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布萊克威爾還在回味亞瑟的話語時,亞瑟已經從沙發上起身。
他拄著雕刻精美的手杖,黑色短發雖然被北風刮得略顯凌亂,但搭配上那身昨天剛剛送到的、剪裁得體的黑色燕尾服,穿行在鱗次櫛比的書架間,依然不失貴族的氣度。
店伙計還在哈欠連天地整理著昨晚未歸位的書籍,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一陣俄法混雜的口音。
亞瑟的目光在店內掃視一圈,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我想買些道地的俄國文學作品,你有什么推薦的嗎?”
店伙計愣了一下,他先是打量了一下這位面生的先生,他習慣了接待中等階級的學者和偶爾光顧的富家子弟,因此早就練出了一身看人的本領。
但是這位生客看起來既不像那些靠遺產揮霍度日的紈绔子弟,也不像那些小心翼翼翻閱書頁卻不敢掏錢的窮學生和小公務員。再搭配上他那口奇怪的腔調,這位先生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了,他要么是個外國人,要么是個剛剛歸化不久的新俄國人。
像是這樣的人,在彼得堡并不算少見。但凡有點錢的俄國貴族都喜歡請上一位英國的瓊斯或者法國的柯克來教導他們的孩子,甚至連沙皇在這方面也不例外。
如果您是俄國土生土長的大學教授,那只能授八品文官銜。
就算要面子,死皮賴臉的求人家,人家最多也就叫您一聲‘少校’。
可如果您是從國外請來的,那便大有不同了。
外國教授可以直接從五品文官出發,與莫斯科大學和彼得堡大學的校長們一個級別。
出了門,您就算不提,人家都會識趣的尊稱您一聲‘將軍’。
眼前的客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家庭教師,他就算不是外國教授,最起碼也是個外國富豪,又或者是個了不得的外交官員。
“請稍等,老爺。”店伙計匆忙低頭鞠躬,轉身鉆進了書架后面。
沒過多久,他就捧著一摞店里最暢銷的俄文書一路小跑著回來了:“您瞧瞧這些如何?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波爾塔瓦》和《羅斯拉甫列夫》,茹科夫斯基的《柳德米拉》,布爾加林的《伊凡·維日金》,還有……這些都是最能代表俄國的文學作品了。”
亞瑟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杖指著伙計手里滿滿的一摞書開口道:“這些,都幫我包起來。”
“還有這一排、這一排和這一排。”亞瑟接連指了幾個不同書架的方向,聲音平靜而篤定:“我全要了。”
店伙計的手已經在發抖,他迅速抱著一本尼古拉·卡拉姆津的《俄羅斯歷史》放到柜臺上,然后又去搬運那本書脊泛黃的、不知在店里放了多少年的《俄國兵制》。
他心里不禁掠過一個念頭:“這么多書,這位先生真的全買得起嗎?”
可當他看到亞瑟指甲蓋頂起金幣在空中滑出一道弧線落在他的手心后,伙計心里最后一絲疑慮也立刻煙消云散了。
這里的動靜很快引來了書商的注意,那是一位體態微胖、臉上總是掛著諂媚笑容的中年人,精明的目光在看到亞瑟身上的燕尾服和他腰間隱約露出的金表鏈時,瞬間多了一層恭敬。
他趕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走了過來,一邊指揮伙計們將書用上好的羊皮紙包好,一邊忙不迭地鞠了個躬:“尊貴的先生!您今天光臨,真是本店的榮幸!我敢保證,我們這里的藏書在整個圣彼得堡都是首屈一指的,這里的每一本書都將為您的書架增光添彩。”
亞瑟根本不搭理他,他又指了幾個書架:“每樣來一本。”
“您真是品味非凡!”書商心中一陣狂喜,雖然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財迷,但無奈這臉上的笑容怎么都收不回去:“喔,上帝真是給您生了一雙慧眼,您真是有眼光!這些書都是從巴黎直接運來的精品,是普希金先生也曾推薦過的名著!”
亞瑟聞言皺眉:“你確定這些書是從巴黎運來的?法國人難道會起《拿破侖在巴黎附近被俄國皇帝亞歷山大一世所擊敗》、《教拿破侖跳舞的俄羅斯人》、《拿破侖的冬季》、《拿破侖用奇形怪狀的人組成的新軍》以及《俄國大力士驅逐法國佬》這種書名?”
“啊!”書商的笑容驟然凝固,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他急忙擺手,臉上的諂媚瞬間轉為尷尬:“先生,您誤會了,誤會了!我還以為……”
他憋了半天不知該如何解釋,于是只好借發怒來為自己開脫,他揪住一個搬書的小伙計斥責道:“我不是讓你們沒事別進這種書的嗎?究竟是誰,是誰把這些書塞到我的書架上的?這實在拉低了我們書店的格調!瞎胡鬧!”
