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獲救了。
并且被免去了殺人的刑罰。
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又要如何去消磨呢?
夏朝如今確實很繁盛,可再繁盛的國度,都不代表陰暗處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大趨勢的奮勇向上,不代表個人的不幸就能夠避免。
很遺憾,他就是那個倒霉蛋。
獲救之后,商費盡千辛萬苦,回到了自己記憶中的家。
可家中已然無人,只剩下孤零零落滿塵土的院子。
他的父母為了尋覓他,已經變賣了家產,游走四方,希望能夠找到他。
于是獲救的商加入了一隊商旅,好賺取錢財,同樣四處尋覓自己的親生父母。
他的確是找到了父母的行蹤,只要一直沿著父母曾經的足跡便可。
可他的父母已經死了,因為他們真的找到了當初的人牙子,那樣的人,是敢搞出人命的。
哪怕后來因為殺人案的緣故,人牙子已經被端掉,可死去的人要怎么辦呢?
商舉目茫然。
他連自己的家都沒有了。
思前想后,商本想加入墨家。
結果一打聽方才知道,真正的墨家巨子已經帶著大批的墨者離去了,如今是儒家的時代。
儒家?
那是什么東西?
相比之年幼時父母常常提及,當做睡前故事講給他聽的墨家而言,他對儒家,當真一無所知。
好在,他很勤奮,也很聰慧。
他用自己掙來的錢財果腹,然后淘書。
經常會有儒生講道,他都會湊過去,運氣好還能夠得到施舍的粥。
夏朝富足,只要肯干活,怎么著都是餓不死的。
也因為與底層接觸極多的關系,商有了一套自己的邏輯,對于底層百姓,他認識的尤為深刻。
以至于后來聽到荀軻要講道的消息之后,他變賣一切,走上了皇都之路,方才有了在天下學宮的一場質問。
“這小子也難怪如此極端。”
聽完關于商的身世和經歷,顧擔若有所思。
年幼時的遭遇,讓商對人之惡有了最深刻的了解,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受害者。
而山村里的經歷,又讓他飽受痛苦,當沉下心來思索這一切后,自然也就對仁、義、禮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不感興趣。
墨家不復往昔,儒家不符合他的胃口,那就自己想出個新的理念出來。
他極端認同荀軻所言的“人性之惡”,卻又對教化之事嗤之以鼻。
因為他很長的一段時間,自己就成為了貨物,哪里算的了什么“人”呢?
在那個小山村里,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墨者造訪,仁、義、禮,要從何處尋覓?
當時的情況下,一個十一歲的小家伙,如何要解救自己的命運?
沒有辦法。
他再聰慧,也注定無有解脫之時。
他將自己最絕望的經歷套在了整個天下,最終篤定,化作四字:爭與氣力。
弱小者可憐與否,悲慘與否都是無關緊要的,力強者方能勝之。
雖然他自己就是被墨者解救出來的,可對于那處小山村的人來說,那位墨者何嘗不是力強者?
強弱相擊,自然是強者勝之,此后如何發落,全憑強者一念之間。
于是,他誕生了自己的理念,并且在天下學宮中,質問與荀軻。
在他看來,仁義禮都不過是遮羞布而已,那群刁民根本不配,也完全無法理解,就該狠狠用法來懲戒他們。
不懂沒有關系,痛過之后就懂了,還不懂那就下輩子再找機會。
“我聽聞: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
夜色之下,顧擔依靠著身后的柳樹,緩緩道:“商深知枳之苦澀,因此不信橘之酸甜啊。”
“此言是極。”
荀軻亦是點頭。
商自然是有才能的,只是這份才能有些過于極端。
發生在個人身上的不幸已經無法彌補,可若是將個人身上的不幸放之于天下,那又何嘗不是天下的不幸呢?
當初豫州夜降天星之下,家在豫州的荀軻父母被殺紅眼的武者所害,他也沒因此憎恨全天下的武者啊!
