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館辦公室中,亞瑟正翹著二郎腿,一邊烤著火一邊喝著紅茶翻閱著新鮮出爐的《莫斯科電訊報》、《俄羅斯報》等俄國主流報紙。
或許是因為俄國人的脾氣天生就要比英國人暴躁不少,因此就連報紙內容都能看出顯著的差異性。
其中沒有多少《泰晤士報》那樣拐彎抹角的陰陽怪氣,通篇都是直來直去的大攻擊性。
《一個瘋子的辯護?一個民族的叛徒!一個西方病態的追隨者!》
——近日,俄國文學界迎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普希金的新作《青銅騎士》一如既往地高水平。壞消息是,背叛民族的思想寄生蟲、狗娘養的文化叛徒、法國佬的忠誠二狗子彼得·雅科夫列維奇·恰達耶夫出版了一本名為《一個瘋子的辯護》的詆毀性作品。
——他的言論充斥著對祖國、對民族文化的極端蔑視,完全喪失了一個俄羅斯人應有的尊嚴與責任。他不僅對我們的偉大歷史進行毫無根據的貶低,更試圖將西方腐化的理念強加給我們,撕裂俄羅斯與其深厚文化傳統之間的聯系。恰達耶夫,正是那條潛伏在我們民族血脈中的毒蛇,意圖侵蝕我們靈魂,摧毀我們偉大的文化根基。
——此人甚至恬不知恥的在其作品中聲稱:我比他們(斯拉夫派)中的任何一個都更加熱愛自己的國家,希望它獲得榮耀,我也懂得如何評價我國人民的崇高品質,如何強調和保存我國的特性。但我還沒學會閉著雙眼、低著頭顱、閉著嘴巴來愛我們的祖國。我認為一個人只有能夠清醒的看待自己的國家,他才能對這個國家作出貢獻。我認為盲目鐘情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真理帶給祖國,我要像彼得大帝教導我的那樣熱愛祖國。
——誠然,彼得大帝時期曾經進行了西方化改革。然而彼得大帝的改革并不是盲目追隨西方,而是根據俄羅斯的實際需要,選擇性地吸收了西方的技術和思想。改革并不是西方文明的簡單移植,而是為了保證國家生存和強盛的戰略選擇。在借鑒西方經驗的同時,彼得大帝始終保持了俄羅斯文化和傳統的根基,而不是完全放棄本國的特色。
——然而恰達耶夫卻顛倒黑白、巧言令色,他聲稱俄羅斯的歷史是一條“無望的道路”,并宣揚出一幅沉淪的前景。然而,誰能相信一個真正理智的哲學家會把自己的國家描繪成如此貧弱與衰敗?他的思維模式極其病態,充斥著對俄國的極端否定。他否定我們的歷史,否定我們的文化,甚至否定我們民族的未來,這種愚昧和絕望,恰恰暴露了他思想上的病態。
——如果說他的這篇文章有什么可取之處,那就是他的標題取對了,《一個瘋子的辯護》,這標題用來形容他自己再好不過。恰達耶夫,一個沒有家國情懷的跳梁小丑!一個披著俄國皮的英國佬和法國佬,又或者是二者的雜交產物!一個連自己祖國的真正價值都看不清的家伙,竟敢指責我們的偉大帝國!
亞瑟捧著這份報紙看的很認真,時不時還要取出鋼筆圈出幾處臟話,并把它們抄寫到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
記完一頁后,亞瑟還會停下筆,站起身捧起筆記本在辦公室里復誦幾遍以便加深記憶。
雖然他在德魯伊斯克的時候,也從鄉下人和駐防軍的嘴里學了幾句罵人的俚語,但莊稼漢和大頭兵的詞匯量終究不支持他們像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文人那樣罵的華麗。
夾著一堆文件的秘書布萊克威爾急沖沖的推開門,結果迎面就對上了正在練習偽裝俄國文化流氓的亞瑟。
猛地被上司劈頭蓋臉一頓罵,換誰來了都得懵。
布萊克威爾趕忙道歉:“抱歉,爵士,我忘了敲門。”
亞瑟掏出手帕抹了抹由于彈舌太多而濺了滿嘴的口水,淡定的安撫道:“別緊張,亨利,我這不是沖你,我正在學俄語。”
秘書這才放下心,他將文件放在辦公桌上:“學俄語從臟話開始學起?這確實是個好法子。我不常夸人的,但是,爵士,您今天確實罵的挺高級。”
亞瑟從兜里摸出了一只嶄新的鼻煙壺,隨手扔給秘書,示意他吸兩口。
這是他來了俄國后和別人學到的交際手段。
在俄國,如果遇到了尊貴的客人,為了表示熱情,主人通常會與他分享鼻煙壺。
可惜這時候還沒有卷煙,不然的話,散煙可比分享鼻煙壺方便和衛生多了。
亞瑟隨手抄起一份文件,一邊翻開一邊詢問道:“這是什么?”
布萊克威爾吸了口鼻煙:“外交部的報告,從里斯本使館轉送來的。”
“里斯本?”亞瑟聽到這個地點,立刻就想起了曾經與他在利物浦有一面之緣的查爾斯·納皮爾將軍:“葡萄牙人的內戰打完了?”
