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特里圓形劇場的包廂內,名流往來如云。
在一眾達官顯貴當中,像是前議員又或者威斯敏斯特治安法官這樣可以拿出來在市民階層面前炫耀的身份,如今也成了籍籍無名的小卒而已。
前議員伯尼·哈里森與治安法官喬治·諾頓擠在這處六平方的小包廂里,湊在窗前觀看著舞臺上的絢爛演出,那里正在演繹著《基督山伯爵》主角埃德蒙·唐泰斯在婚禮上遭人陷害慘遭逮捕的劇情。
諾頓見到這個場景,只是皺著鼻頭低聲罵了一句:“唐泰斯的未婚妻梅色苔絲就是個賤人,我不相信她對于陷害唐泰斯的計劃毫不知情。唐泰斯遭人陷害之后,這個婊子居然連懷疑都沒有懷疑,而是轉頭就嫁給了她的表哥、陷害唐泰斯的兇手之一費爾南,她居然就這樣毫無心理壓力的嫁給了這樣一個漁民!
唐泰斯真是瞎了眼睛,他怎么會看上這樣無情的加泰羅尼亞婊子!作為一個精明強干的水手,他年紀輕輕就做到了大副,然而就是因為錯看了一個娘們兒,導致自己的大好年華全都葬送在了海島監獄。要不是得到了法利亞神父這樣的貴人相助,他多半一輩子都會爛在那里。
呵!如果仲馬先生在接下來的故事里不安排唐泰斯向這個婊子復仇,我一定要寫信去《英國佬》編輯部抗議!”
哈里森端著酒杯靠在桌邊:“喔,喬治,聽起來你肯定是沒看最新一期的《英國佬》。”
諾頓聞言黑著臉回道:“我本來是買到了最新一期的,但是前天我和卡洛琳吵架,我朝她扔了餐叉和盤子,她直接發瘋似地把我的雜志全撕了扔進了壁爐里。等到我平復好心情,想要再去買一份《英國佬》的時候,書店里全都掛起了售罄的牌子。該死!他們的銷量為什么能好到這種程度,要我說這群人的經營也實在是太謹慎了,他們完全可以多印一點啊!有錢不掙,《英國佬》的股東和所有者們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哈里森聽到諾頓這一連串的負能量發言,以他對自己這位朋友知根知底的程度,他知道只要再稍加引導幾句,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笑著端起酒瓶又為諾頓添了些酒水:“喬治,依我說,最新一期的劇情要不你還是別看了吧,否則你可能會大失所望、氣急攻心的。”
“怎么了?”
諾頓一口將杯中的酒水一口悶干:“我記得上期不是預告了,唐泰斯會對他那個婊子未婚妻梅色苔絲展開復仇嗎?我等這一段兒可是等了好久了。唐泰斯有沒有在決斗中一槍干掉梅色苔絲和費爾南的兒子?”
哈里森笑著搖了搖頭,他嘆了口氣道:“很遺憾,喬治,梅色苔絲在決斗前找到了唐泰斯求情,而咱們的基督山伯爵唐泰斯先生鐵漢柔情,他最終選擇放過了這位昔日的未婚妻以及仇人的兒子。”
“什么?!”
諾頓聞言氣的把酒杯咚的一聲摜在了小桌子上:“伯尼,我敢沖伱發誓,《基督山伯爵》是我讀過的最爛的一部!亞歷山大·仲馬就是一個耍筆桿子騙錢的無恥之徒!該死,我之前還把他當成了一位文學界的巨匠來看待,現在看來,他和其他娘們兒唧唧的時尚家也沒有什么不同!
真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會愿意捧他的臭腳,反正絕對不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學者、哲學家或是有所成就的紳士。只有那些掄大錘、釘馬掌的鐵匠,泡在針線堆里的裁縫鋪掌柜,又或者是窮講究、裝闊氣的小公司職員才會把他給捧到天上去。巴黎之獅,他們是怎么想出來給仲馬起這個外號的?”
哈里森假裝飲酒以此來掩飾尷尬:“喬治,別生氣嘛。不是每個人都去過倫敦動物園,也不是每個人都見識過非洲的草原,所以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獅子是長什么樣的。不過我同意你的看法,唐泰斯確實是遇人不淑。就像是蘇格拉底說的那樣:一個好女人,能把男人變成快樂的人。一個壞女人,能把男人變成哲學家。喬治,你現在就快變成哲學家了。”
諾頓聽了這話,禁不住自嘲道:“伯尼,多謝你的贊美,但是我的哲學水平和蘇格拉底可完全無法相提并論。我和他唯一的共同點可能就在于,我們倆都娶了個悍婦做老婆吧。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然而偏偏又喜歡在政治觀點上和我別苗頭。
作為諾頓家族的女主人,本來只需要溫婉貼心的對待家庭,得體大方的接待客人就好。但是她偏偏喜歡寫她的那些狗屁,還希望到處在社交場合發布她的輝格黨觀點,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她也喜歡指手畫腳的,我的顏面真是讓她給丟盡了!
