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軍之前,夏侯淵是從沒想過會陷入如今境地的。
去歲時在潼關大破雍涼聯軍,彼輩如土雞瓦狗一般灰飛煙滅。
隨后更是整軍隨兄一起殺入雍涼,若非天寒大雪且糧草不足被迫撤軍。
恐怕那時便已經擒馬超而定雍涼了,哪會被劉備插手?
簡單的想法被夏侯淵旋即就按下,與其后悔這于事無補之事,不如仔細想想如今有何生路。
前有張飛援軍列陣,后有退路陳倉失守。
枯水期寬闊的河谷道如今成了困守三軍的河谷峽道,擺在面前的只有兩個顯而易見的選擇:
要么向前破陣攻下臨渭,要么反身行軍重新打下陳倉。
夏侯淵不自覺苦笑一聲,還有的選嗎?
經昨夜的襲營動亂,親衛隊死不旋踵擊退張飛,死傷過半。
普通士卒人心惶惶,了無戰心。
向前破陣無異于以卵擊石,如今只有陳倉還能算是生路了。
“結陣,退往陳倉。”夏侯淵輕聲命令。
命令被層層傳達下去,于是士卒們眼中也重新有了光亮。
只要退到陳倉,他們就有城墻和屋舍能夠抵御寒風,有充足的木炭可以取暖,便可以徹底擺脫這讓人困窘的戰場。
夏侯淵遙遙看了眼對面的軍陣,握著佩劍的手不自覺的發緊。
只要帶著這支人馬撤至陳倉不失,然后令士卒們明白若想活命就要攻下陳倉。
騎兵在戰陣強悍,但若是堅守陳倉飯就沒有優勢。
麾下哀兵奮起,未嘗沒有一搏之機!
這已經是夏侯淵所能設想的最好的結局了,但劉備并不打算給對方這個機會。
單手鎮壓了張飛的請戰,劉備對于人馬的調動非常簡單:明晃晃的尾隨。
與曹軍同進退,與夏侯淵同休憩。
從始至終都保持著一個若即若離的距離,夏侯淵一直提心吊膽到太陽西垂都沒迎來對面進攻的消息。
這反而使得他暴跳如雷:
“這殺豬漢竟羞辱于我!”
這般意圖實在太過明顯,夏侯淵與杜襲都明白,賊軍這是想使他們自潰呢。
而且此時即將入夜,他們還需要防備對方夜襲的可能性,壓力更大。
“不若分內外兩營,外營警戒,內營酣睡。”這已經是杜襲所能想出的最完善的方法了。
夏侯淵無力擺擺手,示意對方速速去辦。
隨即他看著東面黑黝黝的峽道發怔:
來時不覺其遠,這回去……能走完此路嗎?
入夜前的一口熱飯食讓曹軍們安定了少許,借著這股暖意,內營的士卒們迫不及待的睡下只求將這股暖意多留一會兒。
幾個負責外圍警戒的曹軍士卒裹緊了衣服蹲在木墻下面擋風,一個忽明忽暗勉強吊著一口氣的炭爐被他們圍在中間,提供了一絲絲熱量。
聚在一起罵完了天氣,發過了牢騷,剩下的便只有難捱的寒意,不過就在此時有人出聲了:
“那是什么?”
“怎么?難不成劉皇叔終于打過來了?”有人咕噥道,根本不愿起身。
但很快他就聽到了“嘩”的幾聲,這是來自于袍澤的驚嘆。
于是盡管不情愿但也難捱好奇心,這人將衣服又裹緊了一點,順著袍澤怔住的方向看去,也不由自主的“哬”了一聲。
兩軍的營地本就不遠,而此時他們清楚的看到那張飛軍營前燃起了幾個燒的通紅的火山,在這夜晚無比的顯眼。
幾個曹兵站了起來便不愿坐下了,即使寒風錘面,依然擋不住滿眼艷羨。
身后那一尊小小的炭爐已經沒人在意了,在沒了人墻擋風之后,炭爐頑強的亮了兩下,最終還是滅掉了。
也就在此時,最前方的曹兵敏銳的察覺到了異響:
“誰?!”
連他自己都沒察覺,這一聲示警并無多少恫嚇之意,聲音都不怎么大。
范疆的身影從黑暗中浮現了出來,手上并無兵刃,只是舉了舉手上的一只木桶:
“兄弟們警戒多勞累,俺奉皇叔之命,來給健兒們送一些熱湯。”
幾個兵卒一時間有點摸不清對面路數,彼此面面相覷:要不要示警?
