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是我所見過的最復雜的靈魂之一,冷靜中隱含著無可捉摸的力量。他的眼神像倫敦的霧,冷冽而陰暗,仿佛早已在權力的迷宮中迷失了方向。他的理性與冷靜使他成為制度的維護者,然而在這嚴密的外殼下,我依稀能感到某種未竟的掙扎——也許是對一絲自由的向往,抑或是對世界更高的理解。
我敬佩他的聰慧與果敢,但不免為他深深遺憾:一個心智如此清明的人,怎能甘心受困于秩序與權謀之中?我有時會懷疑,亞瑟是否真正理解自己在守護什么。他信奉的秩序、權力的運作以及那些冷硬的法令,對他而言,是一個穩定社會的工具,還是一種超越道德與人心的絕對真理?
我看到他鎮壓示威、平息騷亂,像一位無情的判官,不曾質疑體制的正當性。但他真的毫無動搖嗎?他的內心深處,或許也曾有過一絲對權力本質的疑慮。我敢打賭,在深夜的沉思中,他或許也會一瞬間感到迷茫,像一只在風暴中漂泊的船,孤獨卻無法偏離航向。
一個具有如此洞察力和決斷力的人,本應投身于更偉大的理想,為人心的自由而戰,然而他選擇了成為體制的一環。我并非貶低他的選擇,只是難以抑制地希望,他能走得更遠,能脫離那冰冷的秩序之殼,將自己的光芒灑向更多人。
但有的時候我也不得不承認,亞瑟的確讓我感到敬畏,他比我們許多人都更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他的手段、謀略、以及對人心的操控,簡直像一位冷靜的棋手,仿佛早已看穿了權力之局的每一步走向。他可以在任何場合下保持從容,既能是蘇格蘭場的執法者,又能是外交場上的優雅客人。
即便不走出白廳一步,依然能將一切置于他的掌控之中。也許,正是這種冷靜的自制讓他能夠在權力的世界中生存下來。而我,是否過于浪漫,才無法接受他選擇的這條路?我不禁思索,是我在妄想改造他,還是他在無聲中提醒我人類掙扎的局限性呢?
——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赫爾岑《往事與回憶》
“尼古拉?”
果不其然,剛剛還遮遮掩掩的舒賓斯基一聽到這個消息,立馬起身挽留正準備離席的亞瑟與俾斯麥。
“阿蒂!我的好兄弟,為什么那么著急走呢?咱們兩位老朋友久別重逢,只喝一杯就走,這可不符合俄國人招待朋友的禮儀。”
舒賓斯基情急之下甚至直接叫出了亞瑟的昵稱。
聽到這個小名,約克豬倌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了鄉下的約克老家,因為通常只有那里的父老鄉親們才會這么稱呼他。
至于埃爾德、迪斯雷利和大仲馬等老朋友,雖然他們偶爾也會這么稱呼亞瑟,但亞瑟總覺得這昵稱實在是太肉麻,所以一直禁止他們使用‘阿蒂’(Artie)這種叫法。
不過今天看在舒賓斯基先生身懷重要消息的份上,亞瑟決定還是先壓下自己的怪癖,稍微放縱他一下。
舒賓斯基親熱的將兩位朋友重新請回了位置上,這位在俄國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如墜冰窟的秘密警察,此時卻露出了比太陽還要和煦溫暖的笑容。
他親自為兩位朋友倒滿酒杯,一邊倒酒還一邊為他們介紹著俄國的風俗:“在俄國,酒杯里有酒是不禮貌的,所以……”
舒賓斯基高舉酒杯與兩人相碰:“為我們的友誼干杯!愿它像伏爾加河那樣流淌不息,永遠充滿力量!”
