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這一聲“師叔”,悲涼的氣氛迅速在伏虎寺弟子間蔓延。
趙奉看情況不對,趕緊上前一步,干咳一聲,壓過了所有的聲音。
“諸位,澄澈大師修養兩天,已經傷勢無恙。”
趙奉說話的同時,還不忘給李玄打眼色。
在正事上李玄可從不含糊,直接用陰陽真氣一激,讓澄澈和尚幽幽醒轉了過來。
他茫然的睜開眼睛,看到了頭頂的藍天。
“師叔活了,師叔活過來了!”
下一刻,澄澈和尚就聽到了自家弟子們激動的聲音。
“我沒死嗎?”
澄澈和尚感覺身體一陣虛弱,這種使不上力的感覺,相比起往常,簡直跟死了沒什么兩樣。
可不等澄澈和尚繼續抱怨自己的身體狀態,他的視野中就冒出來了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光頭。
“師叔,師叔……”
“你覺得如何?”
“還能說話嗎?”
情緒激動的伏虎寺弟子們圍到了澄澈和尚的身旁。
李玄和兩位總管識趣的帶著花衣太監讓到了一旁。
“師叔——”
場面雖然混亂,但剛剛蘇醒的澄澈和尚看到伏虎寺弟子們都安然無恙,不禁松了口氣。
他雖然還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大家都還活著就好。
“發生了什么?”
澄澈和尚虛弱的對弟子們問道。
“師叔,我們被內務府的人救下了。”
“我們現在就在皇宮里面。”
澄澈和尚聽到這話,不禁眉頭一皺。
他現在已經是草木皆敵了,實在是分不清該相信誰。
這時,善了大師和澄海大師也走了上去,伏虎寺弟子們默默的讓開了道路。
“善了大師,澄海……師弟。”
看到兩人,澄澈和尚安心幾分。
在京城里能讓他感到安心的恐怕就只有這兩個人了。
兩人對澄澈和尚齊齊點頭,澄海大師更是眼眶微紅的道了一聲佛號。
澄澈和尚留下的那封信,他們兩個已經見過了。
澄海大師知道他差點釀成大錯,目睹著澄澈和尚走上絕路,如今見澄澈和尚絕處逢生,自然中別有一番滋味。
“澄澈,你的身體還很虛弱,我們找個暖和的地方說話吧。”
“趙總管,有勞您安排了。”
善了大師對澄澈和尚說完,轉身對趙奉行了一禮。
澄澈和尚茫然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除了那些熟悉的人以外,環境讓他格外的陌生。
“皇宮……”
澄澈和尚念叨一句。
“自然可以。”
趙奉當即應下。
接下來他們的對話也確實不方便在這里談。
請伏虎寺弟子們在場,主要還是為了讓澄澈和尚寬心。
但現在看來,澄澈和尚倒是比他們預想中的要冷靜多了。
也可能是身體的虛弱,讓他不得不冷靜下來。
這一次不勞花衣太監們動手,伏虎寺弟子們就抬著澄澈和尚給他送到了屋里。
接著伏虎寺弟子們和花衣太監一起守在外邊的院子里,只有李玄、兩位總管和兩位大師一起進入了房間。
今天他們齊聚一堂,就是為了問澄澈和尚江南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連他和一眾伏虎寺弟子們都會被西域火魔追殺。
澄澈和尚靠在枕頭上,半坐在床上。
李玄和其他人則是圍坐在床對面的桌邊。
當然了,李玄還是習慣性的坐到了桌子上,占據了“主位”。
“澄澈,事到如今你總能可以說伏虎寺遭遇了什么事情吧?”
善了大師對澄澈和尚問道。
可澄澈和尚卻是看了看眾人,疑惑地問道:
“不對啊,你們是怎么救回我的?”
“我記得當時都已經成功發動了不動明王誓愿。”
澄澈和尚的眼神直勾勾的,他昏迷了兩天,腦子還有些不清楚,但有些事情記得清清楚楚。
他當時已經“點燃”了自己,神仙難救。
可現在澄澈和尚發現自己又好端端的活著,除了虛弱一些以外,甚至都沒有什么嚴重的后遺癥。
這樣的狀態,不消幾日他就又能恢復到巔峰狀態。
而聽到這番話,兩位大師當即面色大變:
“澄澈師兄,你施展了不動明王誓愿!?”澄海大師震驚的問道。
“沒錯,那感覺千真萬確,絕不可能是什么幻覺。”
澄澈和尚握了握拳頭,回味當時的感受,至今記憶深刻。
“這怎么可能?”