唉……當初我在舞會上的時候真是昏了頭,怎么就看中了這樣一個女人呢?自由戀愛,我直到現在才知道這想法有多蠢。如果當初我聽從家里的安排,在其他老牌的托利黨家族中尋找一段良緣,說不準這會兒已經混的風生水起了。而不是在選戰失敗后,從下院被迫轉向法院。”
哈里森安慰道:“喬治,瞧你說的,法官的地位可不比議員低。你也知道的,在不列顛,任何人都不得干預司法審判,哪怕是首相也不行。只要是在法庭之上,你的話就是金科玉律。這難道不比在黨團里接受一眾大人物的訓斥好嗎?”
諾頓呵了一聲:“伯尼,你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如果你不求進步,只想著在這個位置上安安穩穩的混日子,貪圖這每年一千鎊的收入和退休后的養老金,那么確實,你完全沒必要理會那些頤指氣使的大人物。你只要注意不要招惹到國王陛下就行。
但是,如果你還想著更進一步,那其實在法院干和在議會干也沒什么區別,或許我明面上可以不用搭理首相和內閣大臣,只要對皇家大法官負責就好。但是……皇家大法官的任免卻又是由首相決定的,所以只要我繼續想往上走,就免不了還是要奉承恭維他們。
伯尼,我還不到三十歲,你難道覺得我在這個年紀就應該認命了嗎?我以后的路還長著呢。”
哈里森聽到諾頓這話,托著酒杯的手掌禁不住緊了緊,他好不容易才收拾好想揍他一頓的心情,轉而問道:“喬治,再怎么說,你也比我好多了。你看看我現在都成了什么了,我的政治生涯已經完蛋了,當初從我這里收政治獻金的時候,托利黨對我拾之如珠玉,現在就因為一點小錯誤,就對我棄之如敝履。就是滿足一點個人需求而已,花的還是我自己的錢,結果,你瞧瞧,呵呵,我現在成什么了?”
諾頓聞言開口道:“伯尼,你太不小心了。你為什么要去找那些站街的呢?倫敦不是有幾家正規的妓院嗎?那里面的妓女……哦,不對,現在不能叫她們妓女了。
伯尼,就因為你那個案子,還有埃克塞特主教后面掀起的那陣輿論風波,現在咱們必須得叫她們流鶯,又或者是風塵女子,否則就是涉嫌侮辱這些女士的人格。
議會里的那幫假道學只有這種時候行動是最迅速的,就他媽一個稱呼問題,還要專門頒布一個法案來明確規定。就好像換了個名字,倫敦就沒有妓女了一樣。”
哈里森忍了他半天,終于禁不住陰陽了一句:“沒錯,喬治你就和他們不一樣,你是能做實事的。當年議會推出《牛津大學賣淫法案》的時候,你這位牛津大學的優秀畢業生可是帶頭沖鋒的。
凡是普通妓女和街頭妓女在牛津大學管轄區域內的公共人行道、街道或馬路上游蕩,而又無充足理由證明自己有合法目的,將被看作是不法的懶閑人員,并構成犯罪,犯罪人應按1824年《流浪法》的有關規定逮捕,刑罰為1個月以下的苦役監禁。
瞧瞧這法條規定的,有板有眼、字字明確,也沒有含糊解釋的范圍,充分發揮了你在林肯律師會館的學習成果,還為你在牛津大學學習的后輩掃清了道德隱患和疾病風險。我還沒退出托利黨那陣子,不少具備牛津教育背景的新議員候選人一提到你,那可都是忍不住豎起大拇指呢。
皮爾爵士簡直有眼無珠,他居然會訓斥你這樣的得力干將,弄得你就此轉向法律界。托利黨失去你造成的影響,完全不亞于他們當初失去帕麥斯頓子爵。”
諾頓被捧得有些飄飄然,他謙虛道:“很慚愧,只是做了一點微小的事情罷了。不過不能繼續留在議會里為不列顛發光發熱,我也深感遺憾。當年我在牛津讀書的時候,我就是深受這些妓……呃,不,風塵女子之害。
我還記得剛進去牛津讀書的時候,我甚至還沒有踏入校園,便有三五成群的女士們上來挽住我的胳膊,嘴上說著成串的熱心恭維話,問我需不需要幫助,而跟在她們屁股后面的小鬼們則趁機對你的隨身財物下手,而這些女士本人通常小手也不是很干凈。
當時我還是個學生,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所以當時我管好自己就行了。但是我既然成了議員,自然就要花大力氣來整頓這種積弊陋習。”
哈里森連連鼓掌道:“不愧是你,喬治,有理想有能力。”
也不知道是酒精作用還是諾頓被捧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了,他大嘴巴道:“嘖……不過我這輩子好像就是和妓女有緣分,先是在議會里帶頭推出了這份法案,結婚的時候也不幸的娶了個沒臉沒皮的妓女。卡洛琳那個婊子,她都被墨爾本子爵耍的團團轉了,可她還天真的以為自己真的找到了愛情。呵,她難道認為墨爾本是什么好人嗎?”
