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能!”
多斯勒的話剛說完,俾斯麥便直接否定了這位大學司事的觀點。
“據我所知,施萊登先生入學哥廷根的這一個月里面除了上課以外就根本沒怎么出門,就算他是個自由主義分子,也沒有機會去接觸什么意大利人。畢竟哥廷根的意大利人全都是窩在市政廳旅館……”
俾斯麥剛剛說到這里,立馬感覺背后發冷,他目光一轉這才發現亞瑟正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學監閣下也不說話,只是從兜里摸出了便簽本扯了張紙輕輕撕拉一下。
俾斯麥見狀,機靈的學生聯合會主席驚得連踩剎車,趕忙把嘴邊的話硬生生給憋了回去:“我說的這些都是有根據的,因為施萊登先生的室友便是我的一位好朋友,這幾天他們倆幾乎天天都待在一起。施萊登先生的信息,也是他告訴我的。”
“好朋友?”亞瑟順勢將話題接過:“你在波美拉尼亞佩劍俱樂部的朋友?”
“不,他不喜歡擊劍。”俾斯麥提醒道:“爵士,你忘了嗎?您還見過他,我的那位美國朋友,約翰·莫特利先生。剛剛我是和他一起來的,您要親自問問他嗎?”
多斯勒司事被俾斯麥辦事的拖沓勁兒整的不耐煩,他直接從文件袋中取出那本記錄了所有在校學生信息的小冊子自顧自的察看了起來:“約翰·莫特利,哲學院的二年級生,確實是美國留學生不錯。”
亞瑟點了點頭,沖著俾斯麥說道:“你去把他叫來吧。”
俾斯麥得了命令趕忙跑出去叫他的朋友,亞瑟則轉過頭朝著多斯納詢問道:“這位美國來的莫特利先生存在不良記錄嗎?”
多斯勒微微搖頭:“沒有,和大部分美國留學生一樣,這是一位標準的好學生。熱愛學習,所有授課教授對他都有很高的評價。唯一一次登上校園法庭,也不是以被告人的身份,而是作為證人出庭指控幾個割下流浪狗尾巴的小混蛋。”
“割流浪狗的尾巴?”縱然亞瑟早知道哥廷根的學生究竟有多荒唐,但是能干出這種事依然出乎他的意料:“他們沒事做這個干什么?”
多斯納搖頭嘆息道:“如果我可以理解他們的想法,那也就不用每隔半年就要將他們做過的那些‘輝煌事跡’重新整理、登記造冊了。不過,我猜他們這么干多半是為了和學術委員會頒布的條例作對。眾所周知,瘋狗在炎熱的天氣里總喜歡把尾巴夾在兩腿之間,如果它們沒了尾巴,人們就無法區分正常狗和瘋狗了。因此,為了保證市民和學生的安全,學術委員會才會規定不得割掉狗的尾巴,否則需要繳納三塔勒的罰金。但那群混賬小子顯然認為,三塔勒便能換來一個在全校出名的機會,這實在是太實惠了。”
亞瑟啼笑皆非的撓了撓頭:“看來我找到學生們鬧自由主義集會的最大原因了,割狗尾巴的名聲都能讓他們爭先恐后,就更別說是自由斗士的頭銜了。不過沒辦法,嘩眾取寵是年輕人的天性。尤其是在他們無足輕重,或者換句話說,無所事事的時候。而大學校園就正好給他們提供了這樣一個無所事事的場所。”
多斯納聞言愣了一下,隨后深以為然的點頭道:“您這句話簡直就是一針見血。那些真正用心學習的學生,譬如說莫特利先生,就從來不去摻和這些事情,因為他可沒有那么多無所事事的時間。”
“學監先生,司事先生。”
多斯納話音剛落,莫特利便在俾斯麥的引領下來到二人面前脫帽行禮:“我聽奧托說,您二位找我有事?”
