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空小和尚亦步亦趨的跟在師父后面,走上天臺宗法會當場,他的小臉繃的緊緊的,還有一絲忐忑不安。
說起來,在隨師父出發的時候,他還是很興奮的。
他出自禪宗少林,這些年他一直在寺里修行,常伴青燈古佛,從未獨自踏足江湖,外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很新奇。
畢竟哪個人年輕的時候,沒有想過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就連小沙彌也是一樣。
而小天師風頭正盛,上次的龍虎山之行,雙方還有過一面之緣,是他仰慕的對象。
這次能見到仰慕的對象,而且仰慕的對象還會在天臺宗開水陸法會的時候闖山,有好戲可看,他焉能不興奮,不期待?
這種期待,一直持續到先前撿到一顆人頭為止。
在捧著那顆人頭,與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對視的那一刻,他的心一下就沉重了,這也許并不是一場好戲。
而當他走上水陸法會之后的所見所聞,也證明了這一點。
一片狼藉,崩塌的法臺,碎裂的建筑,就連一個寺廟里最重要的大雄寶殿都塌了,金匾破碎,周圍還橫七豎八躺著的尸體。
這些尸體,除了幾具是被打爆了頭顱外,其他大多是在眉心處有一個血洞。
而詭異的是,在這些尸體的后面,還零零散散的站著些和尚,這些和尚都雙眼緊閉,嘴里念誦著經文。
從他們那有些扭曲的面部表情,以及發顫的聲音上,不難看出他們的惶恐。
這樣的場景,對于一個自小生活在寺廟內,少有外出的小和尚而言,像是一把鈍刀砸斷骨頭,粗暴地讓人不敢直視。
解空小和尚打了一個寒噤,緊接著,他突然想起了師父手上那顆頭顱的身份。
那是天臺宗的方丈枯榮大師,他們曾有過一面之緣,是在一次少林主持的法會上。
當時他負責給外寺的僧人端茶倒水,這個這個老和尚非常的和藹,還夸贊他有慧根呢,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難怪先前會覺得眼熟……他心里有點堵得慌。
都是小天師做的嗎……他朝著張之維看過去,從張之維的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種純粹到極致的殺意,讓他莫名有一種滔滔血浪朝他打來的感覺。
他心里一緊,連忙加快腳步,走到師父身邊,緊緊挨著。
恒林大師注意到解空的行為,淡淡說道:“解空啊,之前讓你隨我同來,你聽聞小天師要到場,不是很興奮嗎?”
“你還說小天師是你所崇敬之人,以后定要以他為榜樣,怎么現在見了,卻是畏之如虎,之前說的那些,難不成是葉公好龍?”
解空小和尚沉默片刻,道:“方丈,我之前,確實很崇敬小天師,想成為他一樣的人,但現在,我雖然依舊很崇敬他,但卻沒那么想像他一樣了,我……”
他似乎覺得有點丟臉,結結巴巴道:“我有點害怕!”
