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的指令,執行的很快。
甚至有些過于快了!
在下達后的第二天晚上,石得一就來稟報:“大家,府界內諸鎮監當官們,在知曉了大家德音后,皆云:蒙陛下圣恩,感恩不盡,謹奉德音教誨,愿從旨意……”
趙煦聽完,眼皮子跳了一下,然后他反應過來:“等會……”
他看向石得一:“府界內諸監當官?”
“三十一鎮的所有監當官,都與朕或兩宮有舊?”
石得一低下頭去:“大家圣明!”
趙煦一扶額,嘆息一聲。
但,這就是大宋朝!
一個以封建官僚壟斷經濟為主體,實行封建士大夫貴族共和政體的王朝!
一個縫合了從晚唐到五代再到大宋歷代官家自己發明的各種各樣的法令、政策與制度的畸形王朝。
一個在娘胎里,就自帶了各種debuff的王朝!
所以,關系戶們,霸占了京畿地區的肥差,很難想象嗎?
恐怕,不是關系戶,反而占了這些肥差,才是新聞!
趙煦擺擺手,對石得一道:“就這樣吧!”
“通知王子韶,叫吏部接受府界內諸監當官們的選闕文書,然后,讓王子韶想想辦法,在交州右江安撫司以及熙河邊防財用司中,多發明、創造些崗位,將這些人都安排下去吧!”
“諾!”
趙煦打發走石得一,就搖了搖頭,低低的嘆息著:“朕這大宋啊……再不變,真的藥丸!”
這也是王安石變法和他上上輩子要紹圣紹述的原動力。
統治集團,已經發現自己一只腳,踏在了懸崖邊上。
為了自救,只能求變。
奈何,無論是王安石變法,還是他上上輩子搞的紹圣紹述,其實都只是在原來的框架里,修修補補。
假若不發展生產力,改變生產關系,就算變法能成功,也不過是讓大宋續命十來年罷了。
吏部,很快就熱鬧起來。
幾十個皇親國戚,烏泱泱的沖進了位于興國坊中的吏部官衙。
每個人手里,都提著自己的告身袋,里面裝著的都是花花綠綠的綾紙,紙上寫著這些家伙的父祖三代以及本貫、本人各種身份信息以及最重要的各種授官告詞。
因為文件數量太多,所以,得用個袋子裝起來才行。
吏部的官員,見到這些祖宗,眼都笑歪了。
看著他們,就像是看到一張張移動的交子。
紛紛熱情的上前招呼,暗地里,則都開始磨刀。
這吏部選闕,可都是有規矩的。
那些闕,給不給你選?怎么選?什么時候選?
都有名堂!
也都得叫人拿錢來疏通關系。
在這一點上,就算是皇親國戚,也都是一視同仁。
這也是吏部被人稱作‘例部’的緣故。
都是有規矩的!
天王老子來了,也得依著他們的規矩來!
有本事,就去走都堂堂除或者請天子圣旨親除的渠道。
不然的話,任你是誰,都得受吏部的管束。
皇親國戚們,對這些門道,自然是清清楚楚。
所以,一進門,就拿著各種名刺、拜帖,找到各自的關系,開始了跑部選闕。
自然,他們都想要一個好闕。
可問題在于……
熙河路的邊防財用司與交州的右江安撫司及宣慰司的闕,都是王子韶臨時發明出來的。
其職責,大都含糊,用詞也是模棱兩可。
到底哪里是肥差?哪個又是有前途的美差?
這就很考驗,這些皇親國戚們的運氣以及自家與向、高兩家的親疏遠近了。
而吏部的熱鬧喧嘩,很快就吸引了同在興國坊中租住著廉租房(張耆舊宅)的朝臣們的注意力。
特別是御史臺的烏鴉們,都是瞪大了眼睛,盯著吏部官廨。
像呂陶更是雇了人,全天候守在吏部的官廨前,盯著里面的一舉一動。
甚至,讓人尾隨著一些關鍵人物,記錄著這些人的舉動。
這個時候的烏鴉們,就像是一只只正在儲備著過冬糧的松鼠。
他們仔細觀察、記錄著自己的所見所聞。
這些信息,或許現在對他們沒有用。
但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
萬一呢?