語罷,舒賓斯基便身先士卒的為他們打了個樣,滿滿一杯熱辣的威士忌灌下肚,俄國上校不止沒感到腦袋暈乎乎的,反倒看起來愈發精神抖擻。
末了,他還不忘叉一片咸豬肘含在嘴里壓酒。
舒賓斯基一邊咀嚼著這在冰天雪地中御寒的最佳珍饈,一邊還伸出手對亞瑟和俾斯麥做了個‘請’的動作。
亞瑟與俾斯麥互視一眼,只得學著舒賓斯基的樣子一口悶掉了酒。
舒賓斯基看到二人的酒杯空了,立馬就想再次給他們倒滿。
亞瑟一眼就看破了他想要反客為主的意圖,他雖然酒量不錯,但卻還沒有自信到能與俄國人拼酒的程度。
他看見舒賓斯基要倒酒,并沒有直接拒絕,而是微微傾身,臉上浮現出一絲帶著歉意的微笑:“謝爾蓋,你的盛情讓我倍感榮幸。不過,今晚我被委以一項小小的責任——必須得保持清醒,否則明天的工作恐怕會多些麻煩。”
“工作?”舒賓斯基的動作為之一頓,他知道亞瑟是在故意找借口,但他可不打算這么輕易的放過‘老朋友’,舒賓斯基打趣道:“還有什么工作能比和久別重逢的朋友宿醉一場更重要的?難道哥廷根的大學生正在密謀明天沖擊軍火庫嗎?”
亞瑟并沒有說話,而是略帶神秘的抬手指了指天花板:“《圖蘭朵》的首演吸引了很多貴客,其中包括了許多能把我的腦袋擰下來的那種。謝爾蓋,不列顛可沒有西伯利亞這樣的流放地,你也知道,我們那里犯了錯,通常都是去澳大利亞的。你難道想讓咱們的下頓酒放在船上喝嗎?”
舒賓斯基雖然明知道這是借口,但對方給出的這個理由他還真沒辦法反駁。
他思前想后,終于還是嘆了口氣,決定老老實實的把事情交代清楚。
雖然二人國籍不同,但秘密警察的擔憂卻是相通的。亞瑟不想被流放去澳大利亞,正如他不想去西伯利亞一樣。
舒賓斯基自嘲道:“流放去澳大利亞其實也沒有那么糟,至少你還有船可以坐。在俄國,流放去西伯利亞不僅沒有交通工具讓你乘坐,你還得戴上手銬腳鐐以及全家老小。更糟糕的是,在大部分情況下,你除了身上的幾件衣服以外,其余財產都會被沒收。”
舒賓斯基提著酒瓶子仰頭灌了一口,他靠在吧臺前揉了揉自己的頭發:“好吧,既然都是朋友,我也就不瞞你了。我到萊比錫來不是為了休假,而是為了玩貓抓老鼠的游戲,跟蹤幾個被列入監視名單的學生。我們懷疑他們離開國境,有可能是為了和波蘭復國主義者接觸。”
亞瑟看到舒賓斯基這副模樣,出聲安慰道:“至于嗎?就像伱之前說的那樣,幾個學生翻得起什么風浪?如果他們執意要做傻事,最后只會把自己葬送了。”
“阿蒂,你不懂!你們英國是立憲政府,但是在俄國,都是沙皇陛下一個人說了算的!”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工作壓力太大,還是恐懼被流放去西伯利亞的命運,鐵塔般的舒賓斯基情到深處禁不住掩面痛哭:“如果我這邊沒有進展,但是卻讓我的一些對頭搶先發現了點什么……這事情如果傳到本肯多夫伯爵和沙皇陛下的耳朵里,你知道會發生點什么嗎?”
舒賓斯基兩手抓住亞瑟的肩膀猛地搖晃:“弄不好我也會被打成學生們的同黨的!這事之前在第三局又不是沒有發生過!”
俾斯麥被舒賓斯基的突然爆發嚇了一跳,普魯士小伙兒結結巴巴的問道:“有……有那么嚴重嗎?”
舒賓斯基扭頭望向俾斯麥,一字一句的教訓道:“小伙子,你還年輕,所以我原諒你。因為你沒有足夠的閱歷來理解這里面的事情。如果你將來有機會去到俄國,成為一個與我一樣為沙皇效力的官員,你就要小心了!你每往前走一步,就會有一百個人!一千個人!他們都盯著你現在屁股底下的位置。這些人就像是下水道里的蛆蟲,時時刻刻都在等著你犯錯,然后再把你踩到腳底下,把你的位置奪了,換他們來坐!而且在俄國,犯一次錯,連累的不僅僅是你一個人,而是你的一整個家族。如果你的運氣不好的話,也許幾代人都沒辦法翻身!離開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道路向來暢通無阻,但是想要回來,你得翻過烏拉爾山,劃過頓河和伏爾加河,穿著單衣在雪原上走很長很長的路!”