同樣是被墨者所救,同樣是父母被害,荀軻仍有仁心大愛,而商,已經冷酷起來,且不再信任每個人。
法只是工具,而他卻想將工具牢牢套在每個人的頭上去,一切都按照工具運轉。
這才是說他極端的根源之所在。
“那就交給你麻煩了。”
顧擔端起茶杯,輕輕吹了一下,一飲而盡。
荀軻的能力,顧擔自然是認可的。
在他的手底下,足以對商重塑一番,未來未必不能光輝萬丈。
如今的商雖飽經世事,卻宛如剛剛出鞘的劍鋒,鋒芒由甚,不見半分收斂,還需重新打磨洗禮。
但夏朝之事,顧擔已是甚少關注。
夏朝還在變得強盛,在肉眼可見的未來里,荀軻也將作為夏朝的新一任守護者,帶領夏朝繼續強盛下去。
當初的承諾,他已做到。
如今,僅剩下身旁這寥寥幾人作為陪伴。
也沒多少日子了。
夜色籠罩而來,院子中也逐漸變得靜謐。
顧擔沒有再拿起書來看,因為夏朝所以關于修行的書籍,他已盡數閱覽過。
白蓮觀想圖至今還在每日修習之中,但第五瓣蓮花卻遲遲沒有任何的動靜。
就連他的肉身在經年累月的洗禮間似乎也已經到了瓶頸,顧擔近年來已經許久未曾感受過自身有所進境了。
他似乎真正意義上抵達了塵世的頂峰,無論是肉身、真氣,乃至神魂,都來到了凡塵之中的極限,武道之路,似乎到此而止,再無法向前一步。
夜色深邃,精神卻猶自振奮,左右是睡不著的。
思來想去之下,心念一動間,顧擔呼出了面板。
壽元:106/299(237586)
青木化生訣:50067/1000000(237586)馬馬虎虎
熟悉的面板展現在了他的眼前,除了數字本身的變動之外,已經無有什么變化。
稍值一提的是,他的本身壽元年齡,已經破了百歲,按照這個時代的算法,完全稱得上是人瑞了。
但因為壽元上限的原因,他其實才不過剛剛走到自身生命三分之一的程度,哪怕正常走下去,將這個年紀成比例縮減,也稱得上“年輕”。
特別需要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壽元上限,已經卡了整整三十七年。
在他剛剛晉升宗師的時候,壽元不過是九十五歲,遠不到宗師百二十歲的大限,但伴隨著實力的穩步提升,壽元上限也在不斷上漲。
由此可見,壽元并非是突破瞬間,就會抵達極限,而是伴隨著實力的影響,慢慢增幅,直到那個極限所在。
雖然壽元上限這種東西對顧擔而言,其實只是一個數字,但通過這個數字,也足以大概評估自身的實力。
可如今,這一手好像失效了。
他的壽元上限被牢牢的卡在299這個數字上,不得寸進,比實力更先抵達極限。
哪怕三十七年來,白蓮觀想圖有所突破,神魂增益,肉身又有所成,壽元上限還是沒有任何的變動。
萬事萬物,大抵都有他的極限所在。
顧擔揣度,他如今應當已經到了大宗師的極限,無法逾越的極限。
至于下一次突破青木化生訣的壽元.掃一眼那個數字就知道,想要再單單依靠自己一個人治病救人去積攢,根本不現實。
必須是真正的懸壺濟世之舉,才有可能一口氣給他帶來天大的進展。
問題是,按照清平子的說法,仙人遲早是要歸來的。
仙石都砸下那么久了,為什么到現在為止,除了一處不周山脈之外,真正的仙人還是沒有任何的消息?