到時候,自家記錄的這些東西,或許就能成為罪證。
即使現在記下的這些東西,最終沒有發揮作用,對他們而言,也沒有損失。
吏部熱熱鬧鬧的時候。
都堂中的蒲宗孟,在自己的令廳中,再次見到了蔡京。
“上稟右揆,下官已與開封府諸位同僚商議,眾皆以為,右揆之令,可以三月為期……”蔡京長身而拜,稟報著。
蒲宗孟并沒有說話,只是端著茶盞,輕輕抿著茶湯。
在這令廳一角,拿著筆,正端坐在一張案臺后,記錄著右相與開封府對談文字的尚書省右司郎中何執中在這個時候,放下筆來,輕聲笑著道:“蔡府尹……”
“區區過稅,開封府竟需三月才能完全廢除?”
“開封府是舍不得這筆錢嗎?”
他雖然是笑著詢問,語氣也是頗為友善。
但,每一句話都如同毒蛇在吐信。
尤其是那最后一句,多少有些誅心。
蔡京呵呵一笑,回頭看了看何執中,他知道的,何執中其實在代替蒲宗孟向他發難。
于是,蔡京輕聲道:“都郎有所不知……”
“敢請府尹賜教!”何執中拱手,一副謙卑恭敬的模樣。
他是熙寧六年的進士出身,而蔡京是熙寧三年的進士出身。
按官場規矩,他是晚輩,蔡京是前輩。
更不要說,蔡京如今的地位,遠在他之上!
他現在,連朝官都還沒有改。
本官只是宣德郎而已,至于貼職?
連個館閣校勘,都沒有混到。
而蔡京,卻已是朝請大夫、龍圖閣學士,并拜權知開封府,身上兼著許多差遣。
每一個,都與天子密切相關。
比如說——提舉汴京內外廂道路公事。
這個差遣,使其可以到御前取旨。
幾乎就是個沒有宣麻的執政!
所以,何執中很清楚,他在蔡京面前,只是個小卒子。
但他毫無畏懼。
在大宋,以小博大,并戰而勝之的事情,并不罕見。
最著名的,就是韓琦韓忠獻公當年片紙落去四相的傳奇故事!
蔡京輕笑一聲,面朝保慈宮方向,拱手道:“主上仁圣,憫良善、恤無辜,推恩開封府,詔免府界內過稅!”
“此等千古圣政,開封府若只以三月落實,豈非是上負皇恩,下負萬民?!”
“故此……”
蔡京收斂笑容,一臉肅然的看向蒲宗孟,拜道:“開封府除以三月為期,盡廢府界內過稅之外……”
“還當以三月為期,整肅府界內,十七縣、三十一鎮之胥吏、稅吏,不法敲詐過往商賈之弊政!”
“故……”
“下官今日,在右揆之前所立軍令狀為:請以三月為期,盡廢府界過稅,并整肅府界諸縣、鎮胥吏、稅吏,敲詐勒索,盤剝削刻之事!”
蒲宗孟聽著,猛然抬頭,不可思議的看向蔡京。
蔡京微笑著,看向蒲宗孟,一臉從容。
送走蔡京。
蒲宗孟的神思,變得復雜起來。
良久,他才嘆道:“長江后浪推前浪……”
“這蔡元長,比吾當年更甚!”
他當年,為了求出位,可是在先帝面前,力推手實法落地。
同樣,為了能升官。
他是昔年在朝的大臣中最直言敢諫的人。
為了出頭,他誰都敢罵!
從司馬光到呂公著,從文彥博到范鎮。
舊黨的元老,只要有名有姓,都被他攻擊過。
正是因為他天天開地圖炮,所以,才會這么遭人恨。
所以他私下里的那些事情,才會被人公開傳播。
然而,今天,他算是見識到了。
蔡京這個后輩的膽子比他更大!
上進心比他更強!
