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喜歡與那些喝酒的人作伴,因為他們最不清醒,我可以享受他們的陪伴而不必參與他們的放縱。
——喬治·奧威爾
酒,這是一種奇妙的發明。
僅僅是將三兩杯這種黏稠的小玩意兒咽下肚,兩個陌生人便能立馬勾肩搭背的唱起歌,就好像是認識了幾十年的老友。
而眼下的劇場包廂內就上演著這樣的場景。
雖然不知道后人會如何看待一位波拿巴皇帝、一位意大利解放者以及一位共和派文豪摟在一起放聲唱歌的事情,但至少眼下他們三個相處的還是挺和諧的。
這三個家伙出生的家庭不同,成長的經歷不同,民族身份不同,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們都會唱《馬賽曲》。
而且,他們仨唱的還挺好的,簡直都快趕上舞臺上展示嘹亮歌喉的女演員了。
看著他們臉紅脖子粗的將《馬賽曲》從喉嚨里吼出來著實是一件趣事,如果把畫面向后多拉三兩步的距離,還能看見他們身后的沙發上還坐著一位用手指敲打茶幾替他們打節奏的英國佬。
亞瑟一邊打著節奏,心中還一邊暗自慶幸,多虧今晚上演的是一幕歌劇,所以樂器和歌聲才能將三個大男人的唱腔給蓋過去。如果今天演的是啞劇,那估計不等第一幕結束,巴黎的政治保安警察就已經闖入了這里。
亞瑟一邊打著節拍,一邊掐表計算時間。
他趕在這一幕謝幕之前,將面前的兩位共和主義者和一位共和主義皇帝拉回了沙發上繼續暢飲。
“唱了這么久,也該喝杯酒潤潤喉嚨了。”
亞瑟一邊說著話,一邊極為考究的按照順序將面前的酒杯依次推到朋友們的面前。
為什么要強調按順序分配酒水呢?
這自然不是因為亞瑟請不起朋友們喝酒。
相反的,他相當的為朋友們考慮。
為了幫助路易、大仲馬和加里波第喝得盡興,亞瑟今天特意準備了品種不同的各種好酒。
其中不僅有威士忌、朗姆酒、金酒這樣不列顛人最愛的酒水,
還有葡萄酒、苦艾酒這樣適合法蘭西人天性、紅綠搭配的上品,
甚至于,他還費盡心思弄到了一點只有美洲出產的梅斯卡爾龍舌蘭。
為了朋友們能夠感受到不同地區的獨特產品,亞瑟在酒水分配上可謂是煞費苦心。
當然,最重要的是,混著喝他們才能醉的快一點。
在這世界上有兩種人,前一種喝多了只想倒頭呼呼大睡,無論怎么叫都叫不醒。后一種則精神奕奕的談天說地,看他那架勢,就好像全世界都容不下他似的。
而令亞瑟慶幸的是,今天在場的三位朋友都屬于后一種。
大仲馬醉酒后很快就開始吹噓起了他參與七月革命時的經歷,在他的口中,在七月革命中加冕為王的路易·菲利普都成了配角中的配角,他亞歷山大·仲馬才是1830年7月31日最閃耀的明星。
“那天早上,巴爾高在蘇瓦松教堂上升起了三色旗,國民自衛軍都在忙著慶祝勝利。只有我的頭腦最清醒,我知道這還不是慶祝勝利的時候,我們在市區的起義軍急缺彈藥。所以我就單槍匹馬的往彈藥庫沖去。
軍火庫的大門緊閉,但是這難不倒我。我向后退了幾步,然后一陣助跑,隨后身姿矯健翻過圍墻。我一只手舉著手槍,踩著那雙比鋼鐵還硬的靴子走到軍火庫守兵的面前。我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恐懼與不自信。
我知道他們其實并不是真心支持波旁王室的,但是他們干了這份工作,便要盡這份職責。如果他們放下槍,他們擔心會被我們襲擊,也害怕會被指揮官槍決。可如果不放下槍,他們又不想與起義軍發生沖突,更不想因此丟了命。
我懂得他們的憂慮,所以我告訴他們,只要他們宣布中立,我便可以在拉法耶特將軍面前保住他們的性命。守兵們相信了我的話,還帶著我前往了蘇瓦松軍火庫駐軍司令里尼葉爾子爵的辦公室,我把槍拍在他的辦公桌上,要求他交出彈藥。
里尼葉爾子爵一開始并不愿意,但是當他發現自己已經指揮不動手下的士兵后,他只得硬著頭皮命令副官打開軍火庫大門,交出彈藥。
我帶著彈藥回到巴黎后,拉法耶特將軍親自接見了我,他還告訴我西部旺代地區的反革命復辟氣焰囂張。我聽到這個消息心急如焚,所以又一次自告奮勇,要求到旺代去作實地調查,試圖在那里組織支國民自衛軍,鎮壓復辟勢力……”
亞瑟聽到這話,挑著眉毛問道:“亞歷山大,你從前可沒說過還有這么一樁事情。”
