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舒亶出門,前往都堂的時候。
今日的汴京義報,也已經送到了汴京城的高門大戶與各個官署中。
“涓涓細流,可以濟滄海?!”
無數人在看到標題后,都是皺起眉頭,心中狐疑。
因為,汴京義報對于文章詩詞的要求非常高。
就連二蘇這等人物,都有文章詩詞,未能達到標準而落選過。
所以,當他們看到一個如此平庸的標題出現在汴京義報的頭版時,都會下意識的反感。
再看到作者署名,這些人就更反感了。
“閬中藏書人?”
“蒲傳正嗎?!!!!”
瞬間,逆反滔天!
數不清的文人士大夫的眼神,一下子就紅了。
連老夫(吾)的文章詩詞,都尚且沒有登上過汴京義報的頭版過!
汝不過是個靠著妹婿的文章詩詞,才勉強得到認可的人!
汝不過是個馬屁精?
汝為阿諛小人?!
汝驕奢淫逸!
汝能寫出什么好文章!?
帶著不忿,無數人開始拿起陽燧,認真仔細的看著汴京義報上的文字,逐字逐句的開始審讀。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文人士大夫們的心,在很多時候,比針眼還小。
尤其是當他們發現,一個素來被他們看不起的人,在他們最重視的地方,已經超越了他們的時候。
那心眼子,在瞬間就會變得比針眼還小。
“吾聞《周書》曰:農不出則乏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古今亦然,概莫能變……”
念著其上的文字,頓時,沸反盈天。
這么簡單?如此平庸!
也配上汴京義報頭版?
難道,只要拜了宰相,就可以為所欲為?
士大夫的體面呢?文人的自矜呢?
你蒲傳正是都不丟掉了是吧?
再仔細一想,好像,蒲傳正本來就沒有過這些東西。
沒有的東西,他怎么丟?
當場就有幾個醒悟過來的道學生氣的跳腳大罵什么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類的話都出來了。
但他們心里清楚。
現在的蒲傳正新除右相,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有的是阿諛奉承他的人。
說不定,此刻已經有人在寫文章,吹捧蒲宗孟了。
在大宋,連丁謂的臭腳,都有人捧過。
帶著不忿,人們繼續看著汴京義報上的文字。
開頭那兩三百字,都很平常,甚至可以說只是些老生常談的論調罷了。
無非不過引用孔子所言:倉稟足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展開了一下春秋戰國以降,直至當代那些曾名動天下或者留名青史的巨商大賈的事跡。
譬如管仲興齊,陶朱公、計然興越,漢之卓氏,唐之竇乂等……
但是……
在這之后,這篇文章,就像一顆火星擊中了地球,瞬間,就在無數人心底,擊起千層浪來。
因為,在這之后,這篇文章,提出一個前所未有的觀點,一個足以震撼人靈魂的視角。
太師,文彥博府邸中。
文及甫,正拿著汴京新報,念著上面的文字。
文彥博閉著眼睛,假寐著,聽著文及甫的念誦。
起初,他不以為意。
然而……
“昔魯哀公問政于孔子,子對曰:政有使民富且壽,哀公問:何謂也?子曰:薄賦斂則民富,無事則遠罪,遠罪則民壽,公曰:“若是則寡人貧矣。”孔子曰:“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見其子富而父母貧者也!”
“圣哉斯言!”
“圣朝龍興,不抑兼并,不立田制,而立鄉村戶與城郭戶……”
“由是百業興盛,商賈云集,四海富饒……”
“祖宗之智,何其深遠?非至德,其孰能順民如此其大者乎?!”
聽到這里,文彥博已坐了起來。
文及甫看向老父親,停下了念誦。
“拿來……”文彥博說道:“老夫要自己看!”
“諾!”文及甫上前,恭敬的將手中的汴京新報交到老父親手中。
只是……
他內心有疑問。
老父親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太好。
所以一般的小報,都是由他讀給老父親聽。
為何這次老父親要親自看?
難不成,這篇文章有說法?
帶著這種疑問,文及甫小心翼翼的請教道:“大人……”
“此文用詞簡單……您何以如此重視?”
文彥博沒有抬頭,只是說道:“此乃圣人微言大義,汝都不懂?!汝的經義到底是怎么讀的?”
文及甫???
文彥博搖了搖頭,對這個蠢兒子的政治智商,感到絕望。
他只好道:“魯哀公問政孔子,出自何典?”
“孔子家語!”
“那‘非至德,其孰能順民如此其大者乎’又典出何書?”
“孝經!”
“前面一句汝可記得?”
