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彼得堡天氣寒冷,但是相較于倫敦,彼得堡的生活依然有不少優點。
譬如說,亞瑟心心念念的澡堂子。
泡澡這項活動的歷史在俄國源遠流長,或許是因為俄國以第三羅馬自居,所以順理成章的繼承了這項羅馬文化中必不可少的社會活動。又或許是如俄國考古學家們考證的那樣,由于北國的天氣太過寒冷,所以澡堂文化在公元前幾世紀的早期斯拉夫文化和芬蘭烏戈爾文化中就已經成了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了。
當然,本著嚴謹的治學態度,以俄國文化研究者自居的倫敦大學歷史系畢業生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更傾向于后者。
畢竟桑拿這種古老的洗浴方式便是從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與俄國發源,經過德意志地區向歐洲各地傳播的。
為了滿足桑拿洗浴的需要,俄國澡堂大多是由木材建成,采用木炭或火爐來加熱,蒸汽則通過特制的木制通道進入浴室。而到了彼得大帝時期,俄國的傳統澡堂也成了西化改革的一部分,木式結構逐漸被磚石結構取代,彼得堡和莫斯科等主要城市的澡堂也從早期的粗放式管理劃分為幾個主要的功能區:前廳、浴室、休息室和更衣室。
而為了標榜俄國作為羅馬繼承人的身份,彼得大帝還鼓勵俄國貴族和上層社會人士都要定期使用澡堂。
為此,身為沙皇的彼得大帝自然要身先士卒,發揮模范帶頭作用。
只要稍有閑暇,他就會去澡堂搓頓澡,澡后再來上一頓小燒烤。
有時候,彼得大帝還會邀請親朋好友和宮廷中的重要人物一同泡澡,在澡堂里與臣子們閑聊放松,甚至在澡堂里聽取國務報告。
因此,與沙皇同泡一池子水自然也成了一種相當有面子的榮耀。
也就是從彼得大帝開始,曾經被認為上不得臺面的澡堂文化逐漸成了宮廷貴族中的一種風尚。
而隨著葉卡捷琳娜大帝開啟的全俄城市化改革的進行,俄國的城市數量激增,澡堂文化也隨著新城市的設立更加普及并深入到了俄國社會的各個階層當中。
而在進入19世紀后,不論是在城市還是鄉村,不論是農民、工人還是城市居民,每家每戶的老人和年輕人都會定期前往澡堂,社區成員常常會一起去洗浴,交流日常瑣事,澡堂儼然已經成為俄國家庭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正如那句古話所說,在羅馬就要像羅馬人一樣做事,俄國雖然不是羅馬,但它畢竟以第三羅馬自居,亞瑟順理成章的入鄉隨俗,在彼得堡,他打算像個彼得堡人一樣做事。
澡堂內彌漫著熱蒸汽與木炭的氣息,爐火的跳動與滴水聲交織成一首古老的旋律。
蒸汽從爐口緩緩升騰,迷霧般的霧靄將整個浴室籠罩。空氣中彌漫著濕潤與草木的清香,木頭的味道與濕氣混合成一種獨特的腥甜感。
浴室內,正對著門的長條凳上坐著兩個已經蒸的滿臉通紅的客人,他們的臉龐被蒸汽潤澤,皮膚泛紅,額頭的汗珠在蒸氣的滋潤下迅速溶解,化為一滴滴的水珠,緩緩滑落,微微喘息的胸膛在溫熱的空氣中不斷起伏。
一個身穿灰色麻布浴袍的年輕人推開浴室的木門,手中握著一捆剛剛泡過的樺樹枝,他是這里的浴侍。
年輕人看了眼浴室內逐漸稀薄的蒸汽,也不多言語,只是蹲下身,將樺樹枝條制成的浴杖浸入爐旁的熱水中,輕輕搖晃。
只聽見浴杖在水中發出輕微的“嘶嘶”聲,散發著淡淡的木香。
然后,他用手輕拍水面,將熱水濺向浴室的角落,一瞬之間,稀薄的蒸汽頓時濃郁了幾倍有余。
“來了,來,放松。”
亞瑟坐在長條凳上,他現在的模樣看起來活像只蒸熟了的龍蝦:“這是干什么?”
坐在他旁邊的果戈里嘴里念叨著:“英國澡堂沒有浴杖嗎?”
“我們那里甚至沒有澡堂。”
果戈里恍然大悟,隨后沖著浴侍招手道:“從我開始吧,我這位朋友沒有享受過浴仗按摩,他不一定能接受。”
在亞瑟的注視下,浴侍繞到了果戈里的身后,隨后用泡軟的浴杖輕輕拍打起了他的背部。
終于看明白了的亞瑟這才開口道:“原來是這個,這東西倫敦也有,但我們那兒使用的浴仗材料和彼得堡有所不同。”
果戈里瞇著眼睛一邊享受一邊問道:“你是說九尾鞭?”
“你怎么知道的?”