澄海大師清楚不動明王誓愿是什么手段,比其他人更加震驚。
“澄海,這不動明王誓愿是?”善了大師見他神情不對,趕忙問道。
現在的澄澈和尚雖然好端端的坐在那里,但善了大師生怕他已經時日無多。
“諸位,不動明王誓愿乃是伏虎寺拼命的手段,一經發動便無法停止,而代價也是用五行相侮的手段燃盡體內真氣。”
在場四人都是上三品的高手,自然知道燃盡體內真氣會是一個什么下場。
除了身死道消,沒有第二種可能。
兩位總管悄然換了個眼色,接著不動聲色。
他們只知道李玄將澄澈和尚給救了回來,但卻不清楚這個細節,李玄也沒有多說。
李玄當時停下了澄澈和尚的不動明王誓愿之后,又急著返回戰場,也是忘了這一茬。
如今聽他們再說起,才又想起這個細節。
只是這五行相侮他也是頭一次聽說,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尚總管見李玄露出迷茫之色,便主動開口解釋道:
“阿玄,五行相克,但這個克制關系在特定的情況下可以逆轉過來。”
“五行相侮產生的原因,有‘太過’和‘不及’兩種情況。”
“例如木氣過于亢盛,其所不勝行金不僅不能克木,反而受到木的欺侮,出現‘木反侮金’的逆向克制現象,這種現象稱為‘木亢侮金’。”
“這種情況就是‘太過’所致的相侮,是指五行中的某一行過于強盛,使原來克制它的一行不僅不能克制它,反而受到它的反向克制。”
說到這里,尚總管不禁多看了一眼澄澈和尚。
很顯然,不動明王誓愿就是這種原理。
但想要做到這種事情,不說要有對應的特殊功法,燃燒體內真氣時的痛苦就不是一般人能夠扛得住的。
即便是身為上三品武者的他們而言也是如此。
這就相當于讓一個正常人在一直清醒的意識下,承受燃盡自己每一寸血肉的痛苦,直到最后一滴血燒干。
兩位總管看向澄澈和尚的目光中不禁多了一分敬意。
“第二種‘不及’產生的五行相侮,在修行界中比較常見。”
“例如三品武者的‘火’,就不是五品的‘水’能滅的,相反還會被燒干。”
尚總管為了李玄方便理解,特地用了兩個簡單的例子。
李玄也是很快就明白何為五行相侮。
“人族的修行法當真是五花八門,竟然還有用五行相侮拼命的手段。”
李玄心中嘆服一聲,感到他一直在感悟的天地五行,又給他打開了一扇嶄新的大門。
這直接給李玄增加了一倍可探索的領悟。
原本他還對自己如今的感悟沾沾自喜,自以為小有所成。
但今天這五行相侮的感念,又讓李玄重新找回了謙卑的心態。
尚總管為李玄解釋的功夫,三個老和尚都面色詭異的看向了他們這邊。
李玄的神異,三個老和尚都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其中,澄澈和尚對李玄的認識最少,如今看尚總管一本正經的跟一只貓解釋這么晦澀難懂的道理,眼神中不免有幾分看傻子的意味。
倒是善了大師和澄海大師,對李玄的厲害更有了解,此時看到兩位總管對李玄的態度,心中詫異莫名。
“這黑貓到底是什么來頭!?”
善了大師和澄海大師也默默的交換了一下眼神,接著繼續看向尚總管和李玄。
見此,一旁的趙奉開口道:“三位大師,我們內務府自有手段救回澄澈大師。”
“西域火魔敢在京城周遭對佛門高僧行兇,這便是對朝廷的大不敬。”
“陛下如今也對此事頗有關注,眼下我們還是說回正題吧。”
“澄澈大師,西域火魔針對你們恐怕不是沒有緣由,你們此次進京應該也是迫于某些壓力吧?”
“還請澄澈大師明說,解吾等之惑。”
澄澈和尚看趙奉當真好奇此事,也不禁微微放下了心中的警惕。
一旁的善了大師也是勸道:“澄澈,若沒有內務府相救,你早就死在那西域火魔手中了,現在還有什么不可說的。”
“西域火魔嗎……”澄澈和尚嘀咕一句。
他也是此時才知道那晚和自己交手的是誰。
“嗐——”
澄澈和尚吐出一口濁氣,然后對澄海大師問道:
“我留下的信?”
