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報……賣報……”報童的聲音,從街巷的那一頭傳來:“今日的汴京新報嘍……”
正在租賃的民宅院子里與友人下棋的舒亶楞了一下,然后吩咐著身邊的學生:“且去買一份汴京新報……”
“諾!”
做完這個事情,舒亶就看向自己面前的友人,笑著道:“讓明公見笑了!”
后者拱手道:“無妨!”
舒亶點點頭,但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本來,他這次入京,應該是要被起復,甚至委以重任的。
哪成想,起復的旨意還沒有下來。
當初下旨將他詔入京城的太皇太后,就因為張敦禮案而暫避正殿。
沒了太皇太后,他在京中又少朋友,可謂是舉步維艱。
好在,官家前些時日,終于是想起了他,下詔起復他為朝請郎,除為監察御史里行。
這是他在十幾年前,曾擔任過的官職。
所謂里行,這是北周的發明,本朝之用,蓋出于歐陽文忠公所議——不問差遣次第資序,唯才是舉,資淺者為里行,資深者入三院。
所以,他的資序等于一夜清零。
重新回歸了那個熙寧初年,懵懵懂懂闖入朝堂的年輕人的起點。
但,舒亶卻很歡喜。
因為,這同樣也將他的污點,一并抹去,使他得以重新開始。
故此,如今的舒亶,可謂是躍躍欲試,意圖建功立業。
當然,經歷了起起落落的磨礪后,舒亶的心態,也不再如當年那般急迫。
所以,雖然昨日宮中就傳出了消息。
府界胥吏殘害無辜,天子聞之震怒,太后亦怒,詔兩府髃臣,哭訴之,言亂臣賊子欺天家暗弱云云。
消息傳出,整個御史臺都轟動了。
然后,就是集體彈劾。
彈劾權知開封府蔡京、開封府推官張商英、開封府判官李士良等,林林總總列了數十條罪證。
然后,就是朝野集體上書表忠。
從太師、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以下,到在京京官,所有有資格上書的人,都在連夜寫表章表忠心。
勛貴外戚宗室,尤其如此!
傳說,大宗正趙宗晟、同知大宗正趙宗景、嗣濮王趙宗暉還有滎陽郡王曹佾、駙馬都尉、晉州觀察使王師約等宗室、外戚里的重臣,全部出馬,挨家挨戶的找人收表章,一直收到今天早上。
真真是做到了人人過關,個個表忠。
此外,就是切割了。
所有人都在表章中,賭咒發誓,‘與府界群賊絕無干系’。
不止是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也不會有!
后面兩個事情,舒亶當然是做了的。
這是立場問題!
寫了的,未必是大宋忠臣,但沒寫的必然是亂臣賊子。
馬上就會有鐵拳降臨,叫其知道,這天下到底是誰的。
但,彈劾蔡京等人,舒亶卻沒有做。
沒做的原因,倒不是他和蔡京有舊。
而是舒亶知道,蔡京等人都是天子的近臣,甚至可以說,在元祐元年天子親領開封府后,這些人就是實際上的天子家臣!
若是彈劾的太過,那豈不是等于把天子也一并罵了?
所以,他想再等一等。
看看宮中風向!
主要是今天的汴京新報的內容。
沒多久,舒亶的學生就帶著一份新鮮出爐的汴京新報回來了。
舒亶接過來,看了一下頭版頭條,就笑了起來:“蔡元長此番,大抵是難逃貶黜了!”
今天的汴京新報,頭版頭條,除了集中火力,抨擊府界諸吏,羅列其種種罪名,甚至將他們的行為,斥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這等于將府界胥吏,開除人籍!
也等于告訴所有人——對這種人‘可擊鼓而攻之’。
只是看著這些文字,舒亶就感受到了腥風血雨。
而在頭版外,汴京新報還在次版,用了不小篇幅,嚴厲批評了開封府有司的軟弱、瀆職。
就差沒有指著鼻子罵,開封府上下都是廢物了!
如此嚴厲的斥責文字,已經能說明很多東西了。
就是……
“瀆職、軟弱?”舒亶咀嚼著這些罪名。
“為何不是包庇甚至連同流合污都沒有用上?”
他不太懂。
但舒亶知道,他應該寫彈章了。
正打算與友人拜辭,他的學生卻又遞來一張小報。
“老師,今日還有汴京義報……”
舒亶接過來,驚訝道:“今日汴京義報也刊行了!?”
和每天都會刊印發行銷售的汴京新報不同,汴京義報很少連刊,一般三五天,甚至可能七八天才會發行一次。
主打的就是清高,寧缺毋濫。
非得要有足夠的好文章、好詩詞,才肯刊印。
偏偏,士大夫們就好這個調調。
于是,所有在京的文臣,都會披一個馬甲,給汴京義報投稿。
若自家文章、詩詞刊印上去了,便得意洋洋,大肆宣揚。
若沒有,就默不作聲,假裝沒有這個事情。
像舒亶在京閑居期間,就用了懶堂居士、閑散山人等馬甲給汴京義報投稿。
成績不錯,有四篇文章/詩詞被刊載了上去。
還得到了不少人的點贊。
“恩!”那學生拜道:“老師,今日的汴京義報頭版的文章標題,有些邪性……”
“恩?”舒亶接過來被遞來的汴京義報。
和用相對廉價的麻紙刊印的汴京新報不同。
汴京義報,因其主要面向士大夫們,所以無論是紙張、油墨還是字跡,都要更好。
特別是紙張,用的是質地細膩的竹紙。
所以,手感很好,上面的字跡也很清晰。
舒亶只是低頭一看文章標題:涓涓細流,可以濟滄海!
“好大的口氣!”舒亶撇撇嘴。
然后,他就看到了署名作者的大名——閬中藏書人。
舒亶的嘴,頓時張的老大。
因為,如今在京的文臣里,敢用閬中為號者,大抵只有一人:右相蒲宗孟。
而藏書人這個后綴,更是在昭告天下:這篇文章就是俺蒲傳正寫的。
因為,閬中蒲家,最出名的就是家中有著一座豐富到叫人驚嘆的私人藏書閣。
天下文人墨客,但凡去閬中的,都會到蒲家借閱藏書。
但問題是,蒲宗孟什么時候,是以文章詩詞出名的?
舒亶正欲細看,門外傳來了他雇的下人的聲音:“官人,都省來人,請您到都堂議事!”
舒亶聽著,先是一楞,旋即問道:“可知是哪位相公簽發的關牒?”
“卻是新除的曾相公!”
“曾子宣?”舒亶立刻起身,顧不得再看手里的文章了。
因為,他知道的,曾布如今奉旨全權接管了府界胥吏案件。
他在這個時候,派人來傳自己去都堂。
顯而易見,是要借用他舒亶的專業技能了!
什么專業技能?
當然是拷問、刑訊人犯的專業技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