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意大利?不,我的第一次航行給我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但是當時我還沒有萌生出加入青年意大利的想法。”
一提到羅馬,加里波第的眼睛里都透露著一種異樣的光芒,就好像是小孩子遇見了他心儀的玩具。
“黑斯廷斯先生,我聽仲馬先生說您是個天主教徒,既然如此,您去羅馬朝圣過嗎?”
亞瑟尷尬的笑了笑:“我從前是想去來著,但是早幾年的時候,我負擔不起去羅馬旅行的費用。而現在,我有錢能去了,但是卻沒有了時間。您知道的,在政府部門工作固然令人羨慕,但有時候也是一種束縛。”
一旁醉醺醺的大仲馬聽了這話,一手提著酒瓶子,一手搭著加里波第的脖子道:“朱塞佩,你別聽這家伙胡說。他是個天主教徒,這沒錯,但是你恐怕很難從世上找出比他更不虔誠的天主教徒了,我和他在倫敦合住了那么長時間,但我卻驚人的發現,這家伙平時連一次教堂都沒去過,他甚至連餐前祈禱都不做。”
加里波第聞言驚奇的望著亞瑟:“如果您連最簡單的宗教禮儀都不遵守,為什么還要對外宣稱自己信教呢。”
亞瑟只是輕輕地搖頭,他咬著下嘴唇琢磨道:“朱塞佩,你不懂,這里面有很復雜的緣由。”
“比如說?”加里波第說話都是直來直去,他不喜歡繞圈子。
亞瑟聳了聳肩道:“比如說,圣誕節和復活節都是放假的。上帝不上帝可以先放在一邊,但是假我還是想休的。”
亞瑟的回答很不正經,但是卻相當對加里波第的脾氣。
因為這回答不管叫誰聽了,都無法指責亞瑟在撒謊,雖然面前這位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是個英國外交官,但他卻是其中鮮有的老實人。
包廂里響起了一陣爽朗的笑容,加里波第從亞瑟的雪茄盒里取出一根:“黑斯廷斯先生……”
“叫我亞瑟就好。”
“好,亞瑟,我的朋友,不過你聽我的,雖然羅馬對你來說沒有什么宗教上的意義,但是如果有機會還是得去一下的。你是個歷史學者,而我雖然沒讀過大學,但是我對那些古老的文物天生就有一種迷戀之情。
羅馬!對于我這個有考古癖的人來說,這座城市除了是一座世界首府之外,還意味著什么呢?她是一個被廢黜的皇后!是的,她那殘存的古代文物的廢墟,是規模巨大、壯觀而又宏偉的,除此之外,那里還游蕩著令人心中疑懼的幽靈,那些在人們記憶和歷史記錄中存在的偉大壯舉。
而且羅馬不僅是世界的首府,也是那個砸碎奴隸鐐銬的神圣宗教的搖籃,這神圣的宗教使人類變得崇高起來。這神圣的宗教在羅馬誕生之前是備受蹂躪的,而羅馬就是她的發祥地。她的第一批布道者是一群真正的擁有圣賢品質的人、是所有歐洲民族的導師、是人民的解放者。
但是,在這些圣人之后布道的那些人,他們是墮落的、冒牌的、唯利是圖的,這群腐敗的意大利教士,他們把他們的和我們共同的母親,我們的精神、信仰、土地和財富,統統出賣給了外國人。當我站在羅馬高聳的城墻下,走過她的大街小巷時,我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感情。
我感受到了她的不幸、她的衰敗和她的苦難的千年歷史,對我來說,她已經變成了我心中凌駕一切的神圣領域。我要傾注我全部熱情去愛她,不僅愛許多世紀中她的偉大崇高,也愛她最微不足道的一些事件,我把所有這些珍藏在心頭,猶如珍藏在寶庫里一樣。
我越是遠離羅馬,這種感情就越強烈。哪怕我漂流在距離羅馬幾千里格的大海上時,我依然祈求全能的主可以讓我在夢中看見這座美麗的城市。對我來說,這個民族必須統一,而羅馬就是意大利統一的唯一象征。
她就是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母親,讓我魂牽夢繞,我一刻都不能容忍邪惡的外國人、教皇抑或是其他各種各樣的雜種將她強娶。絕不,一個真正的意大利漢子絕不容許發生這樣的事情!”
