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回到保慈宮的時候,向太后剛好送走一位入宮覲見的向家命婦。
趙煦問了左右,知道那命婦是權京西路轉運使向宗旦的發妻王氏。
“向公美?曾布的兒女親家嗎?”
趙煦沉吟一聲,卻是想起了,他上上輩子,曾布之所以后來背刺章惇,倒戈向太后,支持立趙佶那個混賬。
根基現代所看到的史料,就是因為這個兒女親家的關系。
曾布是想的挺美的。
扶立趙佶,既能打倒章惇,又能得到擁立之功,還能通過自家和向家的姻親關系,穩固權勢。
他唯一想差的一點是——趙官家們,不止自己的壽數很有問題。
趙官家們的太后們,也是如此。
自章獻明肅以降,從沒有壽數能過六十的。
所以,他只得意了一年,隨著向太后崩逝。
他也迎來了清算。
面對蔡京的攻擊,他左支右絀,終于是敗下陣來。
善泳者溺于水,背刺的人,終于迎來了背刺。
這樣想著,趙煦就假意的問了一句在自己身邊的保慈宮尚宮安慈佑圣夫人張氏:“夫人,我聽說,京西路轉運使宗旦似乎與當朝執政曾相公,有著姻親?”
“是……”張氏聽到趙煦的問話,下意識的答道。
“曾相公是如何與母后家結的親?”趙煦問道。
“卻是元豐元年的事情了……”張氏作為向太后的貼己人,對這些向家家事,了如指掌,她輕聲說道:“那時,曾相公為先帝拜為廣南東路經略,權京西路轉運宗旦彼時在廣南東路為轉運副使兼都官外郎……兩人因此交好,互換庚帖,后來就順理成章的,結為了兒女親家……”
“曾相公將其第三女,嫁與宗旦子子莘……”
“這對夫婦恩愛的很,成婚不過十年,就已有了二子一女……”
趙煦聽著,心道:“這就對了!”
曾布自元豐元年后,仕途重新有了起色。
這背后想來,是向家使了力的。
大宋的這些勛貴外戚們,可都是很舍得投資的。
甚至可以說,他們已經具備了現代的風險投資家們的意識。
在多數時候,這些人其實是更愿意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的。
他們投資(嫁女兒)的時候,是真的做到了看人,而不看家世。
大宋不知有多少寒門讀書人的第一桶金,就是來自那些高門大戶。
這些人就是靠著妻子的嫁妝,才撐到了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正是因此,汴京城里才有那么多的汴漂,戀棧不去。
好多人都是寧肯餓死在汴京城,也不肯回老家。
因為,這些人真的見過,甚至就是他們認識的人——之前還是個窮措大,在老家連媳婦都娶不起。
但,一朝得了人賞識。
一下子就能娶到一個美嬌妻,外帶一大筆嫁妝。
而且,這種奇跡,是每年都有的。
甚至可以說,每個月都在發生!
譬如,在太學外面,就常年停著一大批馬車,車上都坐著來自汴京各大勛貴家的世仆。
這些人,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替自己的主人觀察、記錄,太學的太學生們的言行、相貌、人品以及名聲。
故此,這些馬車被人俗稱為‘擇婿車’。
每天,都會有太學生們,在這些馬車附近晃悠,甚至是如同孔雀開屏一樣的表演。
以求可以得到車上人的賞識,將之引薦給那些勛貴。
當然有時候,太學生們的表演,招來的并非是想要東床快婿的泰山,也有可能是想要一個精壯小伙的貴婦……或者是想要借種的富商……
比方說,章惇年輕的時候,就被人拐進了一個院子里,差點當了配種的種馬……
想到這里,趙煦忽然就想起了,他在現代見過的一些事情。
那些藝校門口,停著的豪車,車頂上放著的飲料。
而做這種事情的,不僅僅有富商、二代。
還有富婆……
所以啊,曾布當年落魄被貶之時,在向家人眼里,這就是屬于一個投資良機了。
在這個時候,安排一個旁支去接觸、交好,再結為兒女親家,然后利用這個身份,幫曾布翻身。
一旦成功,好處不可限量!
事實也是如此!
