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獅旅館二樓,一間較大的臥房被清理干凈充當起了臨時會議室。
當年萊克星頓一聲槍響,為北美殖民地吹響了獨立的號角。
但在半個世紀后的今天,利物浦的一聲槍響,卻為當地送來了上百位蘇格蘭場的得力干員。
坐在會議室的窗邊,只需要靜靜抽著煙,便能聽見樓下傳來的一陣陣警官刀鞘摩擦白色馬褲的聲音。
從街頭放眼望去,金獅旅館前并不算特別寬廣的街道上到處都是三五成群抽著煙的蘇格蘭場警官。
路過的利物浦市民頗有些好奇的打量著這群從天而降的倫敦佬,拋去每個人各有特點的長相不談,至少他們從頭到腳看不見半點褶皺的制服絕對要比利物浦當地的治安團隊帥多了。
在一眾警官當中,職級最高的便是如今已經貴為陶爾哈姆萊茨警區負責人的布萊登·瓊斯警督。
而在他身旁站著的,則是亞瑟的左膀右臂,分管刑事犯罪偵查部搜查科的托尼·艾克哈特警長,以及分管刑事犯罪偵查部檔案科的湯姆·弗蘭德斯警長。
雖然瓊斯的職級要比湯姆和托尼高,但是他卻不敢在這兩位的面前充大頭。
尤其是湯姆,瓊斯至今還感念著這位老實忠厚的警官曾在亞瑟面前替他說了幾句好話,若非如此,這會兒說不定他的尸體早就已經順著泰晤士河飄向英吉利海峽了。
瓊斯從兜里摸出兩個精致的小瓷瓶沖著他倆扔了過去:“試試這個,比抽煙斗舒服多了。”
托尼接過瓶子瞧了一眼:“鼻煙壺?你什么時候玩上這個了?”
瓊斯笑著回道:“我哪兒有閑錢弄這個,都是別人送的。反正是白來的東西,不要白不要嘛。”
托尼揭開瓶蓋猛地吸了一口,頓感神清氣爽:“你還真別說,這味道還挺上頭的,是比煙斗強多了。你不去給亞瑟也弄一個?”
湯姆聞言,舉著瓊斯送他的那個鼻煙壺開口道:“伱干脆把這個給他吧,我不怎么抽煙,鼻煙壺我也用不上。”
瓊斯聽了這話,只是把湯姆的手按了回去:“放心吧,黑斯廷斯警司的那份我早就預備著了。對了,你們比我先到,應該提前見過他了吧?黑斯廷斯警司他……傷的重嗎?”
湯姆聽了,只是無奈道:“長官,你用不著這么小心翼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亞瑟發脾氣的次數屈指可數,你要是有什么問題,直接上去找他就行了。話說回來,你拋下陶爾哈姆萊茨不管,直接向羅萬廳長主動請纓來利物浦做安全保衛工作,警區那邊的工作應付得來嗎?”
瓊斯聞言搖頭道:“湯姆,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的……都在他手里捏著呢。而且我在陶爾哈姆萊茨那邊也沒你們想的那么重要,我們缺的是一線巡警,不是主管領導。羅萬廳長隔三差五就請假找人代班,蘇格蘭場不是照樣運作著嗎?況且我的助理萊德利還在那兒呢,上面下了命令,他依樣執行就是了。”
“萊德利?”托尼放下鼻煙壺問道:“萊德利·金?白教堂的那個小子?”
“對,就是他。”瓊斯笑道:“那小子雖然貪財好色,但干起活來也是一把好手。或者咱們換種說法,想在陶爾哈姆萊茨干好活兒,就得是像他這樣貪財好色的小子。”
托尼聞言嘖嘖稱奇道:“一年時間升警長,還沒半年時間又變成警督助理了,萊德利這小子爬的夠快的啊!都快趕上亞瑟的一半了。”
湯姆問道:“托尼,你怎么認識他的?”
托尼瞟了他一眼:“你成天在檔案室待著,當然不認識幾個人了。像是我這樣天天帶人跑外勤的,對于倫敦各個警區的進步青年簡直是了如指掌。而萊德利·金這小子,就是其中最為進步的一個。
臉上帶著笑,背后藏著刀,用他不諳世事的外表,來隱藏早就設計好的圈套。這小子,就是典型的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他是一套一套又一套。
看在他還比較懂事的份上,我代他向上帝祈禱,他干的那些破事最好別被上頭抓到。還有你,瓊斯,如果將來東窗事發了,你也跑不掉。”
湯姆越聽越是好奇:“那小子到底干什么了?”