“哼……”果戈里睜開眼睛得意道:“我可不是普通的小俄羅斯人,早告訴過你了,我看過很多的英國文學作品,主要是莎士比亞,他是我最喜歡的劇作家。不過除了莎士比亞以外,我還看過不少別的,譬如說九尾鞭就是我從《黑斯廷斯探案集》里看到的。你們這幫英國佬真是一群怪人,你們居然會為了被除了黑色長襪以外什么都不穿的女士抽打而付錢。”
不慎對外輸出了錯誤英國文化的罪魁禍首聽到這話,只得厚著臉皮坦誠道:“我記得我在書里明確指出:那只是一小部分人,而不是全部。再說了,您這么看英國,完全是因為您沒去過巴黎罷了。您難道不知道巴黎存在許多為觀眾提供表演并收取適度費用的半裸劇場嗎?依我看,鞭子的風氣,多半也是法國佬帶到倫敦去的。”
“哈,那看來您和法蘭西的文化參贊可有的爭了。”果戈里笑得前仰后合,轉瞬他又頓了一下,扭過頭盯著亞瑟問道:“等等,您說《黑斯廷斯探案集》是您寫的?”
“怎么?難道非得我帶您去倫敦吃頓鞭子您才相信嗎?您覺得我的姓氏是什么?我這個文化參贊的頭銜又是從哪里來的?”
“亞瑟·黑斯廷斯?《黑斯廷斯探案集》?”果戈里訝然道:“我的上帝啊!難道您真是那位亞瑟·西格瑪?”
說到這里,果戈里難免有些妒忌:“我真是羨慕您,您的靈感簡直就像噴泉似得,《黑斯廷斯探案集》出了一部又一部,您難道就沒有想法卡殼的時候?”
“偶爾也會有。”亞瑟誠實的回答道:“不過那本書不是我一個人的成果,我還有一位話癆似的助手,他是那種無聊至極的家伙,隨時隨地都有無窮無盡的故事想要講給你說。我的很多想法,都是他幫忙提供的,比如《探案集》里的最新一部《所羅門王的復活》,就是他的靈感杰作。”
“唉……您看來是真的成名了,不僅憑借稿費過上了富足的生活,請得起助手,而且還憑借才氣混上了文化參贊的職務。而我呢,錢雖然賺了一點,但想要弄個副教授的職位都得尋死覓活的。”
亞瑟笑著回道:“您不是認識茹科夫斯基和普希金嗎?您難道就沒有請他們倆幫幫忙?他們一個是皇太子的老師,另一個是全俄國都稱頌的民族詩人,如果他們肯大開金口,那一切肯定都水到渠成了。”
果戈里滿腹牢騷:“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茹科夫斯基和普希金的名氣都很大,而且他們倆也都很愛我。我請了他們幫我寫推薦信,達什科夫和布盧多夫也為我求了情。但是基輔督學布拉德凱軟硬不吃。他說現在并不能給我世界史的教席,因為迄今為止,他還沒有看到我拿出擁有足夠說服力的專著。我把我正在寫的《小俄羅斯哥薩克史》的一二卷寄給了他,然而這部就連教育大臣烏瓦羅夫和普希金都稱贊的著作落在他眼里,卻好像無足輕重似得。”
亞瑟聞言,捏著下巴幫他分析道:“依我看,這情況貌似不太樂觀啊……”
果戈里連忙追問道:“您有什么見解?”
亞瑟開口道:“正常來說,教育大臣覺得您可以勝任那個職位,又有這么多文化界的名人替您說好話,基輔督學把副教授的位置給了您,那這么多人就全都要記著他的人情。然而,這送上門的好處,他卻不要。所以,這大概率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了。”
“什么可能性?”
亞瑟根據他的經驗解釋道:“您想要的那個位置,弄不好早就已經被其他人預訂了。但是由于茹科夫斯基和普希金給基輔督學寫了信,他又不想直接得罪這群人,所以他只能先吊著您,等什么時候拖到大伙兒都把這件事忘了,您自然而然也就出局了。您光想著您有資格得到這個位置,盡可能的向督學展現您的能力,這屬于從最開始就走到岔路上去了。”
說到這兒,亞瑟還不忘教訓果戈里道:“您之前說您曾經在俄國的國土衙門里做過事,但這衙門里的門門道道您真是一點兒都沒有摸清楚。”
“啊……”
果戈里被亞瑟一點撥,猛地回過神來:“這……唉呀,我雖然確實在國土衙門當過差,但我這人怎么說呢……我這輩子堅持下去的事情很少,在衙門里也就是混一天日子算一天,閑暇時間我都是和同學們研究寫作和畫畫的事情……不過,這不是說我這個人就是一無是處,我只是對于當官沒有太大的興趣,您也知道的,在衙門里賺不到多少錢,如果你想要靠著衙門的工作大富大貴,那少不了得做些喪盡天良的事情。那些事,我實在是干不下去。”
亞瑟聞言只是打趣:“干不下去便能調去女子學院教書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俄國政府倒是比英國政府更有人性。”
果戈里翻了個白眼:“哪有那么容易,您光想著好事了。您不知道,就為了從衙門里離開,我想出了一個主意,我聲稱自己害上了痔瘡,并認定它是上帝才曉得的多么危險的病。可是,后來我才知道,在彼得堡,沒有一個人是不害痔瘡的。但沒過多久,或許是由于上帝想要懲罰我說謊,所以我還真的害上了。
大夫們建議我不要老坐在一個地方不動,雖然害了痔瘡很難受,但我打心眼里高興能有這樣的機會使我擺脫這份微不足道的公職。不過,就像您說的那樣,這微不足道也只是對我而言,因為別人是不這樣看的,天曉得人家會不會把占據我在國土衙門留下的位置視為莫大的幸運呢?