這位與托馬斯·科克蘭和西德尼·史密斯一樣同屬皇家海軍怪咖的驍將,自從被外交部派往葡萄牙后,可以說是屢建奇功。
在納皮爾抵達葡萄牙時,支持小女王瑪麗亞二世的葡萄牙自由派只剩下亞速爾群島這一個據點了。
而當納皮爾剛剛抵達亞速爾,自由派領導人維拉弗洛爾伯爵沒有任何猶豫的立刻將剩下的海軍艦艇的指揮權全部交給了納皮爾。
此時,女王父親巴西皇帝佩德羅率領的部隊正遭到他的兄弟僭位者米格爾王子率領的專制派軍隊的包圍。
藝高人膽大的納皮爾為了幫他解圍,不顧專制派海軍的封鎖,率領僅存的小型艦隊將自由派軍隊安然無恙的運抵葡萄牙南部的阿爾加維地區,成功開辟第二戰場。
而在他率領艦隊返回亞速爾群島的過程中,卻被聞訊趕來的專制派海軍抓個正著。
當時納皮爾手下有6艘船,其中3艘護衛艦,1艘輕型護衛艦,1艘用于偵查機動的雙桅縱帆船和1艘主要擔任支援型角色的小型帆船,共計裝備了176門火炮。
而專制派的艦隊幾乎可以說是精華盡出,4艘戰列艦、1艘護衛艦、1艘齊貝克船、3艘輕型護衛艦和1艘雙桅帆船,共計372門火炮。
由于雙方在數量和火力上完全不成正比,所以納皮爾只得發揮麾下艦船機動性強的優勢,在海上領著專制派艦隊兜了兩天的風。在經過兩天的機動操作后,納皮爾的艦隊在非常有利的條件下成功地布置好陣型。
由于雙方火力太過懸殊,納皮爾知道要想取勝,只能利用自由派艦隊水手多為英國退伍水兵的優勢,通過近距離肉搏來奪取敵艦。
1833年7月5日,海上風力終于發生變化,納皮爾立刻下令艦隊調頭,后隊轉前隊,滿帆前進,捅專制派的腚眼兒去!
經過數小時的激戰,最終納皮爾在付出三位艦長與30多名水手陣亡、60多人受傷的代價后,擊斃擊傷專制派300余人,并成功俘獲了四艘戰列艦、一艘護衛艦和一艘輕型護衛艦。余下的專制派艦隊看到形勢不妙,只得逃往里斯本和馬德拉島。
如此驚人的戰果,使得剛剛宣布支持葡萄牙專制派的法國政府氣的牙癢癢,并向英國政府提出了嚴正抗議。
但納皮爾的勝利卻讓英國國王威廉四世很不開心,這位水手國王在皇家海軍服役期間與納皮爾結過梁子,所以為了不讓法國人找到英國介入葡萄牙內戰的口實,同時也為了哄哄國王、照顧一下他的小情緒,海軍部干脆直接把納皮爾從皇家海軍的軍官名單中除名了。
不過除名歸除名,現如今只要你在皇家海軍內部一提起納皮爾的名字,那都是豎大拇指的。
《泰晤士報》等報紙更是演都不演,艦隊街的各大報社直接把納皮爾在葡萄牙的戰果當做了皇家海軍的榮耀來宣傳。
而納皮爾在葡萄牙自由派中的地位也愈發穩固,在圣文森特角海戰勝利后,納皮爾被授予了葡萄牙海軍上將和葡萄牙海軍司令的頭銜。隨后的9月,納皮爾又指揮自由派陸軍成功保衛了里斯本,并獲頒葡萄牙最高軍事榮譽塔與劍勛章,并受封圣文森特角伯爵。
這簡直就像是皇家海軍的一種傳統,在國內因為怪脾氣不受待見的海軍軍官到國外發揮余熱,結果一不小心就當上了其他國家的海軍司令。
納皮爾是葡萄牙海軍司令,托馬斯·科克蘭當過智利、秘魯和巴西的海軍司令,西德尼·史密斯當過瑞典海軍司令。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沒當上海軍司令,但卻在外國海軍出任艦隊司令和艦長的海軍軍官,比如在拉美獨立戰爭中指揮哥倫比亞和智利等國海軍作戰的喬治·湯姆遜和亨利·珀維斯等人。
雖然埃爾德一再抱怨海軍部不靠譜、黑的沒了邊兒,但至少就目前的情況來看,皇家海軍的軍官們身為19世紀的海戰卷王,他們在國際勞務市場上的表現還是可以稱得上質量上乘、童叟無欺的。
而且這幫人不光能打海戰,你要是有需求肯加錢,那陸戰也不是不能小打一手。你看納皮爾,人家不就剛剛保衛了里斯本嗎?
