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邑,京東門戶,其距汴京一百七十里,汴河、睢水從中穿過,將汴京與南方連接在一起,成為溝通南北的漕運四渠之首,同時也是汴京城最主要的生命線。
京城百余萬軍民的糧食,幾乎全賴這條運河,將來自東南六路的廉價稻米,運抵汴京
在襄邑境內,有一處臨河的市鎮,名曰:黎驛。
這里,是南北漕船在航路上必定要經停之處。
所以,自來商賈云集,舟船畢至。
一大早,李二虎就領著人出現在了這黎驛鎮的碼頭上。
他來這里,是為了從荊湖南路、廣南西路入京的糖船。
當然,不是糖船上運載的蔗糖,而是作為副產品的隨船苧麻。
來自廣南西路、荊湖南路的苧麻,在當地已經完成了前期的粗加工。
入京的都是可以進入織場,紡成紗線,制成麻布的原料。
在過去,這些進京的苧麻,都是堆在堆垛場,由都商稅院買撲的。
那個時候,只要拿著交子,直接交到都商稅院里,就可以用很低的價錢,買到大量的苧麻。
然而現在,情況變了。
當李二虎的紡紗作坊,在新城外順利運作,大賺特賺,官府卻熟視無睹后。
汴京城中,那些精于鉆研的人,便都開始下場。
四月底,在明義坊出現了一個新的紡織作坊。
用的是和李二虎一樣的‘太母車’紡紗。
官府依然和瞎子一樣。
于是,全城沸騰!
天家真的不管民間用御物(太母車)開作坊?
就算是傻子,在這個時候,也終于反應了過來。
于是,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作坊,在汴京新城開始噴涌。
最近數日,僅僅是在李二虎的作坊所在安節坊一帶,就有三個作坊,正在籌備。
其中兩個作坊主,李二虎還認得。
正是他岳父的汴京布鋪行會下的成員。
而混亂也隨之而生,為了爭奪苧麻,作坊主們和瘋了一樣,在都商稅院里,揮舞著交子,進行惡性競爭。
不到半個月,都商稅院的苧麻撲買價,就已從每石三貫(宋制,一石92.5宋斤),直接漲到了每石五貫多!
幾乎是翻了一倍!
作坊主們,不止在打價格戰。
還在用著各種大宋傳統商戰項目。
比如把競爭對手塞麻袋里沉汴河拉,又比如賄賂官府,將競爭對手關到牢獄之中去……
總之,只要將對手在物理意義上消滅。
那么,自然也就沒有競爭這種事情可言了。
一時,汴京內外,腥風血雨。
好在,在這個時候,開封府的左右軍的都巡檢,重拳出擊。
抓了好幾個典型,關進了開封府司錄司的監牢中,嚴刑拷打。
甚至有勛貴弟子,因為買兇殺人的罪名,被抓了起來。
這才終于殺住了,汴京紡織業中愈演愈烈的內卷。
回憶著月初那些夜不能寐,叫他至今依然在噩夢的日子。
李二虎就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那些日子里,也有人想過殺他的!
李二虎甚至懷疑,對他動手的可能是他的岳父,那位汴京布鋪行會的會首。
好在……
他看了看自己身邊的那兩個沉默不言的粗壯大漢。
這兩人是他的東主派來保護他的護衛。
正是在這兩個壯漢的日夜守護下,他才沒有被人塞到麻袋里,丟進汴河中。
正想著這些事情,李二虎就聽到碼頭上的人群,開始喧嘩。
“來了!”
眾人紛紛伸長了脖子,看向遠方。
便看到了,河道上出現的船隊身影。
一艘又一艘,滿載著苧麻的漕船,出現在了視線中。
“糖船來了!”
人群歡呼著,雀躍著。
李二虎興奮的握緊了拳頭!
“我應該算是第一個親自來此,迎接糖船的紡織商賈了吧?”他想著。
廣南西路來的糖船,日夜不休的將來自廣西的特產,通過運河運抵汴京。
一開始,這些船通常都滿載著蔗糖,運抵汴京,并滿足著汴京人對糖的需求。
然而很快……
截胡的出現了!
來自廣南西路的糖船,常常在抵達揚州的時候,其所運輸的蔗糖,就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這一半蔗糖,揚州人起碼要買走其中一半!
因為,東南諸州的富商們,也想吃糖!
于是,等糖船抵達應天府(商丘)的時候,船上所運的蔗糖,能剩下三分之一,就已是僥天之幸!
就這,還是因為這些糖船,肩負著必須要將蔗糖,運抵汴京的使命。
不然的話,恐怕大部分蔗糖,在揚州的時候,就已經被東路富戶們的巨大胃口給消化的干干凈凈。
別說什么‘糖霜’了,恐怕就連紅糖,也不會給汴京人留!