“怕是好事,認的清自己,更是好事,這不丟臉,這是有慧根的體現,只有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才能明本心,見那不生不滅的本性。”恒林大師笑道。
“慧根,明本心,見不生不滅之本性……”解空小和尚喃喃自語著。
解空小和尚出自少林,少林寺禪宗的祖庭。
說起禪宗,它在佛門八宗里,絕對算得上最特殊的一個。
其他和尚,包括三論宗出身的吳曼,都對各種佛教經典深信不疑,奉為真理,張口佛說,閉口佛理,辨起佛經來,能說個七天七夜。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些宗是通過佛經來修行佛理,這是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前期,他們的進步會很快,但達到某些境地之后,往往會出現嚴重的“障”。
就是你所學的,和你親身體會到的并不相同,知行不合一,自身難自洽。
這種“障”難以穿過去,就算優秀如吳曼也是一樣。
但禪宗不一樣,禪宗主張舍離文字義解,直徹心源,要心性本凈,佛性本有,覺悟不假外求。
他們認為,“于自性中,萬法皆見;一切法自在性,名為清凈法身”。
簡而言之,他學佛經只是輔助,這些書上的佛和理,都只是參考,只有自己心里的佛才是真的。
佛經上讓你吃齋念佛,但你的本心讓你喝酒吃肉,那喝酒吃肉就是你的佛理,佛經上的東西,只是一個拐杖,讓你更好的喝酒吃肉。
這種理念,讓禪宗出現了一些與世俗形象差別很大,讓人難以理解的高僧。
譬如有些癡情和尚,發自本心的喜歡某一女子,佛門的規矩就對他不適用了,那女子就是他要悟的禪。
而有些和尚,發自本心的想吃肉喝酒,那吃肉喝酒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參禪修行,一代圣僧濟公便是如此。
又譬如解空小和尚后來的徒弟,臨時工“大慈大悲”肖自在。
這是一個很糾結的人,他愛殺人,但心里卻又想當一個好人,所以他很擰巴,把自己憋成了一個“病人”。
之所以會這樣,就是他沒有開悟,沒有明見本心,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看不穿,望不破,放不下,這就是執著,是無明。
若他有一天頓悟了,明見了本心,知道了自己的道,那他就不迷茫了。
到時候,想做好人,那就去做好人。
想殺人,那就痛痛快快的去殺,殺夠了,也就立地成佛了。
雖說殺夠了人,就立地成佛,聽起來有點抽象,但在禪宗,這并不抽象。
讓人津津樂道的花和尚魯智深便是如此。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的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這便是魯智深的寫照。
魯智深愛殺人,不是他想搶錢,也不是他想泄憤,他沒有任何功利心。
而是一種熱愛,就好像一個什么都不懂的赤子,不摻雜一點其他,發自本能的熱愛。
這一點,他的師父智真長老見他的時候就說過,說他是兩只放火眼,一片殺人心,但這不妨礙他是一個好人。
所以他師父給他鍛兵器,再傳他一身步戰第一的手段,然后讓他滾下山去殺人。
因為,對魯智深而言,殺人放火就是他的禪,這一點他可能自己都沒曾察覺,但赤子之心的他,一輩子都在踐行自己道,修自己的禪,所以,潮信而來,一朝頓悟,直接就成佛了。
這便是禪宗的特殊性,拜的不是大殿里的佛,而是心里的佛。
所以很多禪宗的高僧,都有一句話,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
解空小和尚雖然還沒有明心見性,但也在機緣巧合之下,被張之維的殺意震撼了一次,從而更進了一步。
如若不然,他可能要好好的游歷幾年江湖,各種行俠仗義,等獲得名聲地位之后,才恍然驚覺,啊,原來這不是自己想要的。
這便是心性上的進步,雖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但未來的道,無疑是更平了一些。
恒林大師的到來,讓在場的佛門僧人齊齊一振,仿佛有了主心骨,連忙雙手合十,上前拜見。
恒林大師則是單手回禮。
“張師兄,現在怎么說?”呂慈問。
“恒林大師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名聲與我師父相當,現在他提著枯榮大師的人頭上來,只怕來者不善啊!”陸瑾一臉擔憂道。
雖說天臺宗和禪宗都是佛門八宗之一,但地位可不一樣,恒林大師這位方丈可比枯榮大師這位方丈的含金量可高多了,他在江湖上的地位和天師相當,若他要為天臺宗出頭,那可就難做了。
對于陸瑾的擔憂,張之維倒是半點也不在意,笑道:
“恒林大師與我師父是至交好友,他來了,我自然要過去拜見一下。”
說罷,便朝恒林大師走了過去,拱手道:
“晚輩張之維,見過大師。”
恒林大師單手豎在胸前,道:“施主無恙,善哉善哉!”
