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還在慢慢的下,綿密的雨點幾乎都要連成一道水色的幕布,雖然看起來透明,但卻遮掩住了咖啡廳里的亞瑟和迪斯雷利。
興許是紅茶改善了迪斯雷利的糟糕心情,又或許是他壓抑了太久自己的心情。
在格林威治區,這片不屬于迪斯雷利的選區,這個沒有認識他的咖啡廳,他終于可以肆無忌憚的倒起了苦水,也一步步的走入亞瑟精心為他編織的陷阱。
在亞瑟看來,國內情報工作的第一要務就是保護國家敏感信息。
而要想完成這個工作,作為卑微社會公器的亞瑟,不得不勉為其難的首先從了解敏感信息做起。
一位受到羅斯柴爾德關注的年輕議員,一位才華橫溢的新生代作家,他的個人信息,顯然也被囊括在這個范疇之內。
亞瑟雙手捧著茶杯,感受著白瓷表面傳遞出的溫度,他問道:“沒想到您居然是個皈依了國教會的猶太人,這種情況還真是有些稀奇。”
迪斯雷利顯然對于他的這個身份耿耿于懷:“如果我是個英格蘭人,恐怕我還不會遭到如此猛烈的抨擊。即便我從小便被父親送去國教牧師那里改宗學習國教會儀典,但回頭想想,改宗對我的幫助也只不過是可以正常參選議員,但那些埋藏在人們內心深處的偏見卻不是輕易就能改變的。
黑斯廷斯先生,要不是你告訴我你沒有投票權,我可不會這么隨隨便便的就把我的血統抖出來。我是個猶太人,但我也是個英國人,除此之外,我還是個正常的、虔誠的基督徒。我有三分之二的組成部分都非常的不列顛,但是他們總喜歡盯著另外三分之一看。”
亞瑟笑道:“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是個英格蘭人,但我也是個精神上的東方人,除此之外,我還是個不正常的、異類的天主教徒。但我能走到現在的位置,就說明那些人實際上并不在乎你有什么組成部分,重要的是伱能對他們起到作用。”
“東方人?”迪斯雷利眼前一亮:“您說的是所羅門王建立的圣地耶路撒冷嗎?”
原本正坐在窗邊打瞌睡的紅魔鬼聽到這話頓時來了精神,他冷哼一聲,自以為很酷的推了推眼鏡:“要論起對所羅門王的研究,我可是你爺爺的爺爺級。”
亞瑟瞥了眼阿加雷斯,及時按住了他的話匣子,他沖著迪斯雷利開口道。
“東方包括耶路撒冷,當然,也包括更東邊的區域。您是個作家,所以您應該懂得,神秘的東西總是擁有別樣的魅力。”
“更東邊?”
迪斯雷利想了想:“您說的恐怕是印度和中國吧?那確實是個古老神秘的區域。我幾年前跟著父親去德國旅行的時候,聽說魏瑪公國的歌德先生對于中國也很著迷,他成天泡在圖書館里翻找著有沒有英法譯本的中國書籍。
有一次我還在圖書館碰見他了,他確實是個和善的人,我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年輕人,但他也沒有因此看不起我,還十分熱情的為我介紹他正在閱讀的一部中國史詩傳奇,那部傳奇故事的名字好像是叫……叫……叫什么孤兒來著……”
亞瑟腦子一轉,他眨巴了兩下眼睛:“迪斯雷利先生,據我所知,中國有關孤兒的還挺多的,它們大多收藏在一個叫起點的大圖書館里。”
“是嗎?”迪斯雷利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我只聽說過中國皇帝居住的地方叫紫禁城,咱們喝得中國茶葉大多是從廣州和泉州出港的,至于叫起點的大圖書館,我還真沒聽說過。那難道是和希臘的帕特農神廟一樣的奇觀建筑嗎?”
亞瑟含含糊糊的回應道:“差不多吧,反正能集齊那么多孤兒,也確實是個奇跡。”
亞瑟差點被茶水嗆死,他連聲咳嗽道:“您說什么?”
迪斯雷利連忙擺手:“沒什么沒什么,就是一點自言自語。”
旋即,他又陷入了苦思,忽然迪斯雷利眼前一亮,一拍桌子道:“我想起來了!歌德先生讀的是《趙氏孤兒》,那個‘趙’字實在是太難念了,怪不得我有這么深的記憶。歌德先生當時還和我說,他打算以此為藍本創作一部戲劇,幾年過去,也不知道他到底完成了沒有。”
亞瑟問道:“聽起來,你似乎游歷了歐洲的很多區域?”