“我們已經看過了。”
澄海大師強調了“我們”二字,顯然此時此刻不是單指他和善了大師。
“那好,我知道了。”
澄澈和尚點點頭,似乎下定了某些決心,不再有所隱瞞。
“伏虎寺如今處境不佳,在江南道受到了各方人士的針對。”
“官府、佛門、其他武林同道,甚至在民間也是如此。”
“寺里上下不明緣由,一開始也沒放在心上,反正我們本就是出家人。”
“可后來開始有弟子在外出懲奸除惡時失蹤,一直沒有回寺。”
“失蹤的人越來越多,寺里派人出去找,結果只有寥寥幾人重傷歸來。”
“他們說遇到了埋伏,我們以為是曾經的仇家找上了門。”
“可后來發現,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澄澈和尚說著,抬頭看向了眾人,眼神掃視的同時,接著緩緩說道:
“幾番交手中,在那些仇家中,我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有官府的人、有佛門同道、有武林同道……”
“還有很多看不出底細來歷的人。”
兩位總管和兩位大師聽著這些話,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
“伏虎寺疲于應付這些襲擊的同時,民間也悄然冒出了一些人冒充伏虎寺弟子奸淫搶掠,犯下了幾起大案。”
“官府上門要人問罪,其他武林同道一同施壓。”
“我們越發感覺不對,可此時已經到了舉步維艱,舉目皆敵的地步。”
“江南道已經找不到能幫我們的人了,我便出來求援,伏虎寺也在我們出發后閉寺不出,試圖斷絕外界紛擾。”
“我帶著弟子們出了江南道之后,就近找些有能力的寺廟想找他們幫忙。”
“可不知為何,我總是感覺不對。”
“路上我們雖然沒怎么遭遇襲擊,但時不時總有被人盯著的感覺。”
“見了其他佛門同道,我也是疑神疑鬼,不敢說出實話。”
想起那段時光,澄澈和尚也不禁自嘲一笑。
他堂堂三品高手,一路跟過街老鼠一般,心驚膽顫的趕路。
澄澈和尚倒不是怕自己死,而是舍不得跟著他一起出來的弟子們一起喪命。
當時住持師兄派他出來時,澄澈和尚就感覺到有些不對了。
只是面對住持師兄的命令,澄澈和尚也只能出來求援。
可等他后來發現小沙彌佛珠里面的功法和丹藥時,這才意識到了住持師兄的真正想法。
“我領悟住持師兄的安排之后,便只能繼續咬牙北上,甚至想過一路去找浮云寺主持公道。”
“可我拜訪了一間又一間寺廟之后,最后我連浮云寺都不敢相信了。”
“最后我想起了慈恩寺,試探了一番之后,決定將年幼的弟子們留在這里,也算是給伏虎寺留下一條退路。”
說到這里,澄澈和尚竟是慘笑一聲。
李玄從未在這個堅強的老和尚臉上見到過這樣的表情。
“澄澈!!!”
而聽完了這番話,善了大師怒吼一聲,一直隱藏在白眉后的雙眼此時怒睜著。
澄澈和尚低下頭,沒有說話。
善了大師氣的是澄澈和尚對佛門的不信任,還有對自己的不信任。
他盤桓京城的時候,和他見過數次,可直到最后都沒有說出這真相,最后選擇了托孤慈恩寺。
可在場眾人誰都不能指責澄澈和尚的做法。
到了他們這個境界,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直覺,也不敢不相信自己的直覺。
悟道之后的直覺,其實有幾分天地的玄妙,極為精準。
可若是澄澈和尚的直覺準確的話,那他這一路拜訪的寺廟豈不是都有問題?
這種話當著兩位總管的面說出,善了大師怎能不氣?
只是他是更氣澄澈和尚直到現在才說實話,還是更氣這些墮落的佛門,恐怕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佛門弟子連自家人都能坑害,還談什么普度眾生的佛法,不全都成了放屁?
“師兄,難道你是打算帶著那些伏虎寺弟子們回去送死的嗎?”澄海大師不敢置信的問道。
“他們都是成年的弟子,可以為懲奸除惡而戰死,但絕不可屈服于邪魔。”澄澈和尚淡然作答。
“你!?”澄海大師忍不住怒氣上涌。
院子里的那些伏虎寺弟子剛才還對澄澈和尚“師叔師叔”的叫著,可澄澈和尚竟是帶著他們和伏虎寺同生共死的念頭,領著他們踏上了回家的歸途。
可在場唯有李玄知道,伏虎寺弟子們當真沒有一個孬種。
他們面對西域火魔這樣無法抵抗的強敵時,也無一人屈服。
即便他們知道了澄澈和尚的真實想法,恐怕也會跟著一起欣然赴死。
“伏虎寺用霹靂手段,顯金剛怒目,凈世間頑疾。”
“從一開始我們便知道承接的是怎樣的因果。”
“接不住,是我們自己沒本事!”
澄澈和尚抬頭看向眾人,眼神堅定無比。
直到這一刻,面對如此絕望的處境,他也不曾后悔。
李玄無奈搖頭,對伏虎寺和尚們的臭脾氣有了更深的感觸。
“一群倔禿驢。”
接著,李玄又微微一笑。
“但我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