舒賓斯基說到這里,仿佛想起了什么傷心事,他嘆了口氣繼續陳述道:“我有一位朋友,他的父親在保羅一世時期由于政治上的告密被捕。他們一家人起先被關押在施呂瑟爾堡,后來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永久居住。好在后來新皇帝開恩,神圣王登基后,先后赦免了幾千名他父親放逐的人。
這家人在西伯利亞日子過得很苦,他們在西伯利亞缺衣少食,三個姊妹只有一雙鞋,所以她們只有在出門的時候才穿鞋,免得別人看到她們的寒磣樣子。不過好在這家人的精神足夠堅韌,最終熬過了那段困難的時光。他們獲得赦免的時候正是冬季,這么一家人,沒有外套,沒有錢,要從托博斯克省動身,可不容易啊!
但另一方面,他們又恨不得一下子飛回去,因為流放期滿之后仍待在原地是更難忍受的。一個當地農婦在孩子母親生病期間,曾經給他們的孩子喂過奶。這個農婦在得知了他們要回莫斯科以后,又把自己好不容易攢下的幾個錢拿出來供他們作路費,只要求帶她一起走。
不過好在當地驛站的官員待他們不錯,允許他們免費坐車,把他們送到了邊境。一家人幾個坐車,幾個步行。年輕人輪流走路,就這樣,他們穿過冰天雪地,越過烏拉爾山,到了莫斯科。莫斯科是他們向往的地方,是他們的希望,可是在那里等待他們的卻是饑餓。
你們知道這是為什么嗎?這是由于政府雖然赦免了他們,但是卻沒有發還他們的財產。更糟糕的是,常年的勞苦生活和長途跋涉使得家里的頂梁柱病倒了,一家人在莫斯科吃了上頓沒下頓。那時候正巧趕上陛下尼古拉一世的登基典禮,于是家里的兩個姑娘便偷偷寫了請愿書,想要混進游行隊伍中,等到陛下從克里姆林宮前的紅色臺階走下時,把請愿書交給他。”
俾斯麥忍不住問了聲:“那兩個姑娘成功了嗎?”
舒賓斯基悲哀的望著俾斯麥,他什么話都沒有說,但沉默已經是最好的答案了。
亞瑟攪動著剛剛端上來的紅茶杯:“奧托,何必自討沒趣呢?你難道沒讀過報紙嗎?尼古拉一世與他溫柔的哥哥‘神圣王’不一樣,這是一位意志如鐵的帝王,他生來就是要做出一番宏圖大業的,你最好不要拿這種小事煩他。”
舒賓斯基哭喪著臉道:“阿蒂,你得幫我,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到別人能求助了。”
亞瑟可不相信舒賓斯基的鬼話,正如舒賓斯基不會相信他一樣。
但他面上依然維持著對舒賓斯基的同情:“謝爾蓋,我理解你,但我依然覺得你有些神經過敏。今天這種場合,薩克森國王、我國的蘇塞克斯公爵以及一大幫薩克森王國的達官顯貴都在場,波蘭人怎么可能混的進來呢?這里是萊比錫,又不是利物浦。”
俾斯麥順著亞瑟的話往下說道:“先生,我也是這么覺得的。我們在那里沒看見什么波蘭人,如果不是爵士看見了您這位老朋友,非要下樓和您敘敘舊,說不準我們這會兒正和那幫大學生喝得高興呢。”
舒賓斯基不死心道:“這……你們喝酒的時候都聊些什么?他們有沒有和你們提到一個叫做孫古羅夫的人?”
“孫古羅夫?”俾斯麥回憶了一下:“孫古羅夫倒是沒有,但是我記得房間里有個叫奧加廖夫的。”
“奧加廖夫?!”舒賓斯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得驚呼道:“對!沒錯,奧加廖夫就是其中領頭的那一個!”