但我要走的是另一條路,一條比較正直的路,而且我心中有更多的力量邁出堅定的步子去走這條路。我向上面提交了調職申請,還附上了醫生給我開的診斷書,證明我已經不適合在國土衙門任職了。正好,女子學院的校長普列特尼約夫很欣賞我,所以他就向皇后申請,希望把我調到他的麾下,去貴族女子學院教書。
不過,您可不要以為這件事有多大意義。所有的好處就在于,我現在小有名氣,我講的課將漸漸地使人們談論起我來。再有就是更多的自由時間,我再也不用一上午一上午痛苦地在衙門坐著,再不用每周工作四十二個小時,我在女子學院每周只干六個小時的活兒,然而薪水反倒還增加了一點。
我不再從事那份愚蠢的、無用處的、其卑微瑣屑總是讓我厭惡的工作,如今我的這份工作,是可以讓心靈愉快的妙不可言的享受。雖然后來葉卡捷琳娜學院以及另外兩個學校并入了女子學院,我的工作時間也變成了每周二十個小時,但是我的薪水也翻了四倍還多。”
亞瑟聽到這里,這回換成他羨慕果戈里了:“我的上帝啊!您原先一周只干6小時嗎?怪不得您又想去基輔大學謀個職位呢,你這是嘗到了教書的甜頭了。雖然職位和權力沒有國土衙門顯赫,但是對您這樣想要有時間享受生活的人來說,當個教授明顯要比混官場舒服多了。”
“可不是嗎?”果戈里顯然很滿意教書的工作:“況且,女子學院這份工作還能給我帶來更大的知名度,我在這里認識了許多彼得堡本地的淑女和名媛,我一開始以為和她們打交道很不容易,但是后來我才發現,與她們交朋友可比我在國土衙門應付那群刁鉆奸猾的惡棍們容易多了。”
說到這里,果戈里又忍不住為黯淡的前途而發愁,女子學院的工作確實很不錯,如果這所學校不是在彼得堡的話,他甚至愿意在這里干一輩子。但問題在于,他的痔瘡已經不容許他繼續在這片嚴寒之地停留了,他渴望去基輔,回到他的家鄉小俄羅斯,在那片春暖花開、物產豐富的土地養病。
他嘴里嘀咕著:“可這該怎么辦呢?要是照您這么說,我就算找阿爾卡季亞文學社的朋友幫忙,恐怕作用也不大了。”
“阿爾卡季亞文學社?那是什么?”
亞瑟很快就捕捉到了詞句中的重點,文學家向來對于詞句用語的變化很敏感,而一位秘密警察則總是對各種結社很感興趣,并且迫不及待的想要混進去。
果戈里還在糾結于他的前途,這位小俄羅斯人心煩意亂的隨口應付著:“沒什么,就是一個茹科夫斯基和普希金創建的文學團體,舍維寥夫、恰爾達耶夫、德米特里耶夫、利沃維奇、阿克薩科夫等等,這些人全都是阿爾卡季亞的成員。”
“嗯……”亞瑟的心里琢磨著這些名字:“都是大名鼎鼎啊!如果您不嫌棄的話,可以替我引薦一下嗎?您知道的,我是英國的文化參贊,對俄國文化圈子向來感興趣。當然,我自然不讓您白忙活,您給我幫忙,我也給您行方便。雖然基輔督學那邊,我同樣說不上話,但是如果您能通過教育大臣烏瓦羅夫直接向他施壓,您當副教授的事情說不定還有戲。”
果戈里只當亞瑟是在開玩笑:“我要是能讓烏瓦羅夫向督學施壓,那我也用不著在這里和您逗樂子了。”
亞瑟胸有成竹的向果戈里保證道:“別著急啊,我又沒有說我沒有辦法。下個月的月底,我要參加一場文化交流活動,貴國的教育大臣烏瓦羅夫也會出席那場活動,如果您可以在此之前把那本《小俄羅斯哥薩克史》寫出來,我就給您一個在教育大臣面前露臉的機會。”
“什么機會?您打算拿著我的書向教育大臣推薦?”
“可不止是推薦。”亞瑟咳嗽了一聲:“我還打算告訴他,您的這本著作寫的驚才絕艷,而且馬上就要在英國出版發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