顧擔摸不清楚。
瓷器不與瓦片撞,他更不能去犯那個險。
作為一個活著就已經達到仙道最終渴求之境界的人,顧擔無需當一個賭徒。
壽元積攢,慢一點也就慢一點,活著才重要。
而且如今,夏朝之內各地的醫館已經有所成效,每年都能給他帶來不少的壽元,畢竟作為編撰《神農百草經要》和直接發起這件事的領頭人,顧擔的貢獻無疑是不小的。
有這份收益在,壽元的積攢倒也不能說是緩慢,無非是多等一些年罷了。
真正讓顧擔有些不舒服的,還是實力到了現在已經無所進境。
繼續在大宗師待下去,沒有繼續成長下去的空間了。
可關于武道先天的境界,迄今為止,顧擔仍舊了解的不夠深刻,他沒有從任何典籍中尋覓到辦法。
而塵世所有的嘗試,最終皆以失敗告終,連宗師都死了好幾位。
就算沉穩如顧擔,如今也感受到了一絲絲煩躁之意。
他已至大宗師六十年之久,進無可進,為何還沒有感知到‘水滿自溢’的感覺?
他本是想讓自己抵達當前境界的極限,順其自然的去沖擊先天之境,如今真至極限,卻絲毫沒有突破先天至境的半分兆頭。
這跟修仙典籍中記載的完全不一樣,根據典籍之中的說法,仙道的境界抵達極限,自身是會產生出一種特殊感應,催促趕快晉升。
仙道的法門,跟武道,竟不一樣了。
如今繼續留在夏朝,連潛心修煉都算不上了,因為已經修無可修。
對于如何成功抵達下一個境界,用毫無頭緒來形容多少有些過,只能說是一籌莫展。
作為此世第一個大宗師,武道進境最高也最強的那一個人,他甚至找不到可以參照的人,他自己就已經成為了后人的豐碑,只有后人參照他的道理,沒有了他去參照別人的可能。
事已至此,顧擔,已有離去之意。
那一天,對他而言,怕是不遠了。
夏朝六十一年,蒼回到了皇都,他升職了。
他將接任荀軻曾經的職位,禮部尚書。
所以蒼回到了顧家小院,含蓄的表示自己也想搬進來。
顧擔很高興,讓他趕緊滾。
無奈之下,蒼只能在距離顧家小院不遠處的地方租了幾個宅子,好安置自己的百房妻妾。
但也不能說他的到來全是給顧擔的臉上抹黑,起碼小瑩在顧家小院中照料花草感覺無趣的時候,可以跑去蒼那邊和他的妻妾們聊天解悶。
有那么多的妻妾在,聊天是怎么都聊不完的,也總能找到幾個脾氣相投的人,勉強算是蒼辦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人事兒。
夏朝六十四年,儒家已經在對律法進行調整和劃分了。
這件事的領頭羊,自然是荀軻。
而另一個人,則是在天下學宮中嶄露頭角的商。
他不僅被荀軻收為了徒弟,還被承平帝賞識,據說承平帝曾抓住他的手,在皇宮中秉燭夜談。
但這些事情,顧擔已經甚少關注,他近乎淡薄出了所有人的視線。
曾經鎮守夏朝的大宗師,已經換了一位。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他的年紀已逾百歲,屬于他的時代,也合該過去,交給下一代承接。
夏朝六十五年,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
荀軻百忙之中,抽空回到顧家小院吃飯。
飯菜如今已經是蒼的妻妾來做了,每日到了飯點,她們中手藝最好的一個都會提前過來,給幾人做飯。
小瑩如今只剩下照料院子中花花草草這些事——除此之外,她自己還抽空編撰了兩本醫書。
里面的醫術并非是什么精妙絕倫巧奪天工的技法,而是最普通不過的如何接生、如何養育孩子等事情,甚至還有精細的圖畫,來方便后人學習領悟。
這種醫書當然是傳女不傳男的。
小瑩請顧擔審閱過,顧擔給出了很高的評價。
此時,簡單的在顧家小院吃完飯,隨口閑聊幾句之后,荀軻便要走。
但顧擔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
“顧先生?”
荀軻疑惑。
“呆在這里,哪也別去。”
顧擔凝視著他的眼睛,近乎一字一頓的說道。
“我”
荀軻想說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他正在整頓夏朝的律法。
但顧擔的目光,已經看向了正端著碗盆,前去廚房清洗的小瑩。
順著他的目光,荀軻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嘴唇嗡動,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千言萬語堵塞在心頭,堂堂大宗師,已是手足無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