“別緊張,沒什么大事,就是普通的聊聊天。不介意的話,你先找個地方坐下吧。”
施萊登究竟有沒有涉及到學生暴動和意大利革命,這件事亞瑟比誰都清楚,畢竟全哥廷根上上下下一千號人,和這些事情牽連最深的便是學監閣下本人。
不過,為了打消多斯納的疑慮,亞瑟還是象征性的問了幾句:“我之前就一直很好奇,作為一個美國人,為什么你不選擇在美國本土上學,而是選擇來德意志呢?”
莫特利聽到亞瑟問起這個,笑著回道:“嗯……這個嘛,在美國上學當然好,可我雖然熱愛我的家鄉,但我依然不得不承認,即便是美國最好的學校,譬如老牌的哈佛大學抑或是后起之秀弗吉尼亞大學,在學術資源方面都沒辦法與歐洲大學相提并論。而且如果回國找工作,歐洲大學的文憑也總是比美國本土學校的文憑更受到認可。杰斐遜總統創辦的弗吉尼亞大學在招聘教授的時候,甚至直接注明了有歐洲學術背景的應聘者優先。正因如此,只要有機會,能來歐洲上大學自然是要來的。”
莫特利坦誠的態度令談話輕松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俾斯麥事先給他提了醒,又或者是看出了現場的氣氛不大對勁,總而言之,這個聰明的美國小伙兒一句拐彎抹角話都沒說話,絲毫不給多斯納懷疑他的機會。
“原來如此。”亞瑟也不想給學生挖坑,他盡可能的把話題帶遠:“不過,如果是來歐洲留學,去英國不是更好嗎?溝通起來沒有障礙,不必多學一門語言。我知道牛津和劍橋不收國際生,但是格拉斯哥大學和愛丁堡大學應該是不限制國籍的吧?”
莫特利聞言耍滑頭道:“當然,格拉斯哥、愛丁堡還有倫敦大學都是第一流的大學。在1815年《根特條約》簽訂以前,英國也確實是不少美國留學生的首選。但是,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從19世紀20年代開始,去英國留學這件事在美國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光彩,再加上英國又開始不斷限制美國留學生的數量,所以事情就變得越來越遺憾了。
至于,不能去英國,為什么不去法國,而是來到德意志讀書。我猜這可能和斯塔爾夫人出版的那本《德意志》有關,那本書雖然是法語書,但是第二年就在紐約出版了英譯本。這本書在美國十分暢銷,許多人從那本書里了解到了德意志的風土人情、宗教哲學、藝術教育等等各方面。
我們波士頓哥廷根校友會的大部分學長們都是受了斯塔爾夫人的影響才選擇來哥廷根求學的。至于像是我們這些新一代的學生,則是受到了庫森先生那本《德意志,尤其是普魯士公共教育報告》的影響。這本書是1832年出版的,我在沒看到這本書以前,一度想去法國留學,但是當我看完這本書之后,我覺得我有必要來德意志試試。”
說到這里,莫特利還不忘夸贊哥廷根提供的學生服務:“事實上,我到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我沒來錯地方。根據政府的規定,無論是整座城市還是哥廷根大學都做出了各種調整來適應留學生的需求。我們一到哥廷根,多斯納先生就立刻了解了我的情況和需求,處處都有清晰的流程。從當地市民會確認我是否已辦理好住宿、教授會幫助我選擇合適的教師、學校員工確保我的其他生活需求是否得到滿足。因此,我到達哥廷根一兩天之后,就對這里沒有任何陌生感了。”
俾斯麥聽到莫特利的話,只是站在亞瑟的身后沖著這位老朋友撇了撇嘴。
因為他記得莫特利私下里可不是這么說的。哥廷根大學的學生服務往好了說,叫做事無巨細。往難聽了說,其實就是婆婆媽媽、程序繁瑣。
如果哥廷根大學想要消滅自由主義運動,其實很簡單。只要學術委員會下發一份通知:要求學生每次舉行示威集會和暴動游行必須提前六個月打申請就行了。
因為按照哥廷根的辦事效率,六個月的流程通常得幾年的時間才能走完,而等到那個時候,學生們估計早就畢業去上班了。
