉法破壞了貴賤尊卑長幼之序、說普及教育是癡人說夢不切實際、說大明入朝作戰,是妄興刀兵、置天下危亡之際、是窮兵黷武如此種種,這就是趙南星理解的寧直無媚。
符合朱翊鈞對舊文人的刻板印象。
朱翊鈞當時沒把大茶缸甩到趙南星的臉上,那是他朱翊鈞是個讀書人,有修養,可憐趙南星這個舊時代的人,沒有登上通往新時代的巨船。
讓倭寇占領朝鮮,讓倭寇上岸站穩腳跟,成為東北方向的大患,這趙南星就開心了,他那一套之所以沒人聽,沒人信,因為實在是太老舊了,已經落伍甚至是跟不上時代了。
當時就有士大夫坐不住,站了出來,對著趙南星一頓批評。
說他是:斥吏舉則曰亂尊卑,譏庠序則云悖綱常,議王師則詈為黷武。抱殘守缺,猶持腐簡而論兵機;坐井觀天,竟指瀛寰作稗海。其所謂氣節者,不過飾禮法為鎖鏈,奉祖制作圭臬,腐儒妄議廟堂策,恰似夏蟲語冰、空談誤國,莫此為甚。
趙南星的失敗,是大明文化大思辨的成功,是文化上的萬歷維新。
“陛下,皇后千歲帶著皇長子來了。”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俯首稟報。
朱翊鈞一愣,看了看日頭,這還沒到晚上,一般沒什么事兒,王夭灼不會打擾他處理政事,他點頭說道:“快請。”
王夭灼拉著朱常治走了進來,王夭灼風采依舊,朱常治則把手放在身后,神秘兮兮的說道:“爹爹,我央求娘親帶我來找爹爹。”
“哦?治兒有什么事兒嗎?”朱翊鈞將奏疏放在了一邊,滿臉笑容的問道。
朱常治低聲說道:“我自己拼好了一件鐘表,格物院博士說孩兒心靈手巧,可是,那翰林院的講筵學士,則說孩兒不務正業。”
“自己拼了一件鐘表?來給爹看看。”朱翊鈞大感驚訝,示意朱常治趕緊把藏在身后的鐘表拿出來。
朱常治把自己的拼好的擺鐘放在了桌上,指著榫卯拼接而成的木質玩具,說道:“爹你看,這個是重塊,卷上去后,會緩慢下落,這邊是擺錘,重塊滑落,帶動了齒輪轉動,擒縱裝置被帶動一次,擺錘擺動一次。”
“表盤上的秒針,就會跳動一格,秒針轉一圈是六十下,正好一分鐘,分針轉動六十下,正好一小時,兩小時是一個時辰,十二個時辰是一天。”
“格物博士說,是這個重塊滑落給齒輪提供了力。”
“很厲害!”朱翊鈞擺弄了下,問道:“是不是講筵學士留的課業沒完成,所以才批評你不務正業呢?”
朱常治連連搖頭說道:“我把課業做完了,娘親說了,只要我好好習武,好好讀書識字,完成課業,就帶著我一起拼《永樂大典簡要本》帶的玩具盒。”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個人拼好的!”
朱常治把自己一個人咬字很重,仿佛是在炫耀。
“厲害了,一個人就拼好了,那你覺得,是格物博士說得對,還是翰林院講筵學士說得對呢?”朱翊鈞并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詢問。
朱常治十分肯定的說道:“孩兒覺得,格物博士說得對,不是因為格物博士夸獎我,而是講筵學士的批評不對。”
“德皇叔爺告訴孩兒,學問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說的,能用的學問才有用。”
德皇叔爺就是朱載堉,他也是朱常治的格物老師,顯然在評評理這件事上,朱載堉支持朱常治不務正業,這其實也是朱載堉一直以來的觀念,圣學之道,貴在經世致用。
“很好。”朱翊鈞摸了摸朱常治的腦袋,滿臉笑容陽光燦爛,講筵學士沒有教出一個乖小孩,反而教出一個有些叛逆的娃娃來。
王夭灼有些無奈的說道:“他不肯習武,我就給他三天放一次假,還準他拼榫卯,那些個士大夫們,總說不務正業,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也不知道這些士大夫們,到底要怎么樣的皇子,才合心意。”
朱常治好不容易調整到讓皇帝滿意,讓皇后滿意,讓格物院滿意,現在士大夫又不滿意了。
“他們要一個聽話的乖小孩,不是皇帝。”朱翊鈞一邊跟朱常治玩榫牟玩具,一邊回答著王夭灼的問題。
朱翊鈞一點都不客氣,他當初力排眾議讓張居正單獨講筵,就是這個原因,這些人并不是在培養能承擔起責任的儲君、皇帝,而是培養儲君成為孩子,最好長大后,心性依舊是個孩子。
過度依賴他人解決問題;不考慮權利與責任的對等關系;忽略他人感受;喜怒無常、情緒波動極大、易怒易躁、闖了禍又擔驚受怕;
難以承擔任何的挫折和批評;習慣性的推卸責任將錯誤歸咎于外界,也就是他人、社會、命運的不公;把自己當成世界的中心認為一切都理所應當;把自我的需求完全凌駕于任何規則之上。
如果是個普通人,也無所謂,但朱常治是儲君,他不能永遠是個孩子。
肩扛日月、江山社稷系于一身的皇帝,長大了還是個孩子,是萬民之厄、大明之殤。
“娘,你看爹!掰斷了!”朱常治氣呼呼的指著斷掉的一個零件。
老爹不知道在想啥,笨笨的,連個榫卯都拼不好,早知道就不找他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