如今曾布被拜為執政,更受命主持審理府界胥吏亂法諸案,出盡了風頭!
向家的這筆投資,也等到了回報的時候。
其中利益,何止十倍?!
張氏看著趙煦沉吟的神色,低聲問道:“官家在想什么?”
趙煦搖頭道:“沒什么……只是有些感慨……”
“嗯?”
“我一直以為,曾相公是太母的人……”趙煦平靜的說道。
張氏眉毛一挑,微微躬身:“官家此言差矣!”
“天下臣子,皆官家臣子!”
“也對!”趙煦微笑著點頭:“都是我的臣子……”
“可知人知面不知心……”
“誰是忠臣?誰是奸臣?”
“誰是良臣?誰又是會誤國誤民的佞臣?”
“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
張氏若有所思的低下頭去,諾諾的說道:“此治國理政之要也!”
“臣妾婦人,并不懂得,只是臣妾曾聽娘娘說過,朝廷用人,應該‘聽其言、觀其行’……”
“善!”趙煦頷首:“母后教誨的是!”
“我還應該多學習,才能掌握好治國用人的要訣。”
張氏諾諾再拜,不敢再和趙煦說話了。
向太后靠在坐褥上,靜靜的聽著,張氏的匯報。
良久,她睜開眼睛:“六哥真這么說過?”
“是……”
“看來,六哥對曾相公有意見啊!”向太后悠悠的說著。
張氏不敢答話,只默默的低著頭。
向太后卻自語著:“這孩子從來心思深!”
“這次怕是,特意要借你之口來告訴我……他對曾相公的不滿了……”
“這是讓向氏與曾相公保持距離啊!”
張氏自然不敢答話。
向太后卻看向她,道:“我以為,向宗旦不可以再擔任京西路的差遣了!”
“遠放吧!”
“正好,潭州那邊缺知州,讓他準備一下,去潭州赴任吧!”
“諾!”張氏盈盈一拜,領下任務。
向太后則繼續靠到坐褥上,慢慢的閉上眼睛,開始了遐思。
荊湖南路的潭州,自熙寧以來,就一直承擔著朝廷經略、穩定荊湖的重任,并作為廣南東路、廣南西路方向的軍事行動的后勤支點。
去年,章惇南征,朝廷就急調曾在元豐年間,擔任過潭州知州、廣西轉運使的名臣謝景溫,重任潭州知州,做好章惇的后勤保障。
正是在謝景溫的努力下,潭州永豐場的鑄錢,才能源源不斷的輸送到廣西、交州,為大宋穩定嶺南,提供了至關重要的金融支持——元祐元年至今,潭州的永豐場以及廣南東路韶州的岑水場的錢監,奉旨意將礦冶所產的全部官銅,都鑄成了制錢(既有礦稅所得,也有和買所得)。
而這些制錢的數量加起來,已經超過了兩百萬貫。
正是這些鑄錢的流入,讓廣西方向不再缺錢。
也讓高遵惠等人,能在交州,大肆擴張甘蔗種植。
如今,六哥有意,任命蔡京接替回鄉守制的章惇為廣西經略兼安南都護。
而蔡京是六哥心腹。
這個時候,讓向宗旦去潭州,其實就給機會,讓其與蔡京親近、交好。
同時,也是讓向宗旦遠離朝堂,遠離曾布。
將來曾布若真的被天打雷劈了,向家起碼可以不受牽連。
又過了兩天,大理寺與御史臺對府界胥吏害民、殘民等案件的審訊,進入了最后階段。
倒不是說,要出結果了。
而是,趙煦下達了詔命,要求案件就以目前涉案范圍來審理。
沒辦法!
不限制一下的話,烏鴉們繼續咬下去,就可能牽扯到朝中大臣。
到時候就不好收場了!