大仲馬打了個酒嗝:“我不說是因為這次行動是保密的,就像你在警務情報局干的活一樣。那年的八月十號,我帶著拉法耶特將軍給我的委任狀,以特派員身份踏上了通往旺代的旅途。然而,我越接近旺代,保王黨的勢力就越大,我發現那里沒有一個地方掛三色旗,而且到處都回響著‘查理十世萬歲,波旁萬歲’的口號聲。
在這種危險的環境下,我認為想要在當地組織起一支忠于共和理想的國民自衛軍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并沒有急匆匆的趕回巴黎,而是留在當地堅持調查了四十多天。等到返回巴黎之后,我出于對共和理想的忠誠以及這種理想賦予我的天職,將這些天在巴黎的見聞編成了一份名為《旺代札記》的報告,提交給了拉法耶特將軍。
我在里面提出了許多建議:比如說,為了避免引起資產階級的不滿,現階段應該放棄在旺代組織國民自衛軍的計劃。除此之外,我們還應該多多開辟道路,在西部建立起通訊聯絡,防范那些懷有復辟情緒的教士,并且取消某些異議貴族的年金,等等。”
路易聽到這話,帶著酒暈的臉上浮現了一抹笑容,他搭著大仲馬的肩膀大笑著:“亞歷山大,想不到你干特務的時間居然比亞瑟還早。”
亞瑟也抿了一口酒,頭也不抬的開口道:“亞歷山大,原來你也是個條子,而且還是條子里最低賤的那一種——專門搞情報的,就像我一樣。現在我總算知道,為什么你從前對這段經歷絕口不提了。”
大仲馬借著酒勁兒反駁道:“亞瑟,我和你可不是一回事!”
“是嗎?”亞瑟揉著太陽穴想了想:“建立情報網絡不就是收買線人和叛徒的藝術化表達嗎?防范教士、取消異議貴族的年金不同樣是限制言論和人身自由嗎?”
大仲馬極力爭辯道:“那怎么能一樣呢?你那么干是為了掙錢、為了生活,而我是為了高尚的理想。”
“喔……”
亞瑟兩只手搭在大仲馬的肩膀上,他的眼中閃爍著感激的光芒:“感謝你的理解,亞歷山大,原來伱也知道我這么做是由于生活所迫,而不是因為我的理想就是干這個。但是作為你的朋友,我建議你換個理想,如果你的理想就是干這些活,那這理想未免也太骯臟了。”
大仲馬聞言,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以致于舌頭都打了結,他吧唧了兩下嘴,旋即回敬道:“亞瑟,依我看,你就不該干什么外交官,而是應該去選議員,你這張嘴天生就能把白的說的黑的、黑的說成白的,咽氣的驢子都能被你氣活。我看你在棺材里躺了三天突然又坐起來了,多半是因為不論天使還是魔鬼,都覺得你這家伙實在是多嘴多舌,所以天堂和地獄將你一并拒收了。”
大仲馬的話剛說完,亞瑟的耳邊便響起了掌聲。
紅魔鬼一手提溜著一個酒瓶子,嘴里還叼了根雪茄,一邊吞云吐霧一邊附和道:“說得好,亞歷山大,我贊同!”
而亞瑟對大仲馬的評價則不置可否,他又坐回了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委婉的提醒道:“天堂和地獄都拒收?拜托,亞歷山大,我可不是埃爾德。至于選議員,在我弄清楚夫人們的奧妙之前,多半是沒什么希望的。在這方面,不論是本杰明還是梯也爾先生,都比我要出色的多。喔,不過我覺得巴爾扎克先生或許有希望追上他們倆,他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在這方面已經深入研究了非常多。”
“巴爾扎克?”大仲馬雖然腦袋暈乎乎的,但是他依然捕捉到了這個與他素來不對付的陰險小胖子的名字:“他怎么了?”
亞瑟聳了聳肩,他自顧自的倒酒:“亞歷山大,你非要我把事情講的那么明白嗎?在非必要的情況下,我不會泄露任何人的隱私,這是一種身為情報人員的基本職業道德。”
雖然亞瑟這么說,但是大仲馬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大仲馬的呼吸中都帶著酒氣,他一屁股坐在亞瑟的身旁,摟著他的肩膀強調道:“亞瑟,你他媽不能這么對我,你忘了我們的友誼了嗎!”
“友誼?”亞瑟慢條斯理的倒著酒:“你難道指的是,那天晚上在倫敦塔下,我但凡晚死一秒,那顆把我心臟打爆的子彈就會是你發射的了嗎?”