禪宗的和尚,和其他宗的和尚不一樣,其他宗的和尚,都是雙手合十,但禪宗的和尚,都是單手合掌。
之所以如此,出自一個叫白雪印心珠的典故。
傳說禪宗創始人初主達摩,悟道之后,有一叫神光的和尚慕名而來,一路侍奉良久,想拜他為師,但達摩一直不答應。
直到有一天,達摩在亭中入定,神光站在亭外,天降大雪,沒過神光的膝蓋。
達摩睜眼,問神光為何一直不走,神光說要拜他為師。
達摩說想要他收徒,除非天降紅雪,神光聽到后,二話不說,拿刀砍斷自己的左臂,鮮血淋漓,把周圍的白雪染紅。
達摩見他如此誠心,便將其收為弟子,改名慧可,為禪宗二祖。
二祖只有一只手,無法雙掌合十,少林便改了規矩,只單掌于胸前行禮。
“不知大師此次上山,意欲何為?”張之維看了一眼恒林大師手上的人頭,開門見山的說道。
恒林大師沉聲道:“老衲此行,本想化解一場爭端,但一好友對老衲說,世間萬物,皆有因果。”
“枯榮種下殺你的因,自然也要承受所種的果,老衲若橫加干預,實在不好。”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老衲良心不安,便差人過來勸導一番。”
“若小天師闖山之意不強,愿意以德報怨,那自然也就大事化小了”
“若小天師執意上山,以直報怨,那老衲也不多加干預。”
恒林大師問:“不知小天師的公道,討回來了嗎?”
恒林大師對此事的處理,有些類似劇情里張靜清對三一門之事的處理,他想幫忙,但詢問了當事人的意見,得知不想要他插手之后,他便不會橫加干預。
張之維沉吟片刻,道:“我這里恩怨兩清,他們嘛……”
“兩清就好,兩清就好!”恒林大師連連點頭。
隨后,他抬起枯榮的人頭,伸手想把他的眼睛合上,但試了幾次都不成功。
張之維不明白老和尚打什么主意。
恒林大師邊抹邊說道:“天臺宗的事,我們這些老家伙,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當年寺內開無遮大會,老衲曾和他淺談過,只不過最后也只是雞同鴨講,并無什么作用,小天師這次上山,施展雷霆手段,也算了去了老衲一樁心事。”
張之維贊嘆道:“大師倒是好氣魄,難怪是師父的至交。”
隨后他問:“大師剛才說的勸阻您的好友,是我師父嗎?”
恒林大師搖頭:“不是,是那天來勸你的真定的師父,慈恩寺的方丈。”
他繼續道:“若是你師父來找老衲說這事,老衲就直接把袈裟往他腦門一罩,劈頭蓋臉給他一頓削,打完再讓他滾回龍虎山。”
張之維撓了撓頭,不知該說什么好,他當然不至于為這么點事怒斥恒林大師。
他看得出來,對方和師父的關系很好,估摸著真把師父揍個烏青眼,師父還會說是行炁時不小心把臉憋腫了之類的話。
恒林大師繼續道:“但老衲敢削你師父,可不敢削小天師你啊。”
“大師您這話……您老輩子,有什么不敢的?難不成我還敢還手?要不……”
張之維笑道:“你削我一下試試?”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無語,瞧你這話說的,哪個敢削你啊,怕不是試試就逝世?
就連恒林大師也是愣了一下,旋即大笑道:“有些方面,你小子確實和你師父很像啊!”
笑完,他又抹了抹枯榮的眼睛,依然沒抹下去,道:
“他還有執念,不肯閉眼啊。”
張之維瞥了枯榮的人頭一眼,枯榮那雙渙散的眼睛,死死盯著張之維,似乎還有未了的心愿,所以不肯瞑目。
“他腦子里,似乎還有什么東西?”張之維問。
恒林大師點頭:“是的,他雖死,但有部分意識還存在,而且,他還有東西沒傳承出去。”
張之維心里一動,據他所知,幾乎所有出過圣人的大派,都傳承著各自的東西,劇情里,王也也曾試探過這一點。
先前斬枯榮的時候,他還曾疑惑過,他沒給枯榮時間和機會,天臺宗在那方面的傳承,會不會斷掉?
現在看來,不會。
“前輩過來,就是為了幫天臺宗傳度的嗎?”張之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