何執中悄然來到蒲宗孟身邊,悠悠的說道:“恩相有所不知……”
“咱們這位開封府府尹,可是有著宰相之志……”
蒲宗孟聽著,沒有說話,只是端起茶盞抿著茶湯。
何執中讀懂他的潛臺詞,繼續說道:“恩相可知,這幾個月,京中閑漢中流傳的一則故事……”
蒲宗孟慢慢品嘗著茶湯的滋味,身體微微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說是熙寧年間……”何執中一邊觀察蒲宗孟的神色,一邊說道:“王司空在朝時,常常與其女婿蔡元度感慨沒有可用的人才……”
“嗯哼?”蒲宗孟放下茶盞,眼中放出精光,開始認真起來。
事涉介甫相公的傳說,他不得不認真!
如今,傻子都知道,江寧的介甫相公,不可能再回朝。
但在同時,介甫相公在當今天子心中的地位,卻是高的有些離奇!
不用看其他的。
就看吳安持一案就知道了。
反正,當蒲宗孟當初聽說了吳安持一案的經過后,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江寧的介甫相公,依舊簡在帝心,而且圣眷之濃,超乎想象!
當今天子,為了介甫相公的晚年幸福,毫無顧忌的直接下場,干涉另一位宰相家的家事,逼著吳安持與其妻王氏和離!
不止如此,坊間傳說,吳安持不僅僅被逼著和離,吳家人還被逼著將當年介甫相公送去的嫁妝,原原本本的送回的江寧。
甚至,連王氏與吳安持所生的兒子,也都送到江寧!
由此可見,當初,天子暗中到底給吳家人施加了多大的壓力?
自古以來,就沒有皇帝,會為了一個致仕隱退的大臣,做到這般地步。
吳家從此社會性死亡!
堂堂宰相家的臉面,被徹底踩在腳下!
這就是為什么,王安石一出山,宣布要在江寧創建江寧書院,天下州郡的士人,立刻沸騰,紛紛趕往江寧的緣故。
這是都想著去江寧,混一個江寧書院學生甚至是荊國公門生的身份。
然后,就可以借著這個身份,贏得諸多便利。
所以,就連那些舊黨頑固派們的家里,也有好多人,在趕赴江寧。
哪怕是,后來傳出了,江寧書院將不會以經義詩賦為主要教授內容。
而是會將術算、錢谷等內容,作為書院的主要教授內容。
也依舊沒有熄滅天下士子心中那顆火熱的求學之心!
在這種情況下,新黨內部對王安石百年后在學術和政治上的衣缽的爭奪,也越發激烈。
偏生,最有資格繼承王安石衣缽的長子王雱早夭。
而王安石本人,在江寧也從來不談政治、國事,更不對任何朝臣發表任何意見。
即使其如今出山創辦江寧書院,也只是說‘身孚皇恩,難以償報,愿以余生,為社稷儲術算、錢谷之材……’。
對于朝政、朝臣,一個字也不說。
于是,神器無主,唯有德者居之!
現在,只要是和王安石能沾上邊的大臣,都在說,自己才是荊國公最愛的學生。
揚州的曾布、杭州的韓縝、潁昌府的黃履、成都的許將、福建的蔡確……當然,也包括他蒲宗孟,都在想方設法的找各種理由,論證自己才是介甫相公最愛的學生/門人/盟友。
現在,又一個對手出現了嗎?!
蒲宗孟的殺手本能瞬間發動,連眼神都變了。
他看向何執中。
何執中低下頭去,繼續低聲說著,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在拱火。
“據說,當時介甫相公曾對蔡元度言:天下人才匱乏,未知將來,何人可承我衣缽,執掌國政,輔佐主上,中興國家……”
“介甫相公又言:我兒王元澤可算一個……”
“接著又言:呂吉甫可算一個!”
“介甫相公最后對蔡元度道:汝兄元長,勉強也能算一個!”
“最終,介甫相公頹然嘆息:此三人外,再無人矣!”
蒲宗孟聽完,卻只是深深的看了一眼何執中,看的后者連連躬身謝罪,連稱孟浪。
蒲宗孟揮揮手,道:“伯通啊,老夫乏了……”
他看向何執中,眼中流露著些許不滿。
他知道,何執中是故意在他面前,給蔡京上眼藥。
蒲宗孟能理解何執中!
