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顛之影  第二百一十四章 俄國孔子

類別: 奇幻 | 史詩奇幻 | 大不列顛之影   作者:趨時  書名:大不列顛之影  更新時間:2025-01-13
 
“您問到了帕斯凱維奇元帥的才能?”

這個問題似乎讓普希金很是為難,他揉了揉太陽穴:“看來你一定是從其他貴族的口中聽到了前后不一的評價,所以才會對他這么好奇吧?”

亞瑟的語氣輕快,他托著茶杯繪聲繪色的描述起了他在其他宴會上的見聞。

“我前幾天在法國代辦的舞會上見到了托爾斯泰伯爵,在談到帕斯凱維奇元帥的勝利時,他的語氣有點刻薄。托爾斯泰伯爵和我說:帕斯凱維奇在波斯遠征戰中打得太漂亮了,以至于某個聰明人如果想表現的與他有所不同,那就只好把仗打得更糟一些了。”

亞瑟開玩笑道:“我原以為像是他這樣的名將,在俄國肯定是備受贊譽的。但是在彼得堡逛了一圈以后我才發現,詆毀他的人要遠比稱頌他的人更多。如果不是我每天起床都能看見窗外的冬宮,我還以為我不是在俄國,而是在波蘭。”

“軍隊里確實有很多不喜歡帕斯凱維奇的家伙。托爾斯泰伯爵是一個,住在奧寥爾的葉爾莫羅夫將軍也是一個。”

“葉爾莫羅夫?”

亞瑟聽到這個名字,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本《俄國大力士驅逐法國佬》,在那本書中,葉爾莫羅夫可有不少戲份。

亞瑟開口問道:“是阿列克謝·葉爾莫羅夫將軍嗎?那位在博羅季諾會戰中大膽揮軍對占領拉耶夫斯基炮壘的法軍實施反沖擊的第1集團軍參謀長?”

普希金沒想到亞瑟居然對俄國的1812衛國戰爭如數家珍,他先是訝異的點了點頭,旋即又親熱的給他解釋道。

“葉爾莫羅夫將軍與帕斯凱維奇元帥一樣,都是能征善戰的將領,我甚至可以斷言,他就是俄國最好的炮兵軍官,蘇沃洛夫元帥的真正繼承者。他沒有像帕斯凱維奇元帥那樣官運亨通,同樣是受到了十二月黨人的影響。按理說,帕斯凱維奇在波斯和奧斯曼的戰績本都應該是屬于葉爾莫羅夫將軍的,因為直到1827年他都是高加索軍軍長和格魯吉亞駐軍司令。但是由于葉爾莫羅夫庇護了流放到高加索的十二月黨人,所以在與波斯人的開戰前幾個月,他被皇上下旨召回,并被解除了所有軍職。”

“聽起來他確實有理由抱怨帕斯凱維奇,那他這幾年蹲在家中的莊園里都在研究些什么呢?”

“我抵達奧寥爾的時候,聽車夫告訴我,葉爾莫羅夫將軍除了他父親那里,幾乎哪兒也不去。而且,他平常也不接待其他人,尤其是城里的官僚。不過,或許是由于我的背景,他倒是很親切的接見了我。我還記得他那天披著件切爾克斯上衣,書房的墻壁上掛了幾把軍刀和匕首,都是在高加索任職期間帶回來的紀念品。”

普希金看到亞瑟聽得津津有味,于是又多說了幾句:“雖然沒有明說,但我看得出來,葉爾莫羅夫將軍對他被撤職的事情耿耿于懷。雖然他不像是托爾斯泰伯爵那樣直接否定了帕斯凱維奇的成功,但是他認為本來是可以少死些人、少花點錢的。當他知道我要去隨軍的時候,他還饒有興致的和我談到了卡拉姆津的那本《俄羅斯國家史》,對了,您看過那本書嗎?”

