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議,吶喊,憤怒的人群。
時不時從人群中飛擲出的一堆石子,以及被石子打的啪啪作響的鐵欄桿和窗戶。
這就是最近這段時間發生在倫敦1號阿普斯利宅邸附近的真實情況。
“嗶!!!”
一聲凄厲的警笛劃破天際,伴隨而來的是一陣緊促散亂、硬質馬靴踏在水泊中的噠噠聲。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藍魔鬼來了!”
聽到這話,剛剛還在暴雨中抒發自己不滿情緒的抗議人群頓時亂作一團。
站在木箱上大聲演講的抗議者領袖見狀,趕忙大聲呼嚎道:“不要怕!讓我們團結起來,那幫政府的走狗,這群蘇格蘭場的警察是擊不倒我們的!讓他們瞧瞧我們工人團結的力量!”
不過……
雖然他的話說的很漂亮,但是想要僅憑一席話便讓沒有接受過系統組織訓練的平民與警察相抗衡,還是異想天開了。
而看到領袖和組織者都已經倒下,抗議人群頓時像是失去了主心骨的羊群,每個人都慌里慌張的四處逃竄,試圖從警察包圍缺口的每一個不小心留下的縫隙之間溜出去。
至于為什么是亞瑟只負責西區,而不是直接統領全局,唯一的合理解釋便是:倫敦西區是大部分倫敦達官顯貴的居住地。
如果說在這不幸的日子里,還有什么幸運的事情發生的話,那就是警察不小心留下的缺口非常多。
而達官顯貴的居住地也就意味著西區擁有著更好的曝光度,所以亞瑟剛剛被壓下去的‘人民公敵’熱搜很快就又被炒了起來。
這就是亞瑟·黑斯廷斯的鎮暴準則,也是1832年最新版《大倫敦警察廳治安管理手冊》的增訂條款。
話說回來,關于自己是怎么在一夜之間從倫敦市民交口稱贊的警界明星轉變為人民公敵這件事,亞瑟也不想解釋太多。
因為在這方面,《泰晤士報》和《曼徹斯特衛報》才是第一責任人。
而這,都得歸功于今天率隊鎮暴的警務指揮官是一名年紀不大但鎮暴經驗卻已經非常豐富的人民公敵——亞瑟·黑斯廷斯先生。
一瞬之間,四五個警察瞬間將他按倒在地,就連那個被他用來墊腳的木箱子也被緊隨而來的警官們給一腳踹飛了。
這位戴著破氈帽,鼻頭還有些發紅的先生甚至還沒來得及喊出第二句口號,便被以線列隊形前進的警察給包了餃子。
雖然以他們的消息源,肯定一早就知道國王陛下會對大部分被判絞刑的暴動參與者進行特赦,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們在特赦落實前拿審判事件搞個大新聞。
“你們這幫沒有廉恥的家伙,你們把靈魂都出賣給了魔鬼!你們沖他搖尾巴,沖他汪汪叫的示好,而你們這樣卑躬屈膝的目的,居然只是為了得到幾塊從他指縫間漏下來的黑面包!”