迪斯雷利聽到這話,一下就打開了話匣子:“不瞞您說,其實我剛從兩西西里回來,之前還去了一趟瑞士。畢竟您知道的,我因為《維維安·格雷》的事情搞得心神不寧,必須得出去散散心。本來我還想接著周游巴爾干半島,去一趟奧斯曼土耳其,造訪近東地區的巴勒斯坦和埃及。
但我突然想起國內好像要舉行大選了,所以就干脆先回來一趟碰碰運氣。如果這一次我選不上去,那我后面的旅途至少也規劃好了。”
亞瑟微微點頭道:“看得出來,您是一個做事有著強烈目的性和計劃性的人。如果哪一天您當上首相了,我也不會覺得吃驚。”
一旁的紅魔鬼聞言,忍不住壞笑著捂住了嘴:“喔!亞瑟,你可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小混蛋。嘩眾取寵是年輕人的天性,特別是在他們無足輕重、無所事事的時候。你這樣吹捧他,可是會讓他心甘情愿的對你掏心掏肺的。”
然而,亞瑟就像是沒有聽見阿加雷斯的話語,而坐在他對面的迪斯雷利已經興奮地半紅了臉了。
做首相什么的,其實他早在心里想象過,但即便已經幻想過無數次,可當這話從別人的嘴里說出來時,還是讓他無比愉悅。
迪斯雷利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但逐漸上揚的嘴角和逐漸抽搐的面部表情還是出賣了他。
“雖然我不愿意批評他人,但是,黑斯廷斯先生,您這一次可能看錯人了。比起那些真正卓越的偉人和政治家們,像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尤利烏斯·凱撒、威廉·莎士比亞又或者是拿破侖·波拿巴他們,我還有許多需要進步學習的地方。”
阿加雷斯聽到這話,紅魔鬼忍不住愣了一下,隨后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鏡,認真的點頭道。
“沒想到,我還是低估了這個年輕人的狂妄野心。明明前不久才遭受了沉重打擊,但他還是在心里把自己與這些人類歷史上的明星相比。”
亞瑟微微點頭,他靠在椅背上,饒有興致的開口道:“雖然我沒有投票權,但是您愿意給我講講您的政治觀點嗎?我真的對您這個人很感興趣。”
迪斯雷利顯然已經被滿腔熱血沖昏了頭腦,他欣然同意道。
“當然!我很高興您愿意擠出時間聽我講講這些東西。其實我對于一般人,是從來不屑于向他們解釋的。但是,黑斯廷斯先生,您不一樣。
因為我感覺您是和我一樣的人,我是個驕傲的人,我的努力也源于我的驕傲。是的!是驕傲激勵了我,不是理想!我應該變得優秀,這不是源于我對目標的追求,而是我天生就要變得優秀。
雖然我現在還只是個身份低微的小人物,但我不應該一輩子平庸。黑斯廷斯先生,您也一定是這么想的吧?”
對于迪斯雷利拋給他的身份認同,亞瑟來者不拒。
他笑著微微點頭:“當然,我們有朝一日都會成為大不列顛的大人物,雖然你是一個猶太人,而我是一個精神東方人,但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沒有人喜歡一輩子摔打在泥坑里。”
迪斯雷利興奮的點頭道:“如果我能夠當上首相,我首先就要消除公眾對于不同族裔、不同信仰者的敵視心理,英格蘭人、蘇格蘭人、威爾士人、愛爾蘭人、猶太人,大家歸根到底都是英國人。基督教徒、天主教徒、猶太教徒,大家全都是上帝的選民。
我知道這或許很困難,但就像是培根說的那樣:擁有好運雖使人羨慕,但戰勝厄運才真正令人贊嘆。我要讓所有人都對我贊嘆,我要像拜倫勛爵那樣,哪怕厄運纏身,哪怕與最兇狠的敵人斗爭,也一定要取得最后的勝利。
您是拜倫勛爵的粉絲嗎?雖然我不認同他的一部分觀點,但是他的人生和書籍真的讓我汲取到了很多力量。
他散盡家財支持希臘的獨立運動,并最終像是他筆下的那些‘拜倫式英雄’悲壯的為希臘而死。
天吶!誰能想到,這個生前曾被大不列顛驅逐的男人,死后居然能夠讓希臘為他舉行最崇高的國葬禮儀。這個十幾年前在英國還是個禁忌的名字,如今已經成了不列顛歷史上最耀眼的明星之一!”
迪斯雷利滔滔不絕的談論著他的理想與抱負,然而窗外的雨卻沒有半點轉小的意思。
雨幕綿密,晚霞迷離。
在靜謐的環境里,亞瑟望著迪斯雷利慷慨激昂的表情,只是微笑,并未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迪斯雷利終于傾訴完了自己的感情。
他心滿意足的長呼一口氣,拿起椅背上的大衣起立。
他笑著沖著亞瑟開口,二人之間的稱呼也早已變得熟悉。
他親密的開口問道:“亞瑟,咱們一起回去吧,反正你家里離我家也不遠。這家咖啡廳的環境還挺不錯的,以后如果有機會,咱們再來這里。”
亞瑟也伸了個懶腰:“沒問題,你去叫車吧,我去找店主結一下賬。”
迪斯雷利沖著亞瑟眨了眨眼睛,用手指著他道:“好,那我去外面等你。”
亞瑟望著他走出咖啡廳的門,這才舔了舔嘴唇,緩緩從身邊的包里抽出一份牛皮紙袋。
紙袋的封面上只是簡簡單單的寫著幾行字。
《倫敦地區臨時測量和調查統計局:001號檔案》
《錄入人:代號A》
《調查對象:本杰明·迪斯雷利》
亞瑟看著牛皮紙袋想了一會兒,這才終于從胸前掏出筆,輕描淡寫的在上面隨手畫了兩筆。
——人物重視程度:關注級
——思想危險程度:非常安全
——后續調查安排:繼續跟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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