亞瑟隨手翻開其中一本,抬手勸阻道:“沒關系,我感覺這些書其實也挺有意思的,每本給我來兩份吧,一份我留著自己看,另一份我要寄給我的法國朋友。”
“啊!原來您是喜歡這個類型的書嗎?”
書商一下子像是發現了《致富經》,他連忙推薦道:“要不您再隨我上三樓看看?那里全是上好的法國!其中最出挑的就是德·科克了。像是《妻子所改變的丈夫》、《妻子、丈夫和情人》、《吾妻之子》、《巴黎的理發師》,還有《郊外來的美女》,我們這兒全都有。看法國打發時間最好不過了,而且到了沙龍宴會上,您只要搬出這些,那就等于是打開了夫人小姐們的話匣子,女人們最愛這些巴黎來的東西了,不管是香水、、法國菜還是時裝,她們甚至還想嫁個法國佬。”
保羅·德·科克?
亞瑟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感到了不妙。
如果說現今的通俗分為高中低端三個領域,那么大仲馬無疑是統治高端領域的絕對王者,而科克先生則在中端市場獨占鰲頭,至于低端領域嘛……
由于低端領域的大部分品類無論在哪個國家都不受待見,所以以此為生的作家們通常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出一本書就換個筆名,以防被各國的書報檢察官抓個正著。
所以,在該領域,目前并不存在任何一個擁有足夠有號召力的作者。
但俗話說得好,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哪怕經常換筆名無法聚攏粉絲群,依然有人可以憑借過硬的個人實力殺出包圍圈,出一本火一本,寫一本禁一本,譬如某位《英國佬》的著名作者。
果不其然,書商見到亞瑟沒點頭,立馬壓低嗓音小聲詢問道:“要不,我帶您看看硬貨?一般來說,只有熟客才有這待遇,不過做生意嘛,一回生二回熟,倒也沒必要太講究那些條條框框的。”
對于書商的提議,亞瑟倒也不是不感興趣,但問題在于——看硬貨,今天不行。
亞瑟打了個響指,呼喚著秘書的名字:“亨利。”
布萊克威爾趕忙夾著公文包起身:“爵士。”
亞瑟指著擺滿了柜臺的那堆書籍:“你和書店對接,列一張購書清單,然后走流程向使館報銷。”
布萊克威爾對這樣的情況顯然見怪不怪了,相較于前幾任文化參贊用外交經費吃喝嫖賭的行為,最起碼買書真的和研究文化掛鉤。
亞瑟趁著秘書記賬的工夫,向他打聽起了俄國文化界的近況:“我看俄國和英國也差不多嘛,現如今都是時尚的天下了。”
布萊克威爾一邊做著筆記,一邊點頭道:“確實是這個情況,自從幻想、歷險記、色情和講故事體之類的文體出現后,把俄國早期的圣徒行傳、大公傳奇之類的傳統書籍,推到了文學場域的邊緣位置,就如同基督教化之前的古羅斯歷史上那些宗教儀式那樣。”
亞瑟隨手抄起那本《俄國大力士驅逐法國佬》:“這類書最近在俄國很流行嗎?”
“這種?”
布萊克威爾撓了撓頭:“其實也不是最近,1812年戰爭結束后,這種書就出現了,而且在市面上一直很受追捧。只不過,由于前兩年烏瓦羅夫搞出了個‘官方人民性理論’,說什么:東正教、專制制度和人民性是俄國社會偉大事業的最后一線希望,因此必須要改變俄國現存教育情況,增進學生對本民族歷史文化的掌握,并通過在文化上增強民族自信的方式,來抵御西方思想的腐蝕。所以,這兩年俄國政府開始從政策上對這類作品加大了扶持力度,給予創作此類題材的作家以政府津貼。有錢賺自然寫的人就多了,在這方面,俄國人和不列顛人沒什么兩樣。”
說到這兒,布萊克威爾怕亞瑟還沒有熟悉俄國政府的《官職員表》,于是又補充說明道:“烏瓦羅夫之前擔任的是莫斯科督學,由于提出了‘官方人民性理論’得到了沙皇的賞識,現在已經被提拔為主管國民教育部的大臣了。”
語罷,布萊克威爾還適時的給出了自己的看法:“不過嘛,像是這本《俄國大力士驅逐法國佬》寫的實在拙劣,您如果想要研究這方面的進展,我可以給您推薦幾位,扎果斯金、布爾加林和格列奇的書都是值得一讀的,克雷洛夫的喜劇寫得同樣很逗樂,遠比這些劣質書看起來有意思。”
亞瑟聽到這兒,才終于明白了現如今俄國文壇勢同水火的‘斯拉夫派’和‘西方派’究竟是怎么斗成這個模樣的了。
從前這兩派之間還能經常交流,類似卡拉姆津這樣膽子大的,還有勇氣在1818年就任彼得堡科學院院士的儀式上公開喊出:“彼得大帝以其強有力的手腕改造了祖國,把我們變成了與歐洲人類似的人。抱怨是毫無意義的,古羅斯人和現代俄羅斯人之間的精神聯系永遠的斷裂了。”
但現在誰要是敢公開喊這么一句,那多半是感覺吃第三局的棍子吃的不過癮了。
至少目前彼得堡報紙上的官樣文章寫的全是丘特切夫的名言——用他人的方式制作不出俄羅斯的面包。
亞瑟還在想著該從哪里開展他的‘文化工作’呢,忽然聽見樓上傳來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
“您問到《狄康卡近郊夜話》?讓它見鬼去吧!我是不會出第二部的!”