范疆呵呵一笑揭開了蓋子,一股熱氣混合著一股香糯的味道就飄了出來,讓幾個曹兵登時直了眼睛。
放下木桶后范疆就往后退去,但不忘將龐軍師交代的幾句話說清楚:
“我等皆漢兒有何仇怨?皇叔提兵只為討賊,不為殺漢軍。”
“此湯乃荊州神醫所制,既能驅寒又能防傷寒,是飲之庇體,還是傾倒于地,爾等自決。”
說罷,范疆便再次隱入黑暗,聽那毫不掩飾的腳步聲顯然是走遠了。
幾個曹軍彼此對視陷入了沉默,但看著那桶熱湯的熱氣變得有點稀薄,有人耐不住嘗試開口道:
“既然這人退去那便不必示警……”
有人開了腔,很快就有人七嘴八舌補上:
“聽說劉皇叔素有仁德之名……”
“討賊而已,我等小民算得上賊嗎?”
“那張飛勇如熊羆,若真要謀害我等何須如此麻煩?”
于是現場的意見很快達成了一致。
范疆將兩桶桂枝湯送了出去之后便腳步輕巧的返回營地。
雖是寒夜,但那幾座燃燒起來的煤餅小山散發著可怖的炙熱,讓范疆都有了汗流浹背之感。
想想這其中投入的煤餅數量,以及今晚送出去的桂枝湯的桶數,范疆就有點心痛,小聲嘟囔道:
“這龐軍師也是個不會精細過日子的……”
在燃燒著的煤炭山前劉備正在搖頭感嘆:
“士元好計謀,如此不出三日,曹軍必潰。”
龐統一臉的理所當然,但也不居功,拱了拱手道:
“還需主公精細用兵,這曹軍困于這峽道愈久,則自潰把握愈大。”
劉備笑呵呵擺了擺手,然后看著對面燈火晦暗的曹營點頭道:
“那便看此戰結果如何了。”
領兵踏營,迫夏侯淵敗逃,銜尾緩追慢慢絞殺,這樣固然能大勝,但恐怕漢兒的血也要流干。
如今雖然麻煩了一些,錢財靡費了一些,但確實如荊襄之戰時元直所說的:
漢兒的血已經流的夠多了。
接下來的幾日,劉備除了領兵對夏侯淵進行大搖大擺的尾隨之外,時不時還出兵襲擾,只為了拖延曹軍行進的步伐。
而到了晚上也依然如故,燃煤餅堆,派張飛的親兵偷偷送出熱騰騰的桂枝湯。
兩方的前線似乎也達成了某種默契,劉備并沒有聽到曹軍兵營有示警的聲響,張飛的親兵也都是輕松去輕松回,并無絲毫意外。
夏侯淵同樣也很滿意,雖然那殺豬漢一直在率兵尾隨,但軍卒們士氣慢慢恢復是肉眼可見的。
根據夏侯淵的估計,就這么下去的話,到了河谷道的東面出口說不定可以結陣反擊一次,然后趁勢猛攻陳倉。
但如此相安無事的三日后,范疆將桂枝湯放下之后并沒有立即離開,而是提醒了一句:
“幾位兄弟,過幾日攻陳倉時,且記得往后躲一些,畢竟流矢無眼認不得人,若是枉死豈不是愧對父母?”
曹兵們沉默了一下,有人搖頭道:
“兄弟說笑了,我等歸陳倉,何須攻城?”
范疆面色奇怪:
“三日前,皇叔麾下趙云與馬超便率萬余騎攻下了陳倉。”
“如今夏侯將軍匆匆回返絲毫不顧我軍尾隨,便是要去援救陳倉,你們不知?”
幾個曹兵一時間惶然相對。
這幾日喝到腹中的熱湯不會作假,雙方已經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因此幾個曹兵幾乎第一時間就相信了。
而這也讓兩軍之間如今奇怪的情況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幾個曹兵并不知曉夏侯將軍心中轉圜著的關于士氣和攻伐得失的思考。
他們只知道陳倉并非歸處,夏侯將軍領他們回去是為了在這料峭寒春攻城!
桂枝湯香糯的氣味也無法勾起他們的食欲,有人幾乎第一時間做出了決定:
“這位……兄弟,能否帶我去投了皇叔?”