作為主要研究俄國史方向的倫敦大學畢業生,而且很可能是倫敦大學培養出的第一位俄國專家,亞瑟對卡拉姆津著作的了解程度很可能比大部分俄國人都要深。

要想讀懂俄國的歷史,卡拉姆津絕對是繞不過去的名字。

原因無他,因為卡拉姆津是俄國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學家,他那本12卷《俄羅斯國家史》也是第一部系統性描述記載從古羅斯直到18世紀末俄國歷史的鴻篇巨著。

最重要的是,雖然這本書的內容很多,但卻寫的并不乏味,或許由于卡拉姆津是家出身,所以他在描述歷史事件時非常注重描繪主人公的心理動機,使得每個情節都扣人心弦頗具趣味。

因此,《俄羅斯國家史》除了史學價值以外,還很有文學價值。

如果要打個比方的話,從它的地位和作用來看,基本等同于中國的《史記》。

甚至由于其題材的稀缺性,至少在目前這個時間點上,說一句‘不讀卡拉姆津,不足以知俄羅斯’都是在陳述事實。

而在來到俄國以后,亞瑟發現卡拉姆津著作的含金量依然還在上升。

雖然無論是斯拉夫派還是西方派,都十分認可卡拉姆津在俄國文史圈子里的地位,但是從他們在報紙上展開的論戰來看,卡拉姆津明顯對斯拉夫派要更重要一點。

不論斯拉夫派搬出什么樣的論調和觀點,都離不開對卡拉姆津著作的引用。

尤其是那句——我們變成了世界公民,但在某些方面卻沒有成為俄羅斯公民,這個過錯是彼得的。

這句話單看沒什么問題,但是如果拿出來與西方派領袖波戈金的‘彼得大帝把俄羅斯變成了歐洲的一員,并開始為它贏得尊重’擺在一起,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在斯拉夫派和西方派之間引發一場罵戰。

不過排除開這些無聊的爭論,僅就學術成就而言,卡拉姆津無愧于泰斗身份。

如果沒有卡拉姆津,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古羅斯’的概念,甚至‘古羅斯’這個詞兒都是卡拉姆津提出來的。

每個人,甚至是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也開始讀起了她們國家的歷史。

按照普希金的說法:“這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你可以說卡拉姆津發現了古代俄羅斯,就像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一樣。”

尤其是1812年衛國戰爭勝利的背景下,更是引發了全社會對古代俄羅斯的興趣和驕傲。

而在卡拉姆津著作出版之前,許多在舊觀念影響下長大的俄國人一直認為他們的歷史始于彼得大帝統治時期,現在他們開始將目光投向遙遠的過去,去那里尋找他們國家意想不到的力量來源,于是便有了斯拉夫派。

從這一點上來說,卡拉姆津在俄國起到的作用,明顯要大于創作了《史記》的司馬遷,達到了半步孔子的程度。

亞瑟敢下這個定論可不是無憑無據的,他的論證核心主要在于三點。

第一,卡拉姆津和孔子的行事作風和思想觀點都屬于溫和保守主義者,他們倆都無意反對封建制度,其政治理想只限于開明君主制。

第二,兩個人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崇古思想,孔子撰寫《春秋》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希望重新奠定天子一尊的地位。卡拉姆津創作《古代和近代俄國研究》,認為葉卡捷琳娜大帝的專制統治是幾近完美的,指責現今沙皇執行的贊助政策以及斯佩蘭斯基改革帶來的官僚主義。

第三,二人都在學術領域做出了杰出貢獻,并擁有大量的追隨者。卡拉姆津是俄國語言改革的核心人物,可以說是俄國‘新文化運動’的發起者和標桿,茹科夫斯基、巴丘什科夫、普希金等著名詩人,教育大臣烏瓦羅夫、彼得堡科學院院長布魯多夫等人全都是他最熱切的支持者。孔子那邊更是不用多說,孔門十哲、七十二賢人,各個都是廟里供著的。