瓊斯掏出手帕擦了擦下頜的汗珠:“其實也沒什么,無非就是太想進步了。撇開一些個人作風上的小事,就是給一些不好定罪的幫派分子地盤上塞違禁品,或者執法風格較為粗暴之類的了。
總而言之,你只要敢給萊德利下指標,他就敢給你干出百分之二百的超額業務量。我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把他從白教堂調到身邊來的,如果貿貿然把他派出去執行任務,這小子還真說不準能給你惹出什么事來。
上次廳里下了指令,說是倫敦最近的車禍數量有點多,需要整頓一些各警區擁堵的交通狀況。我沒把這事兒放心上,隨手就交給萊德利這小子去干了。
結果后來才發現,這混蛋他媽居然把警區的路給封了一小半,有車過來就騙他們說前方正在施工,讓他們繞道。這下子,陶爾哈姆萊茨確實是不堵了,可周邊地區的車禍發生率比之以往卻是穩中有升。
廳里不知道具體情況,還以為我們干得挺好,所以不止沒有提出批評,反而還對我們的工作進行了表彰。我只能說,萊德利這小子幸虧在我手底下,要放到其他地方去,怎么著也能為禍一方。”
說到這里,三人禁不住唏噓了起來。
托尼打趣道:“瓊斯,你這是耽誤人家萊德利進步了。”
瓊斯吸了口鼻煙:“我要是不耽誤他,他就要開始耽誤我了。都要進步,也得分個先后吧。話說回來,黑斯廷斯警司的那個事兒,好像有些眉目了,你們知道了吧?”
托尼問道:“你是說倫敦地區檢察署的事?那不是一早就定下來了嗎?”
“不止這些。”
瓊斯抬起白手套遮在嘴邊小聲道:“我聽說倫敦地區檢察署應該是要設立一個地區檢察總長,四個地區檢察副長。檢察總長是由皇家大法官布魯厄姆勛爵主導的上院司法委員會提名,國王陛下進行委任。
根據小道消息,最有可能得到這個位置的是倫敦大學的法學院院長、御前大律師約翰·奧斯汀教授。他和黑斯廷斯警司一樣,都是布魯厄姆勛爵極為看中的人物。
至于四個檢察副長,大法官廳提名一個、內務部提名一個、不列顛律師協會提名一個,至于最后一個則是專門留給警方,也就是蘇格蘭場的。羅萬廳長也不是傻子,所以警方的這個檢察副長百分百會是黑斯廷斯警司的。”
湯姆問道:“這不是大伙兒都知道的事情嗎?”
瓊斯擺手道:“重點在后面。如果黑斯廷斯警司出任檢察副長,那蘇格蘭場這邊可就……警司的級別雖然不低,但是作為蘇格蘭場在倫敦地檢署的代表,怎么也應該掛個助理警監的警銜吧?”
湯姆聞言深吸一口氣,捏著下巴琢磨道:“可是……前幾個月廳里不是剛剛頒布了那個什么‘反黑斯廷斯條例’嗎?現在想要晉升助理警監,至少也得服役八年。白紙黑字寫在那里,這怎么都糊弄不過去吧?除非,廳里最近打算再修改一下管理條例?”
瓊斯嘬了口煙:“本來這事兒確實不好辦,畢竟前腳剛發布的新條例后腳就改了,這怎么也說不過去。但是現在黑斯廷斯警司不是被槍擊了嗎?報紙你們看了吧?內務部那邊現在正打算在全國各地建立警察組織,弄不好還要搞個對1829年《大倫敦警察法》的全面修訂,蘇格蘭場的管轄范圍和職責權力應該也要重新劃分。如果廳里打算趁機把刑事犯罪偵查部門整體升格,那黑斯廷斯警司升任助理警監也是順理成章的。更別提,他還剛剛為內務部擋了一槍子兒。”
說到這兒,瓊斯還笑瞇瞇的沖著湯姆和托尼祝賀道:“也許再過幾個月,你們就和我一樣,肩膀上扛著三顆巴斯星了。畢竟刑事犯罪偵查部一旦升格,必定是整體的,你們也得跟著上去。”
湯姆和托尼聽到這話,禁不住感覺腦袋陣陣暈眩。
“我的上帝啊!”
“明明什么都沒干,這就又升職了?”