當年呂惠卿、章惇、曾布三人在朝的時候。
何止舊黨罵他們?
新黨內的少壯派,私底下也未嘗沒有盼著這三人出丑的心思。
沒辦法!
熙寧年間的呂惠卿、章惇、曾布,太年輕了!
年輕的都有些過分了!
所以,舊黨罵他們‘幸進少年’,新黨的老人也天天和他們過不去。
而現在的蔡京,就是當年的呂惠卿、章惇、曾布。
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年輕!
蔡京,是現在每一個青壯大臣的攔路虎。
他今年才將將四十歲!
但已是權知開封府,朝請大夫、龍圖閣學士!
下一步,肯定就是進兩府。
清涼傘隨時可以到手!
就像當年的呂惠卿、章惇、曾布一般。
可……
這不是何執中,可以在他面前拱火、挑事的理由。
右司郎中,應該是他的幕僚。
幕僚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要不是,他才剛剛在御前舉薦了何執中,同時此人還和陸佃有些關系。
蒲宗孟已將之斥退!
何執中卻是有些急了。
他知道,自己已經騎虎難下,必須想辦法挽回在蒲宗孟面前的形象。
于是,何執中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上前一步,長身而拜提醒著蒲宗孟:“恩相……”
“下官與蔡元長并無舊怨,也更非妒賢嫉能……”
“下官完全是為了恩相著想啊!”
“嗯?”蒲宗孟有些不開心了。
你還來?
我有這么好騙?
何執中再拜,說道:“恩相,明年就要開科取士了……”
“此科,乃是當今天子的龍飛榜!”
“屆時,若蔡元長依舊在開封府任上……學生恐其必為天子拜為知貢舉……”
“一旦如此,蔡元長必為恩相腹心之患!”
蒲宗孟猛地抬頭,眼中大放光明!
是啊!
龍飛榜!
新君即位,第一次開科取士,所取的進士,無論是在升官速度上,還是在未來前程上,都先天高其他科的進士一頭!
而,若蔡京在開封府的位置上,順利坐到了明年。
那么,知貢舉的差遣,舍他之外,幾乎不做第二人想!
根本沒有人能與之競爭。
而偏生,他這個新任右相,亟需用人。
若他不能將一個自己人推到知貢舉的任上。
對他的威信,將是一次重擊!
而蔡京,則可能趁機踩著他這個右相上位。
以蔡京的上進心和權力欲。
只要被其成功一次,那他肯定就逮著自己這頭羊薅到底了。
打發走何執中。
蒲宗孟靠在座椅上,想著蔡京在他面前的神采。
也想著蔡京當日,出了他的都堂,扭頭就去內東門下遞劄子求見天子的事情。
“此子……”蒲宗孟悠悠說著:“頗類吾!”
在官場上,一個政客最大的對手,永遠是另一個和自己相似的人。
因為,一旦這樣的人出現,就意味著兩人在同一個生態位上有了競爭!
更要命的是——這個人,還會讓皇帝擁有一個備胎。
你不干是吧?
朕用XX來干!
所以,同生態位上的競爭,是要刺刀見紅,貼身肉搏的。
只是……
蔡京在他之前,就已經在天子身邊了。
所以……
他蒲宗孟才是后來者!
而且,他蒲宗孟現在已經拜相了。
這就意味著,他擁有比蔡京更多的面圣時間和近距離與天子接觸的時間。
所以啊……
急的怎么會是他?
該是蔡元長才對!
“只要吾在朝一日,蔡元長,就只能被吾壓一頭!”蒲宗孟悠悠說著。
對此,他有著強大的信心!
于是,蒲宗孟坐起身來,拿著案前的文書,細細看起來。
蔡京,今天在他面前,立下了軍令狀。
不止要在三月內,盡廢府界內的過稅。
還要在同時,整肅府界內的胥吏、稅吏,嚴肅稅法。
雖然不知道蔡京打算怎么做?
但蒲宗孟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為了向上爬,為了贏得圣眷,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什么手段都用的出來!
而一旦其成功了,那么天子必然青眼有加。
所以……
蒲宗孟知道的,他必須在蔡京之外,做出更多更好的成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