大仲馬舉起三根手指對天發誓道:“我以上帝之名起誓,亞瑟,我從未想過那么做。”
“怎么做?”
大仲馬咬著牙說道:“亞瑟,你難道忘了嗎?那時候我剛買了把新槍,而且也是轉輪的。所以請相信我,我那天晚上不僅僅只是想給你一槍!”
“萬幸,亞歷山大。”亞瑟釋懷的笑了笑,隨后用咯吱窩死死的夾住大仲馬的脖子:“我也向你保證,我一直都拿你當我的兄弟看待。不過現在,我只想把你送去美國,讓你瞧瞧美利堅警察的厲害。”
大仲馬憋得滿臉通紅,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亞瑟的胳膊掰開:“亞瑟,你想殺了我嗎?我快不能呼吸了!”
“對,沒錯,我說的就是這個感覺。”
加里波第望著他們打打鬧鬧的模樣,這位生性活潑的意大利水手拍著手連連大笑:“黑斯廷斯先生,我從前以為外交官都是一絲不茍的,沒想到你與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您簡直就像是船上的水手,怪不得您能寫出《圣喬治旗高高升起》呢。”
亞瑟見加里波第主動搭茬,微笑著又給他倒了一杯酒:“朱塞佩,這就要怪你的刻板印象了。外交官里偶爾也是有好人的,當然了,我指的并不是我。”
亞瑟適時的笑話,很快就博得了加里波第的好感,他正打算與亞瑟多聊兩句。
豈料一旁的酒鬼大仲馬又插了進來:“等等,你們難道不想知道我提交的《旺代札記》結果怎么樣了嗎?”
亞瑟深吸了一口氣,無奈的望了眼大仲馬。
這胖子顯然是真的喝上頭了,此時此刻,地球都必須是得圍著他轉的。
不過加里波第倒并不在意這一點,他相當熱情的給大仲馬遞話道:“結果怎么樣?”
大仲馬神氣的揪了揪領巾,在房間里背著手來回踱步,時不時還要高舉手臂強調。
“我的報告讓拉法耶特將軍相當重視,他不僅親自做了批示,還在當天就把報告轉給了宗教事務部,而宗教事務部又火速上報了國王路易·菲利普。
隔天,國王召見了我,我在拉法耶特將軍的帶領下前往杜伊勒里宮。路易·菲利普親切的握住了我的手,還和我談起了當年我在他手底下當秘書處書記員的往事。我滿懷希望的向他報告了我的見聞,他一面微笑一面點頭,我那時候還以為法蘭西弄不好遇上了一位明主。
但是到了會面的最后,我請求他能夠接受我高瞻遠矚的建議,并將我提出的措施推行下去。但是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假惺惺的告訴我:‘政治,這是一個相當復雜和苦惱的職責,您還是把它留給國王和大臣吧。要知道,您是個詩人,所以您還是去寫您的詩吧。’”
大仲馬一邊說一邊罵,即便是聽不懂法語的人,也能從抑揚頓挫的腔調中聽出這胖子的憤怒。
至于亞瑟,他則是驚訝的情緒更多一點。
在此之前,他只以為大仲馬是個有才華的家和劇作家,但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這黑胖子居然還是個同樣獲得‘且去填詞’評價的法蘭西柳永。
細細想來,這胖子與柳永倒也確實有些相似之處,比如他們與風塵女子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親密關系,嗯……這兩個貨都挺喜歡女演員的。這么說來,全世界的文化人貌似也都是一個樣兒。
只不過,大仲馬的脾氣顯然要比柳永火爆多了,按照這個胖子的行事風格,如果遭了柳永的待遇,他必然會一怒之下投了梁山泊,弄不好還能得個諢號‘黑旋風’什么的。
加里波第聽到大仲馬波瀾壯闊的人生經歷,不由向往的開口道:“仲馬先生,您真是法蘭西數一數二的英雄人物。我雖然也想要像您這樣過上為理想獻身的生活,但是我既寫不來詩也創作不來劇本,我這輩子唯一會做的就是當海員,第一次航行是去敖德薩,第二次航行是到羅馬,那次是我父親陪我一起去的,因為我第一次航行是自己偷偷去的,所以他很不放心我。他認為,如果兒子立志要做個水手,為什么不由他這個老船長父親帶著兒子入行呢?事實證明,他是對的,他把他的畢生所學都交給了我,而我也確實成長為了一名優秀的水手。”
加里波第說到這兒,大仲馬禁不住握著他的手安慰道:“朱塞佩,你父親還能陪你航海,光是這一點就已經比我強多了。”
亞瑟輕輕咳嗽了一聲,把話題拉了回來:“朱塞佩,所以你就是因為你人生中的第二次航行,那次去羅馬的航行,才決定立志加入燒炭黨或者青年意大利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