卡拉姆津之所以只是半步孔子,說到底,也不能算是他的錯。

在這方面,他主要是吃了時代的虧。

同樣的事情,你在公元前做,你就是柏拉圖、蘇格拉底,是亞里士多德。

但是你要想在十九世紀成為俄國的‘素王’,那可是大逆不道的。

因為,沙皇之于東正教,就如同奧斯曼蘇丹之于伊斯蘭教。

根據彼得大帝1721年頒布的《宗教章程》規定:東正教牧首制正式廢除,并建立隸屬于參政院的、與其它各委員會平行的宗教委員會,并由沙皇本人出任“最高牧首”。

而且由于拜占庭帝國的滅亡,借由《宗教章程》,歷代沙皇不僅認為自己是莫斯科及全俄東正教大牧首,還覺得自己是整個東正教世界的統治者和精神領袖。

而這,也是沙皇幾個世紀以來偏要與奧斯曼土耳其人過不去的重要原因之一。

畢竟按照沙皇的設想,他的首都既不應該設在莫斯科,也不應該設在彼得堡,而是應該設立在東正教世界的心臟——君士坦丁堡,身為‘第三羅馬’的凱撒,除了取得黑海入海口以外,他們還一直很想恢復羅馬帝國。

當然了,俄國人的這個想法,不論是對于法國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奧地利人、德意志人,甚至是英國人,都屬于精神侮辱,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贊同的。

你成羅馬繼承者了,那我們難道自認蠻子嗎?

去你媽的。

亞瑟開口道:“怎么?葉爾莫羅夫將軍對卡拉姆津的《俄羅斯國家史》有什么看法嗎?”

普希金回道:“他對卡拉姆津的書不太滿意。尤其是卡拉姆津關于基輔羅斯被滅國的看法,卡拉姆津覺得基輔羅斯被滅國是由于集中權力不夠,在基輔羅斯的200多年時間里,各位大公都沒能實現集權和統一,導致貴族之間各不相讓、骨肉相殘,所以把國家力量白白地消耗掉,這才導致了它的毀滅。把這種邏輯再往下推,就得出了蒙古征服對俄國來說是“禍福相倚”的說法,蒙古的征服帶來了毀滅、死亡和奴役,這是“禍”。同時,也迫使俄國走上一條集中權力和統一國家的道路,這是“福”。葉爾莫羅夫將軍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這樣的看法。”

撇開禍福不論,至少亞瑟當年看這段的時候,覺得至少卡拉姆津的邏輯是順暢。而且他也不樂意陷入關于這些問題的爭論,他是來做文化參贊的,又不是來研究社會科學的。

普希金是個民族主義者,對這種問題發表看法,誰知道會不會撥動他的神經呢。

亞瑟問道:“那葉爾莫羅夫將軍覺得應該怎么寫呢?”

“他自己倒是不想寫,但是他希望能有一支熱情的筆把俄國人民從卑微到強大的過程記錄下來。”

普希金開口道:“他還談到了德意志人的問題。差點忘了告訴你,當初保羅一世仿照普魯士進行軍事改革時,他就是堅定反對者,并且還因此被流放了。在軍事問題上,葉爾莫羅夫將軍是蘇沃洛夫式軍隊教育和訓練法的忠實擁躉,極度厭惡普魯士的線式戰術和警戒線戰略。他十分擔心宮廷里的德意志勢力,他說,如果沒有人記錄下這些當代史,那么再過五十年,俄國人就會以為,由于一些德意志將軍領導的普魯士或奧地利援軍參加了這次遠征,所以我們才取得了最終勝利。”

亞瑟訝然道:“俄國的情況有這么夸張嗎?”