俾斯麥看到舒賓斯基這個反應,頓時有種壞了事的感覺。
雖然他不喜歡自由主義者,但是他也不喜歡充當告密者,這種行為不符合他所認為的德意志貴族精神。
哪怕是在亞瑟手下充當蓋世太保,俾斯麥的泄密行為依然是有節制的。他痛恨小市民同學,但是比起讓警察把他們抓起來,俾斯麥更希望在決斗場上把他們打的屁滾尿流。
他還太年輕,沒有見過許多齷齪的政治交易,年輕人虛無縹緲的道德感也不允許他干出太下作的事情。
俾斯麥在蓋世太保之所以對亞瑟俯首帖耳,其中一大重要原因便是:根據他近幾個月的觀察,這位英國來的秘密警察頭目是個怪脾氣,你很難說他刺探學生活動情報究竟是為了干什么。他從來不曾借助這些情報下手抓人,更不曾以集會罪名審判任何一個學生。
他之所以如同下水道耗子一般四處收集情報,如同蟑螂一樣見縫就鉆,怎么看都更像是出于個人愛好。
但是面前這位俄國秘密警察就不同了,不管他把話說的多好聽,但話里話外想要置人于死地的意思都很明顯。
俾斯麥打起了退堂鼓,一時之間不知道要不要出賣剛剛認識的俄國朋友。
不過好在亞瑟并沒有讓他為難,舒賓斯基的賣慘行為不僅沒能俘獲亞瑟的同情,反倒是讓他拿捏了對方的軟肋。
“既然奧加廖夫是陰謀反叛的學生頭目,在莫斯科的時候,你就應該把他抓起來。謝爾蓋,你怎么能把人放到萊比錫來呢?萬一讓他就這么跑了,你就算被追究責任也是應該的。”
舒賓斯基被看破了手腳,趕忙重新組織語言試圖把漏洞填上:“抱歉,是我之前沒把事情說清楚。奧加廖夫雖然與孫古羅夫有牽連,但是我們現在暫時沒有證據證明他加入了孫古羅夫組織的秘密社團。”
亞瑟步步緊逼,他發誓今天不把舒賓斯基掏個干凈,絕對不讓他如意:“什么是孫古羅夫的社團?”
舒賓斯基皺著眉頭,他很不喜歡亞瑟這么強勢的問詢:“亞瑟,這部分我不能說的太多。”
“好吧,如果你執意如此的話,謝爾蓋。”亞瑟摘下手套扔在桌上:“等我調任俄國使館以后,我自己去打聽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調任俄國使館?”舒賓斯基愣了一下:“你不是在哥廷根大學做學監嗎?”
“現在是,但我畢竟沒法在教育界干一輩子。”亞瑟無奈的笑了笑:“你知道新任英國駐俄大使是誰嗎?”
“達拉莫伯爵。”
“沒錯,他算是我的半個老師。”
亞瑟端起茶杯喝了口紅茶:“倫敦大學當初成立的時候,主要出資人就是布魯厄姆勛爵和達拉莫伯爵等人。我在大學時期俄國史學的不錯,所以達拉莫伯爵覺得我在他手下多半能派上用場。等到漢諾威王國的制憲改革結束,我的任命書應該就會下來了。英國駐俄大使館的文化參贊,謝爾蓋,咱們倆以后交流的機會肯定還有不少。身為文化參贊,我肯定少不了要去莫斯科大學做做兩國文化交流。”
舒賓斯基聽到這里,額頭上頓時爬滿了汗珠。
他本以為亞瑟與俄國無關,所以才放心大膽的將一些俄國的事情告訴了他。
但如果亞瑟即將前往俄國任職,那……
他今天談論的敏感話題可有不少,其中甚至還有一部分疑似不滿沙皇的言論……
完了!
舒賓斯基渾身是汗,甚至都開始胡言亂語了起來:“亞瑟,恭喜恭喜,你這應該算是高升了吧?哈哈,我先前還以為只有我更進一步,但沒想到你這次又快我一步。對了,波蘭人,利物浦,孫古羅夫這幫家伙真是該死!你知道嗎?孫古羅夫那幫人組織的社團自稱十二月黨人的繼承者,這幫該死的叛國者還與波蘭人有聯系,為了他們所謂的自由,他們連祖國的利益都能出賣,硬是要與境外勢力站在一起。當然,亞瑟,我說的境外勢力并不是你。來,再喝一杯,敬俄國與不列顛的友誼……”
亞瑟盯著舒賓斯基看了半天,直到看見他額前的汗珠從鬢角滑落,這才輕聲笑了一下,舉起酒杯與舒賓斯基相碰。
舒賓斯基剛要一飲而盡以表敬意,豈料亞瑟的一句話卻嚇得他差點把酒杯摔到地上。
“謝爾蓋,莫斯科有漂亮的波蘭姑娘嗎?我還挺想學波蘭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