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威治區,警署對面的咖啡廳里,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咖啡廳內外的溫差將窗戶玻璃蒙上一層淡淡的霧氣。
亞瑟攪動著面前的茶杯,方糖在淡紅色的茶水里逐漸融化。
而在他的面前,姍姍來遲的客人正摘下帽子、脫下大衣,露出了藏在大衣下的淡紅色背帶馬甲和一臉疲憊的表情。
亞瑟笑著問了句:“迪斯雷利先生,看你這一身雨水,今天您在海德公園的演講恐怕不太順利吧?”
迪斯雷利聽到這話,不覺有些生氣,這個驕傲的年輕人最討厭的就是被其他人看不起。
“黑斯廷斯先生,如果您今天請我過來就是為了嘲諷我兩句,那么大可不必。不過如果你執意如此,我也不介意給自己再樹個敵。您或許不知道,我這個人的朋友不算多,但敵人卻不在少數。”
亞瑟聳了聳肩,他微笑著開口道:“不不不,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今天非但不是要來譏諷你,反倒是想要和您談談交情。畢竟那天我搬家的時候,您可是替我出了大力氣。就算是看在那件事情上,請您吃頓飯總還是有必要的。”
迪斯雷利滿臉的不信,他反問道:“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把我請到伱家里去?你不是說你家里請了個法國廚子嗎?我還挺想嘗嘗他的手藝。”
亞瑟捂著前額往椅背上一靠:“說來不走運,我不把您請回家里倒不是故意的。而是由于我家的那個法國廚子和出身諾丁漢的男仆結伴去看戲了,而我又忘了帶鑰匙,所以我現在連家都回不去。
更糟糕的是,我出門的時候兜里還沒帶多少錢,所以也不敢去高級餐廳,只能讓您屈尊來這里。因為我和這兒的老板熟悉,他相信我良好的信譽,所以允許我在他這里賒些餐點。”
語罷,亞瑟還相當坦誠的翻開自己的衣兜,迪斯雷利抬眼一看,亞瑟確實沒騙他,他渾身上下只有三先令,如果扣去歸家的車費,確實不剩什么東西。
但迪斯雷利還是對亞瑟的話語抱有懷疑:“就算廚子和男仆去看戲了,那個英年謝頂的家庭教師就不能替你開門嗎?對了,我還差點忘了問你,你都聘了家庭教師,那你的孩子和妻子呢?”
亞瑟飲了口茶:“那個謝頂的男人可不是我聘請的家庭教師,他是我為全人類聘請的教師,雖然這個教師每周還要付我三先令。再說了,您是怎么瞧出我有家庭的?”
迪斯雷利拉開亞瑟對面的座椅,他打量了一眼這個怪言怪語的蘇格蘭場警司。
“你直接說那個有早禿跡象的男人是你的房客不就行了?至于我為什么會覺得你有家庭,當然是結合你的經濟情況考慮的。雖然不列顛近年來的社會風氣是晚婚晚育,但一般來說,如果不列顛男性做好了經濟和事業方面的準備,他們也不介意把自己的結婚時間提早一點。
在我看來,您這么年輕就當上了蘇格蘭場的警司,顯然在事業和收入上都是春風得意。就算您打算給自己找點麻煩,想著結個婚什么的,倒也不足為奇。”
亞瑟聽到這話,不免微笑:“看來我想的沒錯,您確實對這個社會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我閱讀您那本大作《維維安·格雷》的時候就有這個感覺。這也就能解釋的通,您為什么想要出來選議員了。”
迪斯雷利聽到這話,剛喝到嘴里的紅茶差點把他嗆得咽了氣。
他連連咳嗽,一邊從兜里取出手帕擦嘴,一邊時不時打量亞瑟一眼。
畢竟只要是對英國文藝圈熟悉的人,基本都知道這部匿名諷刺《維維安·格雷》算是他的黑歷史,就為了這本書,他的合伙人、朋友兼諷刺對象莫里先生差點鬧得直接和他打官司。
由于莫里先生在出版界極具影響力,甚至被稱為‘不列顛出版界二號人物’,所以當他的作者身份被別人扒出來的時候,文學評論雜志《布萊克伍德》和《文學迷》毫不留情的將他批判成了為引人矚目、博人眼球而做出滑稽舉動的跳梁小丑,譏諷他不過人人討厭的無名小卒。
傲慢、無知、虛偽、騙子、無賴,迪斯雷利自己都數不清他到底被出版界那幫人套了多少標簽。
投資生意結果大賠7000鎊,初涉文壇卻遭受如此重擊,迪斯雷利在那段時間里頹廢至極,甚至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
他還記得每次疾病發作時,他的耳朵里都會傳來驚恐的滴答聲,徹夜難眠讓他只能通過書寫日記來緩解情緒。
——第一次遭受如此重創,我的心如此乏力,這簡直太滑稽可笑了,我真想立馬死去。我的耳朵里全是鐘表的滴答聲,如同在暴風雨中哀鳴的鐘聲……我幾乎不能思考。我在房間里游走,它的聲音越來越響,震耳欲聾,如同咆哮著的洪水。
亞瑟盯著這位人類早期‘網絡暴力受害者’,只看見他額頭的汗珠越來越密,就連嘴唇也漸漸泛白,握著手帕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亞瑟轉而改口道:“說實話,迪斯雷利先生。在見到你之前,我還以為你真的像是那些文學評論雜志上描述的那么可惡呢。但是實際接觸下來,我感覺你這個人還挺不錯的。至少你愿意替我無償搬東西。您知道的,這年頭不求回報就幫助他人的家伙可太稀奇了。”
迪斯雷利原本還打算指責亞瑟欺騙他搬東西的行為,可他聽到這話,到了嘴邊的牢騷不知怎么的,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迪斯雷利點頭道:“沒錯,黑斯廷斯先生,我是什么樣的人,您接觸接觸就明白了。《布萊克伍德》和《文學迷》的撰稿人就是一幫給莫里舔屁股的。他們壓根不知道莫里對我干了什么好事!
