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俱樂部那扇莊嚴的橡木門,門上的黃銅門環已經被擦得锃亮,反射著微弱的冬日陽光。
亞瑟拍了拍披風上的薄雪,在仆人的帶領下進入正廳。
門一推開,一陣熱氣夾雜著煙草和紅茶的香味迎面撲來。
俱樂部的大廳裝飾得一如既往地精致,墻上掛著幾幅描繪英倫鄉村景色的油畫,橡木書架上擺滿了從倫敦運來的經典著作。
從這些著作就能看出,《英國佬》在不列顛的發行量雖大,但時尚這一題材終究還是不如古典文學更能凸顯格調。
莎士比亞的經典著作《哈姆雷特》、《奧賽羅》、《麥克白》、《亨利五世》一應俱全,彌爾頓的《失樂園》和《復樂園》在這里也是必讀藏書,英國歷史的開山鼻祖沃爾特·司各特在此處同樣備受追捧,他的《艾凡赫》《驚婚記》《肯納爾沃斯堡》全都被擺在了書架上的顯眼位置。
而《英國佬》的死對頭《布萊克伍德》在俄國更是大獲全勝,亞瑟僅僅是隨便一掃便看見了湖畔詩派三巨頭的身影。
威廉·華茲華斯的《抒情歌謠集》、塞繆爾·柯勒律治的《古舟子詠》和羅伯特·騷塞的《湖上女士》,這三本書被排在了拜倫與雪萊著作正下方的位置。
大廳里,幾位紳士正圍著壁爐旁的茶幾聊得熱火朝天。
亞瑟聽到了一些關于謝肉節的討論,與他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奧地利參贊正揮舞著手中的雪茄,用玩笑的語氣說道:“這俄國人真是喜歡節日,每年這么大張旗鼓地燒稻草人,好像冬天會因此害怕地逃跑一樣。”
另一個年輕些的紳士接話道:“但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薄煎餅確實不錯。我今天上午嘗了一些,金黃的煎餅配著魚子醬,絕對是節日里最值得期待的東西。”
亞瑟微微一笑,摘下禮帽朝他們點了點頭作為問候,隨后被侍者引領到了一旁的閱覽室。
這里的氣氛更加安靜,幾位俱樂部會員正各自翻閱報紙或書籍。
亞瑟的目光掃過桌上的幾份最新送來的報紙——上月的《泰晤士報》用醒目的標題報道了倫敦金融市場的波動,而《莫斯科電訊報》則全是關于謝肉節的內容,甚至還有一整版介紹如何制作最正宗的薄煎餅。
“先生,您需要些什么?”侍者恭敬地問道。
亞瑟點了點頭,說道:“一杯伯爵茶,外加一點薄煎餅吧。我想試試他們說的那種‘金黃得像太陽’的美味。”
侍者聽到亞瑟的茶葉選擇,禁不住瞇眼笑道:“要川寧牌的,還是杰克遜牌的伯爵茶?”
“川寧牌的吧。”亞瑟坐在火爐旁的沙發上捧起報紙:“我們的首相格雷伯爵雖然從前是杰克遜茶葉公司的擁躉,但是現在他已經改喝川寧的了。而且我也感覺川寧的伯爵茶里面蘊含的柑橘氣味兒要比杰克遜牌的更濃。”
侍者聞言微微鞠躬道:“明白了,請您稍候。”
亞瑟又開口道:“普希金先生呢?怎么沒見到他?”
侍者回道:“今天是謝肉節的第一天,也就是見面日。按照俄國的傳統,今天要去四處走親訪友,普希金先生自然也不例外。不過您放心,他昨天就已經特地到俱樂部打過招呼,說您今天可能會來。您可以先在俱樂部與其他紳士們聊聊天、打打牌,順便吃個午飯,普希金先生最多下午三四點應該就能忙完了。”
亞瑟聽到這話,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偌大的彼得堡英國俱樂部,卻看不見多少俄國人了。
原來本地人基本都走親戚去了,在這種日子一大清早跑來俱樂部的,也就只有他和奧地利參贊這樣在彼得堡無親無故的外國佬了。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外交官今天都沒地方去。
比如亞瑟的上司達拉莫伯爵還有奧地利公使費克爾蒙特伯爵等各國使團的一把手,他們今天基本都受邀去參加沙皇舉辦的宮廷舞會了。
不過,二把手受邀參加舞會的倒也不是沒有,不過那基本是特殊情況。
比如美國駐俄使團由于前任公使詹姆斯·布坎南卸任,所以只能由參贊以駐俄代辦身份臨時履行公使職責。
亞瑟不禁感嘆,這謝肉節的“見面日”倒是把本地的外交圈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類: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被邀請到沙皇的舞會里觥籌交錯,而像他這樣的“補位外交官”則只能在俱樂部里混上一天,等待夜晚的社交派對。
他重新端詳起手中的報紙,試圖讓自己投入到倫敦金融市場的動蕩分析中去。
然而,火爐旁的討論聲卻不時竄入他的耳朵,像一只頑皮的小鳥在他腦海中啄啄停停。
那位奧地利參贊的嗓音尤其引人注目,他似乎在講述彼得堡宮廷里的桃色趣聞。
“你聽說了嗎?城里許多人都在議論年輕的蘇沃洛夫公爵夫人同維特根什泰因伯爵的曖昧關系。”
“婚外情?”