不過,雖然兩人都會抱怨學校低下的行政效率,但是莫特利的學習態度顯然比俾斯麥這樣的德意志學生認真多了。
莫特利每天的作息十分規律,除了偶爾和俾斯麥小聚以外,他的日程表基本沒有太大變化。
每天5點準時起床,之后坐下來學習拉丁語,每周有3天學習到7點半,3天到8點半。
周一、周二和周五的8點,雷打不動的去上威廉·格林教授的德語課。雖然俾斯麥曾經鼓動過莫特利翹課,但是他卻從沒答應過。
如果用莫特利的話來說,他不翹課是因為格林教授是那種鮮有的令他佩服的教授,他的淵博知識令莫特利極為欽佩,格林不僅對文學史了如指掌,而且熟悉古代和現代作品背后的幾乎所有典故和民俗,在他的課上莫特利的感覺比下館子喝酒還要好。
而到了9點,莫特利又會去聽艾克恩教授的神學課,聽他講福音書的前三章。盡管莫特利并不贊同他對福音書起源及形成的觀點,對他的推理也不太滿意,但這門課對莫特利的吸引力依然比陪俾斯麥擊劍斗毆要大。
上午課程結束后,步行15分鐘回家吃飯,休息到下午1點半,莫特利便又開始讀布魯門巴赫教授的講義,3點和室友施萊登一同去上他的自然哲學史。
雖然大伙兒都不太敢讓年過八旬的布魯門巴赫教授上手術臺,但是這位有著50多年教齡的老教授依舊是值得信賴的哥廷根一流教學能手,他的上課風格幽默詼諧,聲情并茂,因此很少有學生會逃他的課。
而到了下午5點,便是莫特利的自由活動時間了。根據當天的邀約,他可能會去酒館喝酒,也有可能去拜訪開設希臘語的舒爾策和戴森兩位教授。
莫特利與俾斯麥這個頭號問題學生不同,他就算不是最受教授們喜愛的那一類學生,最起碼偶爾也能受到教授們的邀請去他們家中做客并向他們請教學問。
而他的室友施萊登也屬于同一類型的好學生,正在手術室內動刀的布魯門巴赫就曾經邀請這兩位學生與其他得意弟子一起去他的家中免費補習生物學知識。
雖然這種跨學科的補習聽起來挺無厘頭的,但是在哥廷根乃至于整個德意志大學圈子里,其實都屬于普遍現象。以至于有不少學生入學時學的是神學、哲學,但是中途卻因為對其他學科萌發興趣,最后畢業時拿到的卻是醫學、數學等其他學科的學位。
譬如海涅這個哲學博士當年為了研究哥廷根婦女的腳,就曾經交錢選了一門醫學院的選修課,并在圖書館里惡補過好幾個月的解剖學知識。
文轉理的現象不少見,理轉文的同樣有不少人。
這方面的典型人物便是高斯,雖然高斯并沒有轉專業,但是據他本人說,他對文學的興趣要遠大于對數學的興趣,這輩子的遺憾之一便是沒有攻讀古典文學的博士學位。
而哥廷根大學圖書館的借閱記錄也印證了高斯的說法,作為坐擁近三十萬冊藏書的全球頂尖圖書館,高斯很少從這里借閱自然哲學方面的書籍,他借的最多的其實是、劇本和詩集。
如果按照借閱清單排列,就很容易看出高斯的文學品味,這是一位偏愛古典浪漫主義的讀者,他忠愛莎士比亞、歌德和伏爾泰,但是這不代表高斯就對當代作家們抱有什么偏見,因為這月月初哥廷根大學圖書館采購《英國佬》的作品后,高斯也是第一個早早跑到圖書館借閱這些英國時尚的讀者。
圖書管理員格林兄弟說,高斯很喜歡看沃爾特·司各特的歷史,所以他一直對倫敦那位‘新沃爾特·司各特’埃爾德·卡特先生很感興趣。這次借書,高斯相當不客氣的包圓了卡特的兩本《圣喬治旗照常升起》與《俠盜羅賓漢》,并且還順便捎走了《基督山伯爵》與《黑斯廷斯探案集》。
亞瑟借著施萊登匯報這幾天的行程,順帶著聊起了這些他意外發現的校園趣事,現場的氣氛很快就融洽了不少。
多斯納各種旁敲側擊也沒能從莫特利的口中盤問出他想要的可疑信息,因而只能無奈的搖了搖頭,站起身對亞瑟說道:“爵士,關于施萊登身上的疑點,我和舍費爾會盡快查清。后面的工作還有很多,我就不在這里久留了。”
“那就勞煩您和舍費爾先生了。”
“職責所在。”
多斯納起身離開了醫院,莫特利看見他走遠了,這才向亞瑟眨了眨眼道:“爵士,您知道那位救下施萊登先生的勇敢市民是意大利人嗎?”