“難道沒有嗎?”普希金諱莫如深道:“您可以數數宮廷里的大臣中,有多少是德意志人。”

亞瑟略一回憶,他來俄國的時間還不長,見到的俄國重臣也只有兩人。

但是好巧不巧,這兩個全是德意志人。

其中一個是第三局局長,來自波羅的海地區的德意志第二代移民本肯多夫伯爵。

第二個則是俄國的外交大臣,出生在西班牙的德意志貴族內塞爾羅德伯爵。

喔,對了,還有利文夫人的丈夫,利文家族同樣是來自德意志的。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在俄國宮廷任職的德意志人搞不好比俄國人還要多。

不過話說回來,真正的俄國人這種概念本就比較罕見,因為據亞瑟的觀察,由于俄國在這幾百年中的不斷征服,彼得堡的貴族構成實在是太雜亂了。

作為上流社會沙龍的保留項目,你可以經常聽到貴族們談論他們的血統和族譜。

而俄國貴族的血統無疑是亞瑟所見到過最復雜的了。

根正苗紅的留里克家族后代,也就是諾曼貴族,大約有六分之一。波蘭和立陶宛后裔占五分之一。西歐其他民族,比如德意志人、蘇格蘭人、法蘭西人等等,超過四分之一,韃靼人和其他東方民族后裔也占五分之一。而那些真正的俄國人,即土生土長的大俄羅斯族,二十個人里面才能挑出一個。

這一方面說明普希金陳述的問題是客觀存在的,即便是俾斯麥發牢騷的普魯士,也不曾像俄國這樣,貴族階層對于外族如此開放,嚴重缺乏本土根基。

而且,俄國的爵位存在嚴重的超發現象,簡直到了通貨膨脹的程度。

這是由于俄國每征服一個地方就要把當地的王公貴胄遷回首都,賞個王公的爵位圈養起來。再加上征服了當地的將軍也要封賞,而俄國征服得到的國土又那么大,所以彼得堡的公爵簡直是遍地走,壓根不像是不列顛、法蘭西等西歐國家那么稀少。

有的公爵甚至還不如西歐的男爵富有,更別談掌握什么樣的權力了。

這一重大發現使得剛剛結識了七八個公爵的亞瑟大失所望,所以才婉拒了好幾個公爵的邀請,在這天寒地凍的天氣里跑到英國俱樂部只為找普希金聊聊。

但話又說回來了,雖然普希金說的都沒錯。

但亞瑟打心眼兒里覺得——老普啊,你瞧瞧你這身黑皮和卷毛,你自己祖上都不是俄國人,咋就能成了民族主義者呢?真就阿比尼西亞入俄羅斯,則俄羅斯之了?

不過,這番話自然不好放在臺面上說,本著看樂子不嫌小,鬧事情不怕大的心態,亞瑟暗示道:“亞歷山大,你的這趟旅程聽起來很有趣,你有考慮過把它寫下來出版嗎?”

“這……”普希金琢磨了一下:“我本來是不打算把我的日記出版發行的。畢竟還得經過沙皇陛下的審核,不過既然法國人想要詆毀我,那我倒也不介意把我的故事公之于眾。”

“日記?”亞瑟仿佛卡拉姆津發現了‘古羅斯’一樣興奮:“如果可以的話,我能看看嗎?”

普希金對亞瑟的話根本沒有多想,因為在他看來,那只不過是一份游記,上面只記錄了一些日常瑣事和他在高加索的所見所聞罷了。

“當然可以,不過那份日記被我留在了莫斯科。過幾天就是岳母日了,我正好要帶著妻子去莫斯科和丈母娘團聚。到時候,我順手把日記取回來。”

“您要去莫斯科?”亞瑟忽然站起身道:“那還真是巧了!我最近也準備去莫斯科看望幾位朋友,正好謝肉節閑得無聊,不如咱們同路?”

“同路?嗯……”普希金捏著下巴道:“倒也不是不行,只要您別介意另一個順路的小俄羅斯人就行了。”

“小俄羅斯人?您是說果戈里先生?”

“除了他還能有誰呢?”普希金似乎很喜歡果戈里,一提到他眼角全是笑意:“那家伙為了基輔大學副教授的職位急的百爪撓心,正打算去莫斯科大學找一位老熟人幫他說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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