我花大錢投資了他創辦的一家報館,但是不到半年的時間,那報館就倒閉了。你能想象嗎?不列顛出版界的二號人物,把報館給開倒閉了,就好像他沒有這方面的資源和能力似的。
可當我一開始攻擊他的時候,他那群出版業的朋友又全都蹦出來了,他有錢、也有心思去盤算怎么收買《布萊克伍德》和《文學迷》,但是唯獨經營不好那家報館。難道我在《維維安·格雷》說他的那些東西說錯了嗎?
他想要借此毀了我,好讓他那點黑歷史石沉大海,但他做夢去吧!我非得選上議員,好好整一整那個傻逼!我也要讓他嘗嘗我受過的那些委屈和焦慮!”
迪斯雷利剛把這話說出口,立馬發覺自己說漏了嘴。
他趕忙解釋道:“黑斯廷斯先生,您別誤會,我不完全是那個意思。”
亞瑟聳了聳肩,他放下茶杯道:“就算您完全是那個意思也無所謂,反正蘇格蘭場的警察沒有投票權。別說您罵的只是莫里先生了,就算您罵的是我,我也不能拿你怎么辦呀。”
迪斯雷利聞言先是一怔,旋即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原來……您沒有投票權嗎?”
亞瑟抿嘴笑道:“我是不是浪費您的時間了?”
迪斯雷利長出一口氣,他松了松自己的領口,好讓自己舒服一點:“怎么會浪費我的時間呢?您沒有投票權更好,這樣我就可以暢所欲言了!說實話,整天在海德公園說那些話,說的我嘴都快麻了。沒事和您聊聊天換換心情也挺好的,您不用擔心我會罵您,我也不怕您不投我的票,大家平等公平。”
亞瑟望著他笑道:“看來您雖然想當議員,但實際上還有些不習慣玩弄這套權力的游戲啊。”
迪斯雷利拿起一枚牡蠣,一邊用桌旁的小刀撬著它的殼,一邊回道。
“誰會習慣那種事?這段時間我算是明白了,想當議員就不能有自己的觀點,大家喜歡聽什么你就說什么,只有這樣才會吸引幾個無所事事的聽眾。
對待工人,你就告訴他們你要縮短工作時間。
對待農民,你就告訴他們你要降低地租。
對待工廠主,就要開始大談進出口關稅的事情。
對于貴族,那就是我絕不在修改《谷物法》問題上讓步。
而對于教士,你談點古老的道德精神與原則準沒錯。
不過大部分時間,我還是主要在談后幾種,因為工人和農民不怎么去海德公園,而且他們也沒有投票權。
說實話,有時候我這么干,還有些良心不安。但是沒辦法,您應該記得我那天和你說的話,我是沒有黨派的支持,獨立的站在那里。
托利黨和輝格黨的議員們就夠兩面派的了,所以我為了當選,就得比他們更加‘靈活多變’。”
亞瑟聞言不由點頭道:“如果一個人的意愿是成為一個自己本身以外的什么,比如當個議員、生意發達的雜貨商、出名的律師、法官,或者同樣無聊乏味的什么,總是能如愿以償的。但是作為懲罰,想要這些假面具的人就必須得先戴上它。迪斯雷利先生,您很早就接受了這一點,所以我相信你應該會成功的。”
迪斯雷利吸了一口牡蠣的湯汁。
他嘆了口氣:“是嗎?那我還真要借你吉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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