抗議者領袖瘋狂的大叫,他極力想要起身,但回答他的卻是如雨點般落下的文明杖。
自打他前段時間作為倫敦地檢署的警方代表幫助內務部完成對斯溫暴動上千位參與者的起訴工作后,他就從艦隊街記者的筆下贏得了這樣一個閃亮的新名頭。
正因如此,好不容易才脫離了一線苦差事的亞瑟就又被內務部抓了壯丁,他被委任負責西區重點區域的鎮暴工作。
由于蘇格蘭場的成立時間還不長,因此極度缺乏有充分鎮暴經驗的警務指揮官,而內務部又因為擔心粗暴的工作方式會使得事態進一步升級,所以不敢輕易讓大部分長期在陸軍服役的高級警官們大干快上,所以他們就又想起了先前在鎮暴活動中表現不錯的亞瑟。
更糟糕的是,當皇家特赦已成定局,亞瑟的熱度也快要消失的時候,議會改革的浪潮又再度興起。
給抗議者充分的逃跑機會,在編制精密的包圍網里留出足夠的缺口。
他被死死按在地上,鼻子都快被擠進了道路的磚縫里,幾乎是在一息之間,他的雙手就被戴上了快速手銬。
如果是被挨了棍子的人罵罵也便算了,畢竟人家是真的吃了棍子。
西方記者聽風就是雨的風評在這幫家伙身上幾乎得到了完美驗證。
被《曼徹斯特衛報》噴兩句,亞瑟也認了,畢竟《衛報》從很久以前便開始鼓吹議會改革。
可,如果連《泰晤士報》這樣的貨色也一直在旁邊多嘴多舌的,這就讓亞瑟有些不高興了。
因為他很喜歡看報紙,而且記性也很好,所以他到現在還清晰的記得《泰晤士報》明明在半年多以前還是堅決反對議會改革的偉大旗手,可現在卻搖身一變,一副道德楷模的樣子,站在自由進步的高點上對其他人指指點點的,就好像他們不是剛爬上去,而是一直就站在那兒一樣。
這種情況讓亞瑟禁不住想起了從前和威靈頓公爵的一次閑聊。
“雖然不想對其他人表示憎惡,但我還是要說,我討厭新聞媒體,尤其是《泰晤士報》。”
“是因為他們經常詆毀您嗎?”
“如果他們能幾十年如一日的詆毀我,就像拜倫做的那樣,那我興許還不至于這么討厭他們。我最討厭他們的就在于,漫天的假新聞,靠假消息來制造話題,然后又用一個截然相反的真相再收獲更多的銷量。這種行為除了有利于他們自己、能滿足市民的好奇心以外,對其他人簡直百害而無一利。尤其是我這種軍人,他們簡直能要了我們的命。”
“您說的是您當年上軍事法庭的那次?”
“不,不是。《泰晤士報》辦的比那更絕,他們說我死了,在伊比利亞半島戰死了,而且不列顛的陸軍也被拿破侖的軍隊消滅的干干凈凈。”
“嗯……這確實是一次不負責任的報道,這會在國內引起普遍的恐慌情緒。”
“比起驕傲情緒來說,恐慌情緒反倒沒那么可怕了。因為《泰晤士報》先前還報道過奧斯特里茨戰役,他們說拿破侖被俄國和奧地利的聯軍殺的大敗,狼狽到只帶著五十個親衛騎兵倉皇逃竄,臨走的時候甚至連他的情婦約瑟芬都沒來得及帶上。”
“這簡直是一派胡言,我聽說約瑟芬不是沒去嗎?”
“小伙子,你的關注點總是非常獨特,不過陸軍部和外交部在當時更關注的是新聞報道中的另一個事實錯誤。就因為這篇報道,我們誤以為法軍主力已經被消滅,結果差點做出了戰略誤判。如果這種災難性的后果真的發生了,那我發誓我一定會去艦隊街,親手把他們那些閉著眼睛寫新聞的記者絞死。”
亞瑟那時候還不能理解威靈頓公爵為什么會對《泰晤士報》報有那么大的敵意,而現在,他不止理解了,甚至還同樣萌生了把這群記者絞死的心思。
但令人無可奈何的是,以《泰晤士報》見風使舵的速度,多半是不會給他下手機會的。
而在如何應付《泰晤士報》的問題上,威靈頓公爵的絞死肯定行不通,畢竟不列顛不是普魯士。
在這個意見分裂、自由奔放、但又保守陳舊的矛盾小島上,他只能參照帕麥斯頓子爵扶持《晨郵報》作為自己發聲筒的方法,以《英國佬》為陣地去同《泰晤士報》過招。
不就是大新聞嗎?