瓊斯見狀只是又羨慕又嫉妒的感嘆道:“人生就是這樣,尤其是在蘇格蘭場這種地方干活,跟對人比什么都重要。可惜,我當初跟的是克萊門斯警司,如果我一早就發現在格林威治警署的犄角旮旯里還藏著這么一位來自約克的‘藍血貴族’,我明年說不定就能升警司了。
唉呀,警督,三顆巴斯星,肩膀上的徽章和陸軍上尉是一樣的,而陸軍上尉的官方售價是一千鎊起步的。至于警司,一顆圣愛德華徽章,相當于陸軍少校,這是兩千鎊以上。而助理警監,則在圣愛德華徽章之外還要搭上一枚巴斯星,陸軍中校,這種職位可就不光要靠錢,更要運氣好能碰上職缺了……”
瓊斯正感嘆著呢,忽然耳邊傳來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他扭頭望去,幾位警官正領著兩個衣著得體的紳士朝著旅館門前走來。
領頭中年紳士嘴里叼著煙斗,抬起手杖輕輕的碰了下帽子:“年輕人,很喜歡閃亮亮的肩章?不得不承認,你確實很有眼光,我年輕的時候也和你一樣。但是在我看來,雖然大伙兒的肩章同樣閃亮,可是皇家海軍的軍官制服還是比陸軍的帥氣不少。當然,如果只是以警察制服的角度來評判,你們蘇格蘭場的這身也不差。”
瓊斯聞言微微皺眉沖著幾位小警官問道:“這位是?”
緊隨中年紳士身后的秘書聞言從懷里摸出一份文件,指著上面的紅色印戳開口道:“我們是外交部的人,有緊急事務需要同黑斯廷斯先生商量。”
“外交部?”
瓊斯一聽到這名字頭就大了,湯姆和托尼也收斂了面容。
“我們沒聽說今天會有外交部的人過來啊。而且這種特殊函件我無權拆封,各位有其他能證明身份的文件嗎?”
秘書見瓊斯不相信,也不多廢話,只是從內兜里摸出了一枚雕刻著獨角獸、獅子與皇冠圖案的外交部徽章。
對于白廳各部門的標志,瓊斯早就記得滾瓜爛熟,他只是拿過去掃了一眼便知道這東西是真貨。
但是出于安全考慮,他還是委婉的請求道:“看來二位的確是來自外交部。不過目前利物浦的局勢比較敏感,為了防止發生意外事件和確保二位的安全,二位能脫下外套接受檢查嗎?我們必須要確保你們的身上沒有攜帶槍支彈藥。”
中年紳士聽到這話,忍不住皺起眉頭輕輕哼了一聲:“我只是不過是請黑斯廷斯先生辦一件小事兒,而且還是有外交部特別授權的小事,至于這么麻煩嗎?”
瓊斯見勢不妙,趕忙解釋道:“抱歉,先生,但是這是規定,我無權違反內務部等上級管理部門的決議。”
“呵……搬出內務部來嚇我嗎?好!”
中年紳士花白的眉頭一挑,他直接摟著瓊斯的后腦勺把他的腦袋塞進了自己的大衣里。
中年紳士嘬了口煙問道:“看清楚了嗎?我外套下面,肩膀上掛著的是什么?”
瓊斯強裝鎮定,朗聲匯報道:“報告!是金邊肩章!上面還鑲嵌著一顆圣愛德華徽章,一枚交叉的指揮仗與軍刀,以及兩顆太陽星。”
中年紳士問道:“這肩章代表著什么意思?”
“報告!這肩章代表著您是一位現役皇家海軍少將!”
中年紳士聞言哈哈大笑,他松開瓊斯的腦袋開口道:“年輕人,看來你的知識水平還有待提高。”
瓊斯滿頭是汗:“請您指教!”