“說得好!”
剛剛還醉的東倒西歪的大仲馬聽到這話就好像被打了一針強心劑似的,騰地一下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朱塞佩,我支持你!雖然我暫時沒辦法和你一起去意大利革命,解救伱的意大利母親,但這并不是因為我膽小,也不是因為我不拿你當兄弟,而是我的法蘭西母親馬上也要被人強娶了,所以,我得先把家務事給料理了。”
路易的發言水平顯然略勝一籌,或許這是因為他醉的比較輕:“朱塞佩,我也支持你,你應該知道的,我從很早之前就是一名意大利燒炭黨成員,我在佛羅倫薩和羅馬生活過很長時間,而且不止是我,我的叔叔拿破侖、我的堂弟‘羅馬王’夏爾,整個波拿巴家族,都對意大利非常的有感情。并且這樣的愛不僅僅是關于意大利的,而是關于全歐洲所有民族的,在波蘭、在荷蘭、在西班牙、在萊茵、在威斯特法倫等等地方,都是一樣的。”
加里波第得到了兩位革命同志的支持,禁不住熱淚盈眶道:“我發誓,我對法蘭西與我對意大利都是一樣的深愛。每當我聽到‘祖國’這個詞,就好像我在地平線上看到第一個燈塔的閃光。1830年法國七月革命發生時,我的喜悅心情還要勝過不少船上的法國水手。
因為我忽然發現,原來真的有一些人正在為拯救意大利而獻身啊!巴黎推翻了波旁王朝,容留了那么多的意大利流亡者,而且還積極支持我們的事業,一夜之間,我們仿佛又團結起來了,就好像當年在拿破侖領導下的法蘭西帝國和意大利王國。”
或許在后世之人看來,作為一個意大利人,卻與法蘭西人產生共情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但是在這個年代,不止意大利存在加里波第這樣將法蘭西視為燈塔和引路者的人,在中歐的德意志各邦國、瑞士、荷蘭、波蘭、奧地利、俄國,甚至于不列顛都存在這樣的精法分子。
而在大革命最開始的時候,當時在不列顛郁郁不得志的輝格黨、黨外自由派甚至于托利黨內都有不少人對這個新法國抱有極大好感,而且他們還將法國道路視為不列顛的未來前進方向。
只不過由于大革命的后續劇情過于神奇,所以輝格黨內的精法分子很快就被連連打臉。到了拿破侖出任第一執政的時候,這幫人在不列顛國內很快就連一句支持法國的口號都不敢喊了。
而當拿破侖宣布登基稱帝時,這幫昔日為大革命搖旗吶喊的精法分子終于忍無可忍,或許是因為粉到深處自然黑的原因,他們立馬調轉槍頭,轉而成了不列顛國內最反法的一股勢力。
就連百年世仇的英國人內部都存在數目如此眾多的‘英奸’,更別提在大革命和拿破侖帝國期間從法國人手里實實在在得到了好處的意大利人和波蘭人等等民族了。
加里波第說到這里,轉而看向大仲馬:“亞歷山大,你不能像愛法蘭西一樣愛意大利,我并不怪你,因為我在遇到那群來自法國的圣西門主義者之前,我也是同你一樣想的。”
“圣西門主義者?”