“愷悌君子,民之父母……”
“所以,汝懂了嗎?”文彥博看向文及甫。
文及甫睜著那雙五十多歲的清澈雙眼,目光灼灼,充滿了求知欲。
文彥博嘆息一聲:“愷悌君子,民之父母,未有子富而父貧者……”
“故天子為民父母,天下百姓富裕就是天子富裕!”
“此孝也,亦是忠!”
“故此,使民富就是忠孝合一!”
“而誰能使民富?”
“唯士大夫可使民富!”
“換而言之,蒲傳正這段話的意思就是,士大夫當率民致富!”
“率民致富者,不僅僅是孝子,而且還是忠臣!”
“懂?”
文及甫聽懂了。
大宋朝的士大夫們,對自己的道德水平要求還是很高的。
至少在明面上,在公開層面,無論朝廷還是士大夫這個群體,都對文臣有著很高的道德要求。
一個人道德敗壞,能力再高也會被排斥。
同樣,只要一個人道德水平高,那么能力什么的反而是其次。
典型的就是司馬光。
盡管其在陳州,差點被胥吏們逼得下不來臺,最后是靠著殺人才穩住了局面。
但,因為他道德高,所以,天下依然稱頌。
此外,在大宋,因為道德問題或者個人家庭緣故,而被罷被貶黜的官員,比比皆是。
熙、豐時代,就有數十名高官因為私德或者被家庭內部的事情牽連而貶黜。
故此,文彥博知道,這篇文章一出,很快,士大夫們內部就會形成共識,這共識最后會變成一股旋風。
就像當年范文正公發動古文復興運動一樣的旋風!
這股旋風,很可能會強過范文正公當年發動的風潮!
原因很簡單……
汴京義報上的這些文字,正中如今朝野無數人的心坎,撓到了士大夫勛貴外戚們的癢癢處。
尤其是,在這個抵當所即將買撲的今天。
這篇文章,必然封神!
也必定會贏得士林稱頌,天下贊譽。
“愷悌君子,民之父母,未有民富而父貧者……”
“非至德,其孰能順民如此其大者乎?!”
文彥博咀嚼著這兩句話,面色紅潤起來。
是啊!
我們都是忠臣孝子,天子也必是圣主明君。
圣主明君,忠臣孝子。
所以,我們富就是天子富,這是圣人的教導!
文及甫大概懂了,但他還是不解,老父親為何這么重視。
文彥博看著這個五十多歲了,還需要他手把手教的蠢兒子,只好道:“汝以為,這篇文章是誰寫的?”
“不是右相嗎?”文及甫問道。
“是他!”文彥博點點頭,然后問道:“蒲傳正的這篇文章,若沒有給宮中看過,他敢發嗎?”
文及甫頓時愕然。
文彥博此時也差不多將汴京義報上的那篇文章看完了。
他將手中的小報,塞到文及甫手里,道:“汝回去仔細看,認真看!”
“將它看上五十遍,一百遍!”
“然后,寫上三篇讀后觀來與老夫!”
“啊!”文及甫瞪大了眼睛。
自當今天子,在太學中收教駙馬都尉郭獻卿、吳安持,并要求太學教諭們,監督他們讀書,不止是讀書,還要求他們在讀完后寫讀后感。
自我剖析圣人經義,自我反省,自我改正后。
這個法子就流傳了出來,如今已經成為了很多外戚勛貴與宰執人家教育子孫的辦法。
讀書要寫讀后感,要剖析自身,甚至要代圣人而言。
文家就是一個執行了這樣的規矩的家族。
在文彥博壓迫下,文氏子孫,被迫拿起了大部頭,開始漫漫書海路。
可文及甫已經五十多了,他都已經當祖父了。
卻還要和年輕人一樣,寫讀后觀,且是給一篇非經義的文章寫讀后觀?!
這讓文及甫有些接受不了。
但文彥博根本沒給他機會,瞪著他道:“汝若用心,將這篇文章看懂了,看透了,必可受用一生!甚至能保子孫三代富貴!”
“哦!”
文及甫雖然政治智商有比較大的發展潛力。
但,在其他方面,卻并不弱。
他若有所悟的低下頭去,道:“知道了,大人!”
幾乎是在同時。
汴京城的另一端,韓絳也在看著汴京義報上的文章。
他剛好看到了,文及甫念的那一段之后。
“當今官家即位以來,上承三代先王之教,用六圣之政,輕徭薄賦,與民休息……”
“于是,國家日盛,四海升平,萬國來朝……”
“吾聞京中有商賈曰孫賜者,廣開宅店,以燒肉為業,雇工以數千……新城外坊主李二虎者,雇工數百……”
“凡此種種,京中百萬軍民,賴以為生……于是不耕于田,而可得溫飽……”
“是故云:涓涓細流,可以濟滄海!”