須知,就這么十來天,烏鴉們在大理寺里,靠著嚴刑酷法,鍛煉成獄。
撬開了一個又一個胥吏的嘴巴。
府界內的豪族、強人,瞬間倒了大霉。
光是陳留縣的典吏王德利謀逆一案,就讓數位與之有姻親關系的府界官吏下獄。
這些人又波及他們各自的姻親,造成連鎖效應。
不過半個月,就有十幾位府界典吏、縣尉、縣丞被就地罷免或遠竄外郡。
加上其他并案審理的案件所帶來的影響,開封府府界十七縣的縣尉、主薄等傳統屬于地方豪族、強人世襲的官吏,幾乎被清洗一空。
而受到這些人的影響,原本的府界諸縣知縣,也幾乎都被波及。
不是被免官,就是罷任外郡。
于是到得如今,還能安穩的坐在自己位子上的人,都是經過了考驗,有著政績的能人。
這就是意外之喜了!
“果是‘板蕩見忠臣,疾風識勁草’!”
趙煦看著,王子韶整理出來的,經過風波后,依然在任的府界官吏名單,露出欣喜的神色。
因為,在這份名單上,他看到了幾個熟悉的名字。
比方說,太康知縣李之儀,就是一個在這場風波中,被御史臺的烏鴉們圍著找茬,也沒有找出問題的少數知縣。
此君,可能很多人不熟。
但是,他寫過的一首詞,大部分人應該都聽過——卜算子.我住長江頭。
對,就是那句在網絡上大火的‘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的作者。
也比如說陽武縣知縣趙挺之。
這位就是后來大才女李清照的舅公(公公)。
也算是趙煦的老熟人了。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紹圣、元符時代,非常活躍。
歷任中書舍人、給事中等要職,算是趙煦身邊的人之一。
根據趙煦在現代所知的事情,他后來在趙佶朝,被拜為宰相,屬于是蔡京的對頭。
當然了,現在他只是個小蝦米。
連蔡京的項背都望不到,甚至可能都沒見過幾次蔡京。
而且,他也是個倒霉孩子。
本來去年,他入京待闕,就被選到了學士院去參加館閣試,只要考中了,就可以被授予館閣貼職,直接人生起飛
結果,當年的學士院館閣試,鬧出了張璪林希私相授受的弊案。
舊黨義憤填膺,新黨內的張璪政敵們更是落井下石。
后來更是又出現了,蘇轍主持的館閣試題目疑似‘詆毀列圣、誹謗先帝’的案子。
一時間,朝野鬧得沸沸揚揚。
趙煦被他們吵的腦殼疼,索性一刀切,直接下詔當年的館閣試成績廢除,并不再重考。
趙挺之頓時就坐蠟了
好在,他政績不錯,加上他是新黨的青壯派,曾被王安石點名表揚過。
所以,他到了吏部,就被王子韶看中了。
在王子韶的運作下,他出任了陽武知縣。
卻沒想到,才任陽武不過一年,就出了府界胥吏陰謀串聯謀逆案。
他差點就被人抓到了汴京來審理。
好在他政績硬,而且,沒有被人抓到雞腳,所以順利過關。
除了這兩個人外,其他十五個府界知縣,全部被免官或者貶黜。
足以見得其含金量!
而府界十七縣的胥吏之長們,在這場大清洗下,所剩者也是寥寥無幾。
很多縣,如今是知縣、縣尉、押司、主薄一鍋端。
所以,能夠撐到現在,依然在任的那幾個官吏,也就有了被趙煦看到名字的機會。
“扶溝縣押司趙士誠……”
“襄邑縣主薄王永……”
“東明縣縣尉李思武……”
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人物。
但他們能夠撐過這次府界大清洗,那就證明了,他們是經過了考驗的金子。
所以不僅僅,其名諱直達天聽。
他們還將得到,被趙煦親自招試的機會!
只要面試過關,一飛沖天,指日可待!
放下手中的劄子,趙煦看向王子韶,與之吩咐道:“吏部,李之儀、趙挺之用事勤勉,政績斐然,立場堅定,朕甚嘉之!,其各減三年,并特旨授集賢校理!”
“諾!”
“至于……其他諸官……”趙煦道:“吏部安排個時間,都招入京中,先在吏部,由吏部試其等刑名錢谷等事,若其等果有才干,朕將親試之!”
“若其依舊能過,朕何吝賜進士出身?”
在大宋,出身,是決定一個官員上限和天花板的關鍵。
而一個進士出身,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條登天之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