亞瑟對這個名詞可不陌生,因為法國政府前不久才剛剛查封了他們的報社。
加里波第微微點頭道:“沒錯,我當時正航行去卡利亞里,在船上我碰見了巴留特先生的帶領下前往君士坦丁堡。當時我對他們不了解,只知道他們是一群在法國受迫害的新宗教的追隨者。作為一名意大利的愛國志士,我理所應當的向他們做了自我介紹。
我向他們表述了我狹隘的民族思想,談到了意大利的問題。我現在每當想起那天晚上的場景,我就忍不住臉紅,那天我們爭辯的很激烈,但是我在思想上完全無法與巴留特先生相匹敵,那時候的我實在是太淺薄了。
巴留特先生告訴我:一個保衛自己的國家,或進攻其它國家的人,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但是,一個人由于變成了世界主義者,把其它國家也看作是自己的祖國,并且把寶劍和鮮血獻給正在對暴政進行斗爭的各國人民,那他就遠不止是個無名小卒,而是一個真正的英雄。
他們還說,君士坦丁堡只是他們的中轉站,他們的最終目標是去往埃及。圣西門主義者的領導者之一巴泰勒米·昂方坦教父準備帶領他的門徒在埃及建立一個社區,并立即開始實現他們的夢想——開鑿一條連接紅海和地中海的運河。一旦這條運河開通,不止埃及人民可以受益,全歐洲的人民也都將從中獲利。
身為一名水手,再沒人能比我更明白這條運河的作用了。這意味著,我們從今往后想要航行去亞洲,就再也不用從非洲的好望角繞一大圈,這至少可以縮短好幾個月的航行時間。而昂方坦教父的行動更是令我想起了《圣經》中先知摩西帶領門徒渡過紅海的壯舉。
我本以為這樣的人物再也不會出現了,但是我猛地一回頭,才發現這群圣西門主義者幸運的擁有了如同天主教第一批布道者那樣擁有圣人品格的領袖。巴留特還和我談起了圣西門主義的大計,他告訴我,埃及在他們的計劃中占據了至關重要的位置。
這些圣西門主義者視埃及為將非洲納入其世界主義運動的敲門磚。埃及這個世界古國位于三個大洲的十字路口上,恢復它昔日的榮耀與輝煌、建立一種團結全人類的兄弟情誼、用歐洲的技術和科學解決一切問題的夢想,這些目標彼此交錯在一起,他們的希望全都被寄予在了埃及身上。
而開鑿蘇伊士運河正象征著連接被地中海隔開的不同大陸之間的‘兄弟情誼’。所以,雖然埃及是穆斯林的領地,而且也確實存在對圣西門主義者的強烈反對和敵意,但是他們依然要像當初天主教的第一批傳道者一樣,就像是圣伯多祿一樣,即便以身殉教,被羅馬皇帝絞死,也一定要將他們的福音傳播到埃及去。”
加里波第說著說著,情緒就激動了起來。
“當時我還只是朦朦朧朧的理解他的這段話,但是當不久之后,我隨船抵達埃及以后,當我看見這些圣西門主義者正在用他們的雙手,一鍬一鍬的鏟土,踐行著自己的承諾、實現自己的愿望時,我的腦子就好像是喝得酩酊大醉后,被人用拳頭重重的來了一下。
這種奇異的思想閃光,當時就使我的心胸豁然開朗。我開始不再把我的船視為負有國際貿易使命的運輸工具,而是視為帶著圣經的禱文和大天使長的寶劍。我與這群高尚的圣西門主義者分手后,巴不得把新事物都弄個一清二楚,同時我開始問自己:懂不懂得什么叫做獻身于崇高使命的激情。”
亞瑟一邊聽一邊靠在沙發上慢條斯理的做著筆記,他頭也不抬的問道:“然后,你就火急火燎的開著船來到了法蘭西,來找青年意大利?”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亞瑟記筆記的動作太自然了,又或者是由于這三個酒鬼此刻的腦子也不剩多少判斷力了,所以在場的幾個人居然沒有一個出面指責亞瑟的,就好像在包廂里一邊喝酒一邊記筆記是很正常的事情。
加里波第連連點頭道:“對!我和他們分手,從東方回來后,便立馬接了一個去馬賽的單子,因為我聽說馬賽是‘青年意大利’的大本營。”
亞瑟聽到這里,停下了筆,輕輕搖頭道:“熱血上頭的年輕人……”
“您說什么?”加里波第打了個酒嗝:“抱歉,我沒聽清。”
“沒什么。”亞瑟笑著替他倒酒:“我說,您真是有魄力。”
加里波第被人夸贊,眼角止不住的露出笑意:“亞瑟,你別謙虛,我聽亞歷山大同我說,你干的好多事情比我有魄力多了。”
對于這句話,亞瑟倒是不否定,他抿了口酒:“說得沒錯,所以我躺進了棺材里。”
加里波第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果然是同道中人。話說,你早年的經歷肯定和我也是一樣的。我當時一到馬賽,我就聽說皮埃蒙特的起義已經流產,尚貝里、亞歷山德利亞和熱那亞等地發生了騷動。
我聽到這個消息后心急如焚,為了加入青年意大利,我成天在碼頭的酒館轉悠,試圖撞見他們的線人。我的運氣不錯,所以很快就和一個名叫科弗的人交上朋友,在他的介紹下,我見到了馬志尼。
那時候,馬志尼正在號召抗戰。他在他主編《青年意大利》雜志中寫道:‘意大利人!是時候了,如果我們想保持聲名,就必須讓我們的鮮血和皮埃蒙特烈士的鮮血流在一起。’我一看到這句話,我就知道我找對人了。
我告訴馬志尼:你可以信任我,我們兩個朱塞佩可以大干一場!