只要警務情報局想搞,那像是哈里森議員投資波蘭的事情到處都是。
以后再有此類事情,一律禁止《泰晤士報》跟著參與。
亞瑟望著正在四散奔逃的示威人群,耳邊忽然傳來了路易的嗓音。
沒錯,這位波拿巴家族的成員正是這場鎮暴行動的現場執行指揮官。
在倫敦局勢急轉直下的這段時間里,或許就連路易本人都沒想到,他在意大利燒炭黨起義中都沒機會拿出來的指揮才能,反倒是在不列顛的土地上有了用武之地。
而且根據亞瑟的觀察,雖然對手不強,但是路易能夠數次在混亂的場面中迅速控制局勢,也足以說明他在瑞士軍校里學到的并不是假把式。
他的指揮才能不說有多強,但擔綱一個水平線以上的校級指揮官還是綽綽有余,并不像是傳說中那樣,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點心。
或者,哪怕退一萬步,他最起碼遺傳了他叔父拿破侖·波拿巴鎮壓暴動的本領。
路易拍了拍濺滿了泥點子的褲腿,點燃煙斗長舒一口氣:“這次的任務又圓滿完成了。那個領頭的剛剛已經讓我們的線人指認過了,是來自不列顛全國工人同盟的一個煽動者,本職是個紡織工。”
亞瑟從路易手里借了個火:“紡織工?這個點他們不用上班嗎?”
路易擺手道:“不,亞瑟,你誤解我的意思了。他是個手工工人,有自己的小家庭作坊,不是在工廠干活的。而且不光是他,那個什么全國工人同盟的成員基本上都是手工工人。”
亞瑟一聽到這兒,立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先前對倫敦各種騷動頻發的現象產生疑惑后,便著手派遣警務情報局的探員混進了倫敦的各大抗議組織。
而在經過探員們的臥底調查后,大部分騷亂成員的社會身份也基本被理清。
正如路易陳述的那樣,其實在倫敦街頭鬧事的,工廠的操作工只占到極少數,騷亂分子大部分都是紡織業的手工織工。
這些織工基本都是以家庭為單位,常年、甚至幾代人都是使用傳統織機生產棉布、手工襪子等消費品為生。
然而在紡織業革命發生以后,如雨后春筍般出現的大型紡織工廠迅速擠占了他們在社會中的生態位。
大工廠的產品不僅質量比他們的好,顏色比他們的鮮艷,甚至就連售價也能降到他們的幾分之一。
在過去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里,這些手工工人的利潤空間被工廠產品一步步的擠壓,有的時候他們的收入甚至會被壓到比雇農還低。
而這樣的情況自然也導致了他們的不滿,1811年發生在諾丁漢郡、約克郡、萊斯特郡等地的、打砸工廠機器的盧德運動便是這么引起的。
雖然議會通過了《保障治安法案》、《搗毀機器懲治法》等一系列相關立法,并派出大批軍警與英國陸軍部隊,試圖以死刑恫嚇這群鬧事的手工工人,但是實際上并沒有起到太大效果。
盧德運動從1811年一直斷斷續續的鬧到了1816年,而它后來之所以沒有鬧下去,也不是因為政府的管制措施突然變靈了,而是因為拿破侖戰爭結束了。
戰爭結束后,由于法國對不列顛的大陸封鎖徹底解除,加之歐洲大地基本都被拿破侖給犁了一遍,所以處于恢復期的歐洲各國對不列顛紡織業消費品需求激增。
不管是工廠的紡織品還是手工紡織品都可以賣出去,人人有錢賺,自然也就沒人閑著去鬧事了。
雖然背后的原因聽起來很無厘頭,但說過來說過去,也就是因為這點錢的問題。
但這種人人有錢賺的局面必然是不可能永久持續的,因為英國是世界上第一個進行了工業革命的國家,所以不列顛人也相當榮幸的成為了世界上第一批體會到什么叫做經濟周期的國民。
而作為第一次工業革命核心的紡織業,這個行業內的從業者自然也對經濟周期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
說的簡單一點,那就是自從拿破侖戰爭結束后,通過紡織業大賺特賺的家伙都對未來有了不切實際的樂觀預期,所以又將紡織業的銷售利潤投入到了提升產能上。
那些大工廠主有的投資技術,希望研發出效率更高的紡織機。
有的則更直接一點,直接擴建廠房、購置生產設備、招募更多的工人,為此,他們甚至不惜抵押所有家當,去向銀行借錢搞生產。
看那架勢,簡直是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用上他們廠子的產品。
而家庭作坊的手工工人自然也是不甘人后,雖然他們沒有那么多資本,也沒有足夠的知識儲備,但是祖祖輩輩的教誨他們可是一直記在腦子里——生孩子!