“您真的不考慮嗎?果戈里先生,這本書賣的很好啊!您會賺上不少錢的。這樣吧,我出五千盧布,您再考慮一下吧。要知道,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賣的那么好,也不過才一萬兩千盧布,這已經是非常高的價格了啊!”
“它賣的好又怎么樣?雖說掙到錢對我來說并不是多余的,但是為了三瓜倆棗而寫作,徒增故事,我不干!我這人沒有干投機生意的任何才干。要不是您提醒我,我甚至都忘記了我是《狄康卡近郊夜話》的作者了!”
“那人物呢,您書里人物的命運還沒結束呢,讀者們都熱切期盼著您寫第二部呢。”
“人物的命運?他們的命運無人知曉了!暫時我是寫不出什么有分量的、偉大的、藝術性的東西來的。”
“那您考慮寫詩嗎?普希金的詩是一行十盧布,鑒于您是第一次寫,我給您普希金一半的價格。您寫個百來行,就能弄個五百盧布,何樂而不為呢?”
“寫詩?我現在可是無所作為,毫無行動的。小的不想寫,大的又想不出。一句話總結——我智力便秘了!”
果戈里黑著臉,披著羊皮大衣氣呼呼的走下了樓,可以看得出,他今天痔瘡沒有發作,又或者是發作了但卻被出版商們糾纏到太過憤怒,所以忘記了疼痛。
那位在旅店里面對憲兵上校低聲下氣的女子學院教師一去不返,脾氣上來的果戈里在出版商面前簡直比沙皇還要蠻橫。
用他自己的話總結,總而言之,他今天的步子走的虎虎生風。
果戈里剛剛下樓,迎面便撞上了亞瑟的笑臉,他來不及剎車,差點撲進亞瑟的懷里。
“你……赫斯廷戈夫?”
“赫斯廷戈夫?”亞瑟摘下帽子伸手和他打了個招呼:“我不討厭這個名字,但是初次見面便給別人起外號總歸還是太失禮了。您好,果戈里先生,鄙人,爵士,亞瑟·黑斯廷斯。”
果戈里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他可不愿意和這人掛上關系。
不管這個英國佬是出于什么目的扮作憲兵上校,那都不是他想摻和進去的,他就是個八品文官,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到基輔大學謀個副教授的職位。
至于什么上層斗爭,十二月黨人,他雖然心里有些看法,但是從不把他掛在嘴上。
他和普希金不一樣,雖然二人是朋友,而且果戈里還是普希金的狂熱支持者,但是偶像行為請不要上升到粉絲。
畢竟他可沒有普希金那么大的顏面,即便是當著沙皇的面,普希金依然可以面不改色的直抒胸臆。
當沙皇在宮廷中當面詢問普希金:“如果12月14日那一天您也在彼得堡,那您將會做些什么”
“那我也會加入叛亂者的行列。”普希金如是回答。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普希金這么說話,沙皇居然還沒把他怎么樣,反倒夸贊普希金是個誠實的人,并且還下詔把他從流放地赦回了彼得堡,并允諾普希金可以住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或者國內其他任何地方,其中包括沙皇度假用的幾座夏宮。
如果要問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在哪兒?
那就是沙皇給了普希金一個莫大的榮譽,從今往后,沙皇,尼古拉一世本人將成為普希金作品的唯一審查官。
而普希金被特赦的消息傳出后,直接在全俄國引發了轟動,本就因舉行新沙皇加冕禮而顯得熱鬧非凡、忙亂不堪的莫斯科,因此涌進了不少外地讀者,莫斯科人連同整個俄國文學界都把普希金歸來作為一個最重大的事件隆重慶祝。
果戈里自認沒有普希金那么大的譜,更不可能擁有普希金那樣的影響力,他要是卷進什么政治事件當中,多半得上第三局的老虎凳上坐坐。
而眾所周知的是,得了痔瘡的人,是不適合坐冷板凳的。
果戈里挪著步子擦著亞瑟的肩膀就要逃跑,但這英國佬的魔爪哪里是想逃就能逃得掉的呢?
亞瑟的手就像是鐵鉗一般鎖住了他的胳膊,文化參贊在他耳邊壓低嗓音道:“果戈里先生,基輔大學副教授的位子,對你來說就這么不值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