僧多肉少,汴京一時糖貴!
于是,很快就有聰明人反應了過來——東南六路的暴發戶能截胡,我們就不能截胡嗎?
只要我們在其他人之前,把蔗糖搶購下來。
那么…到了汴京,其他想要蔗糖的人,不就只能加價從我手上買嗎?
這個思路一打開,聰明人就立刻行動起來。
這種無風險,利潤也很豐厚的買賣,誰都喜歡。
襄邑這里,一時間就成為了汴京商賈云集之地。
十艘入京的糖船,如今有九艘,要被這些人截胡掉。
自然,這也啟發了李二虎。
當他發現,在都商稅院中,需要出大價錢和其他對手競爭的時候。
他就想到了,來這襄邑縣堵截入京的漕船。
只要我搶走其他人前,買下入京的苧麻。
那我家的作坊,不就能有更多的原料,織出更多的綀布,賺更多的錢嗎?
李二虎的行動力非常強,這個彎一轉過來,他就立刻行動。
為了確保成功,他還親自去求了自己如今的東主,同時也是保護傘的那位大人物。
求得了后者的一張名刺。
當來自廣西的糖船靠岸,數不清的商賈,就已經揮舞著自己手里的交子,沖了上去。
這個時候,在碼頭上,出現了幾個穿著綠袍的都商稅院的官吏。
他們帶著兵馬,將人群隔離在糖船之外。
商賈們看到這些家伙,頓時開始罵娘。
“這些爛羊頭怎么也來了?”
“他們能不來嗎?”
“再不來,都商稅院那邊賣糖所的買撲,都快無糖可賣了!”
“看來,咱們下次得走遠一點,干脆提前去應天府那邊?”
“善!”
商賈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著。
而那些官員,已經開始宣讀著,來自戶部的文書。
大概意思就是,所有廣南西路的糖船上的商貨,從今天開始,都必須先在都商稅院的賣糖所買撲后,才許對外出售。
無論在哪里?也不管在何地?
總之,都商稅院的賣糖所,擁有專榷權!
任何沒有經過賣糖所買撲的糖,都是非法的!是私糖!
朝廷很快就會立法,嚴懲私糖!
人群里的商賈們聽完,開始嘰嘰喳喳的議論起來。
趁著這些人議論,李二虎趁機湊上前去,來到一個穿著綠袍的都商稅院官員面前,遞出了自己手中拿著的名刺。
“敢問貴官……”李二虎拱手問道:“這些糖船上的苧麻,可也能在此買撲?”
那官兒聽了李二虎的話,低頭再看李二虎呈遞來的名刺,見著名刺上的鎏金花紋,他眼皮子跳了一下。
再看其中文字。
“河東經略幕府機宜文字李夔頓首再拜足下……”
他頓時笑起來:“你是李斯和的關系啊!”
“吾與李斯和,乃是同年……”
“也罷!便給斯和兄一個面子吧!”
“左右,這些苧麻進京后,也是要買撲的!”
他說著就對李二虎揮揮手,示意身后的兵丁,將這個商賈放進去。
李二虎從兵丁們讓開的縫隙中走了進去,然后,他就看到了碼頭上停泊著的那些糖船。
糖船船艙外,密密麻麻的堆磊著一剁又一跺的苧麻。
都是已經在交州或者荊湖南路就已經浸泡好,清洗干凈的白苧麻,被捆的嚴嚴實實,放置在甲板上,堆磊在船艙中。
它們是壓倉貨,同時也是給寶貴的蔗糖,提供遮蔽與保護的貨物。
但,李二虎知道,這些苧麻都是寶貝,質量上乘,用它們紡出來的紗,織出的麻布,布料細膩且耐磨。
如今京中百姓,都已經愛上了這種質優價廉的麻布。
可謂是供不應求!
而在那些糖船上,每一艘都載著數十石甚至上百石的苧麻。
李二虎見著這些苧麻,頓時心潮澎湃。
只要能買下它們,運到安節坊的作坊……它們立刻就能變成錢貨!
就是……
“也不知,近來京中傳說,開封府欲盡廢各縣過稅……是不是真的?”李二虎想著。
若是真的的話,那他還能節省出一大筆費用。
不然的話……
從這襄邑到汴京城,一路上起碼有五六個關卡。
每個關卡都收他一次錢,哪怕按照法定稅率,合法合理的收。
他也得出好大一筆的稅錢!
若是那樣,他就只能考慮,花錢雇漕司的船,幫他把貨物運到京城了。
可漕司那些人,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
請他們幫忙運貨,同樣得挨一刀狠的!
這樣想著,李二虎就輕聲道:“且先將苧麻買下來……”
“先嘗試著,運一小批回京……”
“看看這路上的稅卡,究竟有沒有被罷廢?”
若是真的,開封府奉旨意,已盡罷府界過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