但是你也知道的,這樣號召抗戰在法國甭想平安無事。就在我對他說完這段話沒多久后,凱道賽公館的爆炸案發生了,所以法國政府要求馬志尼必須在限定時間內離開法國。天知道馬志尼這家伙這輩子是不是命中注定要被顛沛流離一輩子,雖然他的年紀比咱們大不了多少,但是這已經他第三次被流放了。
現在法國不能待了,去奧地利等于自投羅網,德意志的大小邦國到處都是普魯士警察,雖然普魯士人對我們沒有特別的厭惡,但是這幫普魯士警察和奧地利走得太近,馬志尼對他們實在是不放心。所以,挑挑揀揀,他這次只能躲到瑞士的日內瓦去。”
亞瑟接過話茬開口道:“瑞士?在我看來這也不是一個很糟糕的選擇。如果你們打算發動遠征或者起義的話,由于瑞士緊挨著意大利,你們的起事會很容易。”
加里波第驚喜的握著亞瑟的手道:“我的上帝!亞瑟,你的頭腦簡直就和馬志尼一樣機靈,你們倆想到一塊兒去了。馬志尼也是想著瑞士緊挨著撒丁王國,如果我們在邊境地區出發,當天就能兵臨城下。”
“當天就兵臨城下?”
房間內響起了書寫的沙沙聲,緊跟著響起的是亞瑟的質疑,作為‘青年意大利’的臨時軍事顧問,參與過‘倫敦塔特別軍事行動’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恕我直言,朱塞佩,如果你們是想和撒丁王國硬碰硬,我不認為你們有多大的勝算。你們的起義軍能有多少人?撐死了也就是千人規模。如果在邊境小城拖得太久,等到撒丁王國反應過來,你們就全完了。不要去指望沿途的民眾主動加入你們,那些都是不確定因素,是極為不可靠的。起義可不能完全拼運氣。”
加里波第聞言忍不住贊賞道:“亞瑟,你果然有一套。在這一點上,你和拉莫里諾先生想的完全一致。你還記得他嗎?就是那天撞車時,我身邊的那位波蘭軍官。拉莫里諾先生認為我們從瑞士出兵后,取道薩伏依直撲撒丁王國首府皮埃蒙特。拉莫里諾先生認為,這就像是法國革命一樣,拿下了巴黎這座首都就等于拿下了法蘭西全境。”
“所以,馬志尼和拉莫里諾的方案最后誰勝出了呢?”
“都沒有。他們倆之間的關系不太和睦,馬志尼不太信任拉莫里諾這樣的波蘭人,他就像是從前的我,不相信有什么國際主義,所以他總覺得拉莫里諾可能別有用心。不過‘青年意大利’的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樣支持拉莫里諾,因為他的作戰經驗非常豐富,還曾經率軍擊敗了沙俄的軍隊。
所以,馬志尼最終還是向大多數讓步了,不過最后的方案還是做了一定程度的變更。一支由波蘭、西班牙、德意志等地流亡者組成的國際縱隊由拉莫里諾率領,取道薩伏依向皮埃蒙特進軍。另一支由法國人和意大利人組成的本土縱隊則取道熱那亞,迂回阻截撒丁王國的援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