韓絳放下手里的汴京義報,長長的出一口氣。
他想起了自家在老家的產業,也想起了,他即將與曹佾一起買撲的那個抵當所。
于是道:“后生可畏啊!”
文章,不算好。
甚至可以說平庸。
但問題是……
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去了!
尤其是那一句:涓涓細流,可以濟滄海!
簡直就是對圣人的微言大義的完美解讀!
這就是圣人的本意!
必是孔子在千余年前,真正的所思所想。
也是漢唐之主,所不能采用的,而唯有本朝,唯有當朝官家,才能采用,才愿意采用的千古圣政。
天子,真乃明君!
而那些巨商大賈之家,當然也很關注汴京義報和汴京新報。
尤其是汴京義報這種面向士大夫的報刊,巨商大賈們的關注還在士大夫們之上。
這是商賈們的天性使然。
他們總是不由自主的去模仿、想象并盡可能的讓自己融入到主流圈層中去。
大宋的商賈們尤其如此。
他們傳儒袍,戴儒冠,不管有沒有學問,都會在家里準備辟一個書房,裝滿書冊,假裝自己也是士大夫。
所以,汴京義報每次發行,司馬光舊邸前,就會排滿長隊,都是京中富商們的下人。
故此,今天的汴京義報一發行,就被這些人買走,然后送到了各自主人手中。
而這些巨賈,自然都養著一大批文人,專門給他們解讀汴京義報上的文章詩詞以及典故。
此刻,這些巨賈,聽著自己的門人的解讀,也看著手上的汴京義報。
一個個心臟砰砰的跳動著。
“太史公曰:禮生于有而廢于無!”
“誠哉斯言!”
“使天下人皆有其業,則天下可得溫飽!”
“故治民之要,在富民,富民之道在使富者殖產!”
“黃金藏于室,不過死物,飾于佛,不過泥胎,若以之殖產雇工,則一人之金,飛入萬家之中,使萬家溫飽!”
“先王之道,圣人之教,在其中矣!”
有些沒什么文化的商賈,已迫不及待的看向了他們的門人。
這些門人立刻,開始為自己的東家解疑。
此刻,在孫賜面前,一個穿著儒袍的文士就拱手解釋著:“東主……此言的意思就是……”
“像東主您這樣,將自己的財富,拿出來殖產雇工者,就是踐行了圣人之道,仁義兼具的社稷才干啊!”
“您雖是商賈,但您的行為,已經近道!”
孫賜聽著,渾身舒坦,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
看來,以后我應該多看看圣人的經義!
說不定可以更加接近圣人!
他想著,于是道:“原來如此啊!”
“吾一直仰慕圣人之道,渴望接近圣人……”
于是,他決定,繼續砸錢擴張!哪怕借錢也要擴張!
因為這是圣人的微言大義所闡發的大道!
像他這樣的人,財富已經夠多了,能追求的,也就是主流社會,也就是士大夫們認可了。
而為了得到士大夫認可,孫賜可以不惜所有!
在這個方面來說,包括孫賜在內的商賈們,其實就是一群士大夫的舔狗。
曹佾放下手里的汴京義報,看向在自己面前的那幾個老家伙。
他悠悠說道:“府界的那些賊人……”
“爾等若與之有干系的……趁早去宮中請罪!”
“不然……休怪老夫無情!”
老家伙們齊齊起身,拜道:“不敢!”
“此等無君無父,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輩,人人皆可得而誅之!”
不過是一群仆役,閑暇無聊豢養的狗而已。
宰了就宰了!
趙煦看著汴京義報上的文章,微微頷首。
“右相文章寫得好啊!”他微笑著看向在自己面前的蒲宗孟。
“不敢,此皆陛下之功!”
這篇文章,是他改了三次后才刊載的。
第一次,天子說寫的太復雜了,也太模糊了。
第二次,天子說,還是要更通俗一些。
第三次,才終于通過。
不再炫技,不再堆砌詞語,只是引經據典,只是平鋪直述。
“相公此文,必可流芳百世!”趙煦微笑著評價。
蒲宗孟低著頭:“主上圣德,臣豈敢居功?”
“朕讓相公為之,相公就為之吧!”趙煦道:“涓滴經濟學,相公且當努力!”
“是!”
蒲宗孟這些天,經常入宮。
趙煦已經連續給他開了三天小灶了。
或許,百年后,他會有很多頭銜。
也或許,他會遺臭萬年,千年后也依舊被人唾罵。
就像……就像……
趙煦在現代的那個曾經日不落帝國,所目睹的那般。
哪怕,撒切爾夫人已經死了。
但帶英人民提起她,依然咬牙切齒,依然恨不得在其墳頭蹦迪!
而這已經和趙煦無關了。
他是清清白白,愛民如子的好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