中年紳士一拍他的肩膀:“你看漏了一點,我不止是皇家海軍少將,而且還是皇家海軍紅旗少將,也代表著我離晉升中將只剩一步之遙了。也就是說,如果我運氣不錯的話,等我從葡萄牙回來,在大艦隊當中,我就可以遠離該死的后衛艦隊,轉而去指揮前衛艦隊了。”
瓊斯賠著笑道:“我與您的意見不同,在我看來,您或許還有機會擔任海軍部副官,又或者是第二、第三、第四海務大臣什么的。”
中年紳士聽到這話,樂得更開心了:“那就借你吉言了,不過依照海軍部歷來的用人習慣,像是我和托馬斯·科克蘭這種能征善戰的將軍,向來無法像甘比爾這樣能和國王拉關系的辦公室元帥地位那么穩固。所以,年輕人,你的吉祥話我就當個笑話聽了。”
緊跟在中年紳士身邊的秘書聞言微微抿了抿嘴唇,他只是催促道:“既然納皮爾先生不愿接受檢查,那就麻煩您去問問黑斯廷斯警司能不能稍微通融一下。我們的身上確實擔著外交部的密令,這件事耽擱不起。”
瓊斯聽到這話,也不敢和對方打馬虎眼,他趕忙敬禮道:“行,我會把您的話如實轉達給黑斯廷斯警司。”
豈料他的話音剛落,身后便響起了馬靴下樓的聲音,緊跟著響起的是亞瑟略顯干澀沙啞的嗓音。
亞瑟的白手套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按著國王佩劍:“查理·納皮爾將軍?久仰大名。”
納皮爾聞言也露出了一抹笑容,他抬了抬帽子打招呼道:“黑斯廷斯先生,青年才俊,我也聽科德林頓和科克蘭提起過你。皇家海軍里的不少人都對你印象不錯,希望你能夠把這個印象繼續保持下去……”
說到這兒,納皮爾的話語突然頓了一下,他瞧見了亞瑟眼角的針口。
不過與大多數人報以同情的態度不同,納皮爾瞧見這傷口只覺得還挺親切的,他自顧自的拉下領口的百褶邊指了指脖子上一道手指粗細的猙獰傷疤道。
“這種勛章我也有一個。年輕人,不要因為受傷而感到悲愴,有不少夫人小姐都覺得這挺有魅力的。這說明咱們真的曾經為不列顛出生入死過,是榮譽的證明。”
亞瑟走下樓梯:“您說的沒錯,但是您的這道榮譽,最好還是不要在這里展示,因為我怕會引起外交事件。”
納皮爾嗯了一聲,他眼睛微微一轉旋即笑問道:“難道有北美的叛徒在這里?”
“您猜對了。”亞瑟微微點頭道:“美國公使館的秘書,華盛頓·歐文先生。”
納皮爾一聽到這話,忍不住大笑道:“歐文我不知道,但是華盛頓我熟悉。我曾經到過那里,你見過凌晨四點的華盛頓嗎?明朗的夜空下,炮彈就好像流星,國會大廈和聯邦大樓燃起的焰火十分美麗。”
亞瑟聽到這話,只是嘆了口氣:“我就知道在這里攔住您是對的。雖然歐文先生也很瞧不慣美國,但是他還不至于像您這樣把所有東西都付之一炬。”
納皮爾開口道:“你可別這么說,我對美國人還是有貢獻的。你知道那首美國軍歌《星條旗永不落》嗎?那首歌其實是在我的船上創作的。”
“嗯?”
納皮爾脫口而出的冷知識讓亞瑟愣了一下:“您還會譜曲呢?”
納皮爾杵著手杖搖頭道:“不不不。我對音樂沒有你這樣的鋼琴家那樣懂。那首曲子是一位正巧跑到我船上的美國律師創作的。當時我正在奉命包圍巴爾的摩,那個美國律師被派來談判,請求我釋放船上的一個美國犯人。
我們的攻勢很猛,所以那個律師以為明天巴爾的摩就會淪陷。可等到第二天黎明時分,他卻發現美國佬的星條旗依然飄揚在巴爾的摩的城頭,于是他便跪在甲板上流著眼淚寫下了這首曲子。
說實話,雖然我不大瞧得上那幫鄉巴佬,不過這種樸素的情感同樣令我大受感動。所以,我便主動向他請求能為這首歌填詞,實在不行,讓我幫忙潤色一下我也能接受。”
湯姆、托尼等人聽到這話,臉色紛紛變得古怪了起來。
亞瑟則是回憶了一下那首歌的歌詞,追問了一句:“請問您潤色的是歌詞當中的哪一部分?”
納皮爾大大咧咧的哼唱著《星條旗永不落》的曲調:“就是那一部分——火箭閃閃發光,炮彈轟轟作響,它們都是見證,國旗安然無恙。那些火箭和炮彈全是我讓人打的。沒有我的話,這首歌能押韻成這樣?”
納皮爾一語言畢,在場眾人無不哈哈大笑。
也許是笑聲太大,以致于都把正在二樓整理文件的路易與大仲馬等人都給引了出來。
他們一臉莫名其妙道:“你們笑什么呢?”
亞瑟扭頭望了他們一眼,斟酌再三,終于還是開口道:“你們趕緊安排個人,帶著歐文先生到利物浦市內逛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