“意大利人?”亞瑟不動聲色的問了句:“你怎么知道的?”
“當然是因為我懂一點意大利語。”莫特利笑著拍了拍身邊俾斯麥的肩膀:“我和奧托最大的共同點就是我們倆都懂得多種語言。我懂法語、英語、德語、拉丁語、希臘語以及意大利語,不過奧托比我更強一點,他還會說一些俄語和波蘭語。”
亞瑟一聽到波蘭語立馬條件反射似得想起了某件事,他調侃俾斯麥道:“你居然懂波蘭語,看來別說當法官了,你簡直可以去選議員。”
不明白倫敦波蘭語教學流程的俾斯麥只當亞瑟是在恭維他,小伙子自豪的挺起胸膛道:“感謝您的賞識,除了擊劍藝術以外,我還是頭一次覺得我們倆居然有共同看法。”
但是轉瞬,俾斯麥又不無得意地咳嗽了一聲,向亞瑟邀功道:“關于解決了施萊登先生的勇敢市民是意大利人這件事,我可是一點兒都沒向其他人透露。”
“做的不錯。”
亞瑟一眼就瞧破了俾斯麥的小心思,這可不僅是邀功更隱藏著一點兒‘我又拿到把柄’的威脅意味,雖然俾斯麥嘴上服了軟,但只要是個人就能看出來,這小子的心里一直憋著一股勁,只要他將那封學校推薦信一弄到手,那么這位自詡為全哥廷根最忠實可靠的學生便會立刻反水。
亞瑟從來沒有應對過教育工作,但是他了解該如何對付類似的警方線人。
當然,對付學生肯定不能像是警務工作那樣直來直去,所以在這方面,他需要運用到一些更加靈活的手段。
“奧托,我聽說你最近對電磁學很感興趣?還去報了歐姆先生的課程?”
俾斯麥一聽這話,心里嘀嘀咕咕的罵個不停。因為那門電磁學的選修課明明是亞瑟讓他去報的,而不是他自己選的。
但是既然亞瑟非要是他自愿選擇,看在推薦信的份上,他也只能在口頭上先應承下來:“是的,我確實對自然哲學,尤其是電磁學很感興趣,這可是個時髦的新學科,誰不喜歡這些流行概念呢?”
亞瑟看到這小子如此的口是心非,耳邊仿佛響起了大魚上鉤的拉線聲,他笑著拍了拍俾斯麥的肩膀:“很好,你這么上進好學,我感到非常欣慰,今天晚上到我家來,魏因德大街76號,我家里有個上好的法國廚子,我先請你吃頓原汁原味的法餐,之后我再給你好好地補補課。”
俾斯麥聞言,笑容立馬凝固在了臉上,他已經嗅出了不對勁:“補課?您指的是電磁學?”
“電磁學當然是必不可少的一環,雖然我是電磁學教授,但是我所擅長的并不僅僅是電磁學。”
亞瑟笑著眨眼道:“就好比高斯教授,他是數學教授,但是在天文和物理方面,同樣是有所專長的。而我,比起電磁學,我更擅長的東西是在于警務……喔,不,是在蓋世太保的管理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