亞瑟一邊翻看著葡萄牙的詳細作戰文件,一邊聽取著秘書的匯報。
“雖然葡萄牙內戰還沒有完全結束,不過大體上也差不多了。專制派海軍自從經歷了圣文森特角海戰的慘敗后一蹶不振,他們的陸軍也在節節敗退。而且巴西皇帝佩德羅為了支持女兒,還加大了對葡萄牙自由派的援助力度。里斯本使館報告說:納皮爾將軍這段時間正在伊比利亞半島大肆招募跑船的皇家海軍退伍水兵。根據近段時間自由派軍隊的動向,里斯本使館推測自由派近期很可能會對米紐及杜羅河以南地區發動攻勢。如果他們在該地區得手,那葡萄牙內戰就徹底蓋棺定論了。”
“嗯……”亞瑟捏著下巴:“看來納皮爾將軍近來春風得意啊!雖然葡萄牙的伯爵沒有不列顛的值錢,但他現在基本可以算是葡萄牙海軍的一號人物了,這可比留在海軍部受氣強多了。”
“誰說不是呢。”布萊克威爾笑著說道:“我要是他,我就不回來了。誰不知道國王陛下不待見他,而巴西的佩德羅皇帝現在簡直把他當成了最倚重的臣子使用。小女王又還沒有成年,一切都是他父親在掌控。如果納皮爾將軍繼續留在葡萄牙,別說伯爵了,之后弄不好還能在葡萄牙封公拜相呢。”
亞瑟嘴里念叨著:“前提是他千萬不要像科克蘭將軍那樣,要不是脾氣太臭,科克蘭在南美各國的地位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他一個人就是智利、秘魯和巴西三個國家的開國元勛,但偏偏就是為人太過桀驁不馴,智利的圣馬丁、秘魯的玻利瓦爾、巴西的佩德羅都瞧他不順眼。不過,這臭脾氣幾乎也算是天才人物的通病了。你就算看不慣他也拿他沒轍,畢竟還得靠他打仗呢。可是等仗一打完,隨便揪住一個毛病,就讓你從哪兒來滾回哪里去。”
布萊克威爾從文件里抽出一份報告:“爵士,您看這個,外交部那邊透出來的風聲。說是法國人眼看著葡萄牙的專制派撐不下去了,好像準備跳到自由派那邊去。塔列朗還向外交部傳遞了信息,法國人似乎有意通過葡萄牙內戰和咱們達成和解,順便再把西班牙和葡萄牙也拉進來,簽一個同盟條約。”
“同盟條約?”亞瑟琢磨了一下:“針對普魯士、奧地利和俄國的神圣同盟的?”
布萊克威爾微微點頭:“誰都沒有明說,但實際上就是這么個情況。俄國人這幾年在高加索、中亞和奧斯曼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太過囂張,尤其是逼著奧斯曼人簽訂的那份密約,居然想把博斯普魯斯海峽置于他們的管控之下。法國人早看這件事不舒服了,畢竟他們在地中海是有傳統利益的。咱們這邊嘛,當時國內在鬧議會改革,后面又碰上了葡萄牙內戰,所以把這事忽略了過去,現在帕麥斯頓子爵回過神來,才覺得吃了大虧。而且您知道君士坦丁堡領事戴維·厄克特爵士那件事嗎?”
“戴維·厄克特?”亞瑟回憶了一下這個名字:“我應該不認識這家伙。怎么,他對咱們的外交大臣干了什么失禮的事情嗎?”
布萊克威爾將他這段時間打聽到的消息如實告知:“該怎么和您說呢?戴維·厄克特爵士算是個怪人,他從牛津大學畢業后正趕上希臘獨立戰爭,由于受到了拜倫、雪萊等人的鼓舞,所以他前往雅典參加了支持希臘獨立的英國志愿軍。但是不知道在戰爭中發生了些什么,或許是希臘人干了什么讓他惡心的事情,讓戴維爵士對希臘大失所望,他不僅不再支持希臘獨立,反倒開始同情起了希臘的宗主奧斯曼土耳其人,繼而對奧斯曼人的死敵俄國人也無比憎惡。
在從希臘回來以后,戴維爵士就加入了外交部,而且還主動要求派自己去近東地區執行一系列外交任務。在近東各地干了幾年后,他被調到了君士坦丁堡的使館里做一等秘書,今年又升為了領事。本來俄國與奧斯曼帝國簽訂的那份密約里,關于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條款屬于密約,沒有寫在明面上。君士坦丁堡使館也是大費周章才從奧斯曼宮廷里打聽出來的,帕麥斯頓子爵知道這件事后,由于覺得這件事太丟臉,所以打算先假裝不知道,后面再慢慢找回場子的。
但是戴維爵士在發現帕麥斯頓子爵居然對這條密約什么話都不說后,直接勃然大怒。他在沒有告知外交部的情況下,直接把消息捅給了《泰晤士報》,還指責外交大臣是英國的叛徒,是一個對俄國軟弱的懦夫。就因為這個,現在倫敦各大報紙的版面上,全都是對帕麥斯頓子爵收受俄國賄賂的猜測。帕麥斯頓子爵被他搞得焦頭爛額,為了澄清消息,他要求咱們駐俄使館必須立刻向圣彼得堡提出嚴正抗議。”
說到這兒,布萊克威爾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古怪:“爵士,今天下午,大使估計就要來通知您這個消息了,弄不好您還得跟著達拉莫伯爵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