范疆立馬調動面部表情,按照龐軍師交代的做出一個為難的表情。
相應的說辭自也是有的:
“諸位兄弟,此事干系甚大,汝等若是投于皇叔豈不連累家中父母?此事當慎思。”
“若是執意來投,明晚我在此,且隨我去便是。”
說罷范疆不由分說就主動往后退去,而這次還沒走遠,范疆就聽到了身后傳來的,壓抑著聲音的爭論。
“龐軍師倒是好計謀。”張飛蹲著小聲道:
“說是讓人慎重思考一日,其實就是為了將陳倉已失的消息給散播出去罷了。”
龐統笑笑,攤手道:
“我軍若是齊喊陳倉已陷,會被當做亂其軍心的流言。”
“但若是彼輩自傳,那誰能不信?”
隨即便正色道:
“翼德去睡吧,流言既起便難平,明日或一切順利,或也會有惡戰,當養足精神。”
事實上根本不需要等到天亮,畢竟兩方營地太近,后半夜時便陸陸續續有身影從曹軍營中過來,聚攏在那幾堆煤餅的余燼旁。
飽受寒冷之苦的士卒們盡力舒展開身體,好讓熱氣從各個角度灌進身體,這種舒適的感覺讓他們不由自主哼唧出聲。
被叫起來的劉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劉備也未著甲,隨手拉住一個附近的曹兵問道:
“你這般投過來,不怕連累父母?”
這個曹兵看在劉備頭上玉簪的份兒上,甩了甩手一臉不耐煩道:
“乃公江淮人氏,建安二年漢水溢,人相食,二老皆死。”
這個回答讓劉備只能沉默。
而在此時,對面曹軍營中有鼓聲響起,顯然這般規模的士卒奔逃很難不被發現。
于是眼前本來對劉備一臉不耐煩的士卒臉色變得有些驚惶:
“這位大兄,那皇叔不會派我等先登吧?”
這等奔逃的潰卒,其忠誠度往往難以保證,交戰時為了避免生禍端還要派人看管。
因此指派他們這等降卒為敢從之士與昔日袍澤兵戎相見,這等事情也是屢見不鮮的。
劉備遙遙望著開始亂起來的曹營安慰道:
“汝安心取暖便是,定然不會命汝等為先登敢從。”
事態的急轉直下然夏侯淵無法接受,明明數日前士氣是在好轉的,怎么今天他被杜襲叫醒后,劈頭蓋臉就是一句:
“將軍,大批士卒奔逃敵軍有營嘯之象,我等何為?”
我等何為?我怎么知道?
夏侯淵第一反應便是進攻陳倉的計劃多半只能成為泡影了。
但在杜襲的幫助下簡單披掛完畢后,出帳看到的形勢比他預計的更壞。
營內已經完全亂了起來,亂七八糟的呼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但梳理一下被呼喊最多的不過就幾個字:
“陳倉陷落!”
“不如投劉!”
多日忍耐的夏侯淵須臾間就暴怒起來:
“這殺豬漢,竟敢使鬼蜮伎倆!”
“之緒,隨我殺出去,即便死戰,我也要面啐張飛!”
杜襲眼中帶了一抹顯而易見的失望。
他協助夏侯淵處理諸事,對如今情況再清楚不過。
三日前陳倉便已陷落,那如今恐怕更加堅不可摧。
以疲兵攻城本就是夏侯淵的一廂情愿。
而且不說馬超,那趙云也浸淫軍陣已久,即便是個傻子也該知道固守陳倉之后便是在在險要處布重兵把守。
他們這支人馬東歸,多半連這河谷道都殺不出去,大概率根本見不到陳倉的城墻!
既如此……
“之緒?”聽不到身后的回應,夏侯淵略有奇怪的回望,結果看到的便是杜襲的親兵撲了上來。
他第一時間便是召親兵助陣,但隨即便想起來此前迎戰張飛親兵死傷過半,剩下的都被他安置養傷,身邊僅兩人相隨。
有心算無心之下,夏侯淵沒太多反抗的余地就被綁了起來,順便連嘴都被堵住了。
看著怒視自己的夏侯淵,杜襲眼淚當即就下來了。
“將軍!”杜襲邊哭邊道:
“如今前破不得,后退不得,枉死于此豈非讓曹公悲恚?”
“賊軍此處勢大,然曹公必在荊州勢如破竹。”
“請將軍屈身守時,留有用之身以待曹公!”
夏侯淵瞪大了眼睛,嘴巴被堵著,“嗚嗚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隨后杜襲擦干眼淚,憋足了力氣大叫道:
“夏侯將軍降啦!”
“夏侯將軍降啦!”
三日之內,開下個視頻。
狀態稀爛,連累讀者姥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