“嗯……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是有人發現蘇沃洛娃戴了一些新鉆石,就在背后議論說,這是維特根什泰因伯爵送給她的禮物。不過,又有人說,送鉆石似乎是遵照他亡妻的遺囑。因為他的亡妻與蘇沃洛娃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為了這件事,蘇沃洛夫公爵與妻子爭吵不休。”
“啊……怪不得前幾天皇后把蘇沃洛娃叫到宮里訓斥了一頓呢,原來是因為這件事嗎?”
“豈止是皇后,沙皇緊接著也斥責了蘇沃洛娃。蘇沃洛娃被他說的哭了鼻子,一邊哭還一邊替自己辯護,‘陛下,我年輕,我幸運,一向受人稱贊,所以才招人嫉妒’什么的。”
“呵!即便排除鉆石的事情,蘇沃洛娃一直以來的行徑都可以稱得上是不檢點了。我從前就覺得這位夫人不太聰明,是個不顧一切的輕佻女子。希望這次的事情能給她提個醒,但愿以后別惹出什么亂子。”
“您知道屠爾基斯塔諾娃公爵小姐那件事嗎?”
“您說的是不明不白死在宮里的那位公爵小姐?”
“唉呀,哪里有那么多的不明不白,這事情很明白。屠爾基斯塔諾娃在很久以前就在當宮廷女官,她與前代沙皇亞歷山大一世以及戈利岑公爵都有私情,后者還讓她懷了孕。公爵小姐向皇上承認了此事,于是冬宮采取了必要的措施,讓她在宮中生產,以免公眾引起懷疑。瑪麗亞皇后來給她念圣經的時候,發現她躺在床上失去了知覺。后來她被轉移到另一個房間,便死在那里。皇后知道這件事后非常生氣,處置了好幾個宮廷醫生。戈利岑公爵覺得是沙皇和皇后聯手害死了他的情人,于是就把這件事張揚了出去,鬧得彼得堡人盡皆知,攪得冬宮連謝肉節都過不安生。”
亞瑟一邊聽著這番閑談,一邊不動聲色地翻著手中的報紙,假裝自己對這些宮廷逸事不感興趣。
但實際上,他簡直恨不得耳朵多伸出幾英尺,以便不漏過任何一個細節。
“冬宮里每年都有這樣的事。”奧地利參贊聳了聳肩:“沙皇陛下也免不了被這些風流韻事攪得頭疼。不過,謝肉節的舞會總能讓人暫時忘卻煩惱——至少我聽說,今年的舞會裝飾得比去年更為奢華。”
“是啊。”另一個紳士笑著附和,“今年在舞廳中央立了一座巨大的冰雕,是用涅瓦河的天然冰雕刻而成的——一只展翅的雙頭鷹,象征著俄國的威嚴與榮耀。”
侍者端著亞瑟的薄煎餅和伯爵茶走了過來,將餐盤小心地放在他面前:“您的薄煎餅,川寧牌伯爵茶。”
亞瑟微笑著道謝,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他微微閉上眼睛,感受那濃郁的柑橘香氣在口中彌漫開來,伴隨著輕柔的茶香,似乎讓這喧鬧的俱樂部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就在這時,大門突然被推開,一股冷風卷著雪花涌入。亞瑟抬眼望去,只見一位熟悉的身影披著厚重的斗篷,快步走了進來。
是普希金。
“亞瑟爵士!”普希金一眼便看到了他,摘下禮帽,露出那頭標志性的卷發,臉上帶著熱情的笑意:“我還以為您會睡到下午呢。”
亞瑟放下茶杯,站起身與他握手:“普希金先生,看來您的謝肉節過得很忙碌。”
“忙得讓人頭昏腦漲。”普希金笑著說道:“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我才終于能上這里躲躲。”
“今天晚上的社交派對,您去嗎?”
“您是說宮里辦的那個?”普希金沖著侍者要了一杯茶:“如果不是必要的話,我不太想去參加。有不少與我關系不佳的惡棍會出現在那地方,我去了難免尷尬。”
亞瑟開口問道:“您是說《北方蜜蜂》的主編布爾加林、《莫斯科電訊報》的波列沃依以及斯維尼英他們?”
“不,比起今晚出現的那些人,我寧愿和布爾加林他們幾個合作。”普希金問道:“您知道阿拉克切耶夫嗎?”
由于亞瑟深入調查過俄國的軍屯制度,他當然不會對這個軍屯制度發明人的名字陌生:“我記得他當過你們的陸軍大臣吧?”
“那是個十足的惡棍。”
普希金好心的告誡道:“您如果去參加派對,一定記得與他保持距離,以免壞了您的好心情。您簡直不知道他那張臭嘴里究竟能說出多么難聽的話來。你能想象一個人會當著皇太子的面說,皇上干完事以后總會衣冠不整的回到皇后身邊嗎?”