哈里森聽到諾頓主動提起他的夫人,于是便順著話茬接了下去:“話說回來,你之前不是說,想讓卡洛琳幫你運作去倫敦地區檢察署的事情嗎?那件事進展的怎么樣了?”
諾頓聽到這話,剛剛才好轉的心情瞬間又跌回了谷底:“如果她成功了,我至于揪著她的那些行為不放嗎?伯尼,你也知道,我這個人的觀念通常是比較開明的。如果卡洛琳真的覺得和我待在一起不合適,那她可以去追求她想要的,但一切的前提在于她的行為不影響到我。
但現在,很顯然,她一定是在墨爾本子爵的耳邊說了什么壞話了。按理說,治安法官的位置可比倫敦地區檢察署吃香多了。要不是我想干出一番大事業,看中自己的長遠發展,我也不會主動尋求放棄法官高薪,前往這樣一個新部門就職。
照理說,從高往低應該是很好運作的。但是我卻莫名其妙的屢屢遭到拒絕,除了卡洛琳在墨爾本子爵耳邊吹風,我實在是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我真是不知道,她這么對待自己的丈夫,到底能落到什么好?更別提,她還撕了我的《英國佬》!”
哈里森看到氣氛醞釀的差不多了,終于吐露出了他醞釀許久的話語。
“喬治,原來為了你的家庭和諧和婚姻穩定,我是不想說這話的。但是聽你這么說,我覺得作為你的好朋友,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掉進這灘爛泥里。”
諾頓抬起酒杯的動作輕輕一頓:“伯尼,你是說……”
“呼……”
哈里森摘下帽子,揉了揉自己的頭發:“好吧,喬治,我就不瞞你了。其實剛剛進劇場的時候,我看見卡洛琳和墨爾本子爵了。他們在三樓,我以前也來過阿斯特里劇場看戲,所以……你明白的,三樓包廂是帶休息室的,里面……嗯……有床位,躺兩個人我覺得應該是足夠了。”
哈里森本以為說完這段話,諾頓肯定會勃然大怒。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對方的臉上居然浮現了一抹笑容。
哈里森覺得有些滲人,他問道:“喬治,你這是氣瘋了嗎?”
諾頓輕輕搖頭道:“不,伯尼,關于這件事,我早就有心理準備。雖然我也親口詢問過卡洛琳,但是她不承認,我也一直沒有抓到過什么關鍵性的證據。再加上,墨爾本子爵先前對我表現的也還算友善,讓我感覺他對我或許有些用處。
但遺憾的是,我必須得承認,我之前可能是多心了。他估計是把我喬治·諾頓當成什么軟柿子了,他以為可以隨便拒絕我的請求。既然他執意要這么的干,我不介意給他點顏色瞧瞧。”
哈里森問道:“你打算怎么辦?”
諾頓開口道:“其實我一早就在注意卡洛琳的一舉一動,我知道她把和墨爾本之間的信箋都鎖在了閣樓的一個箱子里。我前陣子找人配了把鑰匙,那箱子里的東西我都看見了。不得不說,這兩個不道德不榮譽的狗男女還真小心,書信里面的話說的還真隱晦,說不準一早就在防著我了。他們以為這樣干,我就拿他們沒辦法。但是感謝你,伯尼,你今天可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走,咱們現在就去瞧瞧,他們是不是真的那么清白。”
哈里森問道:“如果他們確實清白呢?”
諾頓掏出手帕捂在嘴邊吐了口痰:“那我手里不是還有那些信箋嗎?大伙兒真要撕破臉,我也不怕他們的。”
哈里森微微點頭道:“行,喬治,萬事你想明白就好。”
“我早都想明白了。”諾頓嗤笑一聲道:“現在沒想明白的墨爾本罷了。不過是朝倫敦地區檢察署塞個檢察官而已,這事情辦起來有那么難嗎?”
語罷,諾頓便帶著哈里森走出了包廂。
只聽見咔噠一聲,房門輕輕關上。
在一片寧靜之中,只能聽見錄音機沙沙轉動。
不多時,包廂門再次打開,路易·波拿巴從容的走到衣柜邊按下停止鍵,他抱著那個小木箱子打量了半晌,這才捏著下巴微微點頭評價道。
“來警務情報局工作還真是來對了,每天都能遇見新驚喜。不管是當初的法蘭西帝國警務大臣富歇,又或者是現在巴黎警察廳保安旅的維多克,他們應該誰都沒有見過這么神奇的小玩意兒吧?亞瑟·黑斯廷斯,掌握核心科技。嘖嘖,僅就這一點而言,他還真沒有吹牛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