孩子越多,勞動力就越多,勞動力越多,家庭作坊的產量也就越高。
產量高了,再讓孩子生孩子,就這樣祖祖輩輩無窮盡。
當然,以今天的局面來看,無論是紡織工廠,還是手工業者,都毫無疑問的悲劇了。
當他們滿懷期待的帶著自己更多的產品奔向世界時,卻不幸的發現,好像歐洲和美洲加在一起也不需要進口這么多的棉衣棉褲。
就算把視角轉回國內,哪怕不列顛的紳士淑女們再浪費,一次激情也就只能撕爛一雙絲襪而已。
這種情況下,就算是紡織業的工廠主們都不能擔保穩定掙錢,那些產品質量不如他們的家庭作坊也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可是……
這白花花的絲襪,可是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如果賣不出去,不是就糟踐了嗎?
所以,本著廢物再利用的原則,這幫手工工人毅然決然的決定絲襪反穿套在頭頂,轉型成為高端技術人才,去干一點高風險高收益的事情。
當然,這里指的不是混進倫敦證券交易所,不過某些人確實對證券交易所旁邊的銀行產生了濃厚興趣。
而這樣的情況也駭的銀行家們忍不住想要站出來替工人們發聲,他們直呼造成這種狀況的根本原因就是不列顛的政體,如果議會改革了,那么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誠然,亞瑟必須得承認,銀行家當中確實有不少人是本著公正、客觀、理性的視角在呼吁議會改革,因為他們當中有一些人從十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就開始喊出類似的口號了。
但是對于剩下那一部分人,那亞瑟就只能像是對待《泰晤士報》那樣不予置評。
亞瑟從路易的手里接過那份路易遞過來的調查文件,只是隨手翻了兩頁便開口道:“還是老樣子,今天抓的人先放牢里晾兩天,等攢夠了數目再從地檢署走集體訴訟。最近這個情況,蹲個兩年苦役就差不多了,情節嚴重的,去澳大利亞走一遭也就頂格了。”
亞瑟的話剛說完,只聽見吱呀呀一聲,阿普斯利宅邸緊閉的鐵門被人從后拉開。
威靈頓公爵的管家帶著幾名男仆先是向外張望了一下,直到他看見示威人群已經逃散,沒逃走的也被身穿燕尾服的蘇格蘭場警察一個接一個按倒在地,管家這才抬手抹了把腦門上的汗,端著一副笑臉來到了亞瑟的身前。
“黑斯廷斯警官,這一次又麻煩您了。這幫暴徒簡直比先前《天主教解放法案》通過時還要囂張,如果不是您及時趕到,我差點以為他們要把房子給點了。”
亞瑟笑了一聲道:“點燃房子倒不至于,我記得陸軍部不是給威靈頓公爵加派了警衛嗎?那可都是冷溪的精銳,就算我們不來,他們肯定也能解決問題的。”
管家苦笑一聲道:“黑斯廷斯先生,如果真是如您所說,那事情也就沒那么難辦了。陸軍部確實給我們加派了警衛,但是攏共也就是十個人,而且公爵閣下擔心激化矛盾,還嚴令他們禁止使用槍支驅散人群。冷溪的兵就算再能打,也不可能對付上百名暴徒。畢竟他們又不是中世紀的騎士,身上有一整套的盔甲,而且還能帶著幾名扈從協助作戰。”
亞瑟聞言打趣道:“如果要盔甲的話,他們可以去倫敦塔的軍械庫借幾套出來,那里面放著的老古董還挺多的,我之前還找他們借過盾牌呢。您可能不相信,那盾牌都是十七世紀的。”
管家聞言哈哈大笑,他開口邀請道:“您還是這么風趣,現在時間還早,不如去里面喝杯茶吧?公爵閣下最近過得頗有些郁悶,您陪他說說話,弄不好能讓他的心情好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