亞瑟聞言禁不住皺眉頭,如果真是普希金說的那樣,那阿拉克切耶夫不光是個壞人,更是個爛人。
哪怕是埃爾德,都不可能當著孩子的面說出這種侮辱他父母的話來。
亞瑟回道:“我更驚訝的是,他說了這種話,居然沒受到嚴厲的懲辦。”
普希金無奈道:“其實也不算沒有受到懲辦,至少他現在已經不像是亞歷山大一世時期那樣受到重用了。雖然皇上依然保留他的一部分的職務,但是手里已經沒有太大的實權。甚至他都搬離了彼得堡,住在諾夫哥羅德的家族莊園。這幾年也就只有像是謝肉節這種場合,才能見到這老家伙一面。”
說到這里,普希金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開口道:“而且我發現您對俄國貌似有誤會,就像是奧地利公使費克爾蒙特伯爵一樣。我和您說一件事,您多半得像他一樣吃驚。”
“什么事?”
“前幾天費克爾蒙特伯爵家辦舞會。茹科夫斯基抓住弒君黨成員斯卡里亞津,逼他講述3月11日事件(1801年刺殺保羅一世的宮廷政變)的始末。就在這時,皇上在本肯多夫伯爵的陪同下走了進來。正巧碰上太子太傅和殺死他父皇的兇手在友好交談。當時斯卡里亞津正摘下圍巾,他正是用這條圍巾結果了保羅一世的性命。
事后,我對費克爾蒙特伯爵談起了這件事。他告訴我,他不知道斯卡里亞津曾經犯下的罪惡,如果他知道他就不會邀請這個人參加宴會。不過,伯爵依然對我們上流社會發生的種種怪事感到驚奇。已故國君亞歷山大一世周圍居然全是殺害他父皇的兇手。
然而,我覺得,這恰恰就是亞歷山大一世他的有生之年沒有把參與十二月黨人的年輕陰謀者們扼殺在萌芽中的原因。從各方面消息來看,神圣王早就知道了十二月黨人背地里的活動,但是他卻保持了相當程度的沉默,并對他們私下串聯的行為進行默許。因為在俄國,幾乎所有沙皇都要對這些背地里陰謀弒君的團體保持忍耐和寬容。
至于現今的皇帝,他或許俄國歷史上第一個有權并且有可能誅殺弒君黨或者陰謀弒君團體的皇帝。”
說到這里,普希金的情緒貌似有些復雜。
他雖然沒有被列入十二月黨人的名單,但實際上,他與十二月黨人的領袖們一直維持著良好的關系。
他沒有參加起義的最大原因,僅僅只是由于他那天并不在圣彼得堡,而是在流放地。
而出于保護普希金的目的,十二月黨人的領袖們驚人的達成了默契,他們沒有將普希金的名字列入任何一份聯絡文件當中。在起事前的籌備期也對普希金隱瞞了他們的計劃,以防把他牽扯進來。
而在起義失敗后,無論本肯多夫伯爵怎么逼問,彼斯捷爾、雷列耶夫、卡霍夫斯基這些十二月黨人的領袖一個松口的都沒有,誰都不承認普希金參與了十二月黨人。
正因如此,本肯多夫雖然一心想要干掉普希金這個與十二月黨人聯系密切的詩人,但是手里卻始終拿不出人證物證,因此只得作罷。
而新沙皇尼古拉一世考慮到國內影響,秉持著物盡其用的原則,出于撫平十二月黨人起義余波的考慮,將在俄國自由分子中影響力頗大的普希金從流放地特赦回了莫斯科。
希望能通過懷柔政策籠絡這位著名的民族詩人,讓他放低姿態,好好地為沙皇的宮廷服務。
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普希金雖然接受了沙皇的恩情教育,但卻改造的并不成功。
但對于亞瑟來說,普希金改造的成不成功他并不關心,因為比起普希金成功被改造,更讓他憂心的是,他發現了一個之前都未曾注意到的隱患。
雖然同樣是文人,但是普希金的政治傾向與海涅以及莫斯科大學的赫爾岑有著顯著的區別。
海涅與赫爾岑都是典型的自由主義者,因此與他們討論問題總是非常輕松,因為你不用擔心他們會向政府泄露什么不該泄露的東西。哪怕萬一泄露了,弄不好先倒霉的還是他們自己。
如果要用俄國文壇的派別舉例,海涅和赫爾岑都屬于典型的西方派。
至于普希金呢?
亞瑟忽然回想起之前在報紙上看到的普希金與西方派代表恰達耶夫的論戰。
那時候,他還以為普希金單純只是為了完成沙皇交給他的任務。
但是通過這陣子的觀察和四方打聽到的消息來看,雖然沙皇會審查普希金的作品,但是普希金卻可以任意選擇他想要創作的題材。
而且剛才的對話,基本也說明了普希金的立場。
如果把他放在俄國,普希金或許可以稱得上是左翼自由派,但如果剝絲抽繭的分析,普希金絕對稱不上是純正的西方派,他在很多方面的立場都與斯拉夫派相同。
也就是說,這不是個自由主義者,而是個民族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