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數百公里之外。
祁連山的春風裹挾著細碎的砂礫,拍打在毛道雷達站的略顯斑駁的水泥外墻上。
站主任廖永才坐在一處觀測平臺上,手里捧著一個有些破舊泛黃的筆記本。
本子里夾著一張有些年頭的照片,盡管不太清晰,但仍然能夠看出,上面是三公里外的一座半埋式建筑,如同具風化殆盡的鋼鐵骨架。
那是1974年開始動工,但只完成了大約60,并且從未投入使用過的7010雷達控制中心。
距離鏡頭稍遠處的半山坡上,一面巨大的水泥基座在午后的斜陽中勾勒出鋸齒狀的剪影。
這是他剛剛來到這座雷達站時,作為紀念拍下來的——
雷達站的功能部分都在他身后的新營區里面,所以這些上世紀的殘骸被列為“紀念區”,并不嚴格保密。
之后二十幾年間,取代7010雷達發揮作用的機動式預警雷達從最早的拋物面天線換成卡塞格倫天線,又換成了如今的平面相控陣天線。
而一墻之隔以外,時間卻如同被風沙給凝固住了一般,沒再發生過什么明顯的變化。
廖永才曾經不止一次地認為,自己所負責的這座雷達站,應該不會再有承擔起最初使命的那一天。
新型雷達的各項指標算是一流,但畢竟只是用于跟空軍地導部隊協作的型號,核心功能還是發揮戰術作用,拱衛青塘和隴原地區內為數不多的幾座大城市。
跟當年7010雷達預計發揮的戰略價值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就在過去短短幾個月里,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原本甚至有計劃被改做旅游景點的紀念區被重新封鎖起來,曾經每個星期才來12趟的運輸卡車也成為了每天夜里的常客。
除去照例的食物燃料等基本補給品以外,剩余的空間則裝滿了各種設備和電子零部件。
當然,還有工程師。
得益于7010雷達較早的開發時間,天線后方留出了極其巨大的空間,用于容納當時的各種信號處理、以及指揮通訊設備。
對于如今21世紀的新型號來說,更是顯得綽綽有余。
也一并省去了大動土木的麻煩。
直到最近開始安裝天線,才陸續有一些大型機械設備進場,以便切割并更換因為缺乏維護而陳舊不堪的鋼筋混凝土基座。
關于這一番大動作的最終目的,廖永才目前只知道是和將要進行的高超音速武器測試有關。
而他的部下則被告知,雷達站將會增設軌道測控部門,為航天產業發展做出貢獻。
考慮到位于滇省的110型超遠程單脈沖跟蹤雷達確實在前些年轉為民用,所以這個說法倒也有一定可信度。
“廖主任,聯試數據出來了。“
就在廖永才獨自感懷之時,一個聲音突然從下方傳來。
他稍稍轉過頭,發現來人是電子科技集團的雷達總設計師郭林。
后者此時正沿著檢修梯攀上平臺:
“這附近的電磁背景跟金陵那邊區別很大,我們的操作人員一直沒辦法把電掃天線調整到理想狀態,可能需要發揮一下您的經驗了。”
相比于具體的機械設備,電磁波和數字信號看不見摸不著,只能通過一部分參數來推算設備的工作狀態。
而這個過程又難免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
尤其是在先期調試過程中,由于缺乏歸零點,往往很小的偏差就能帶來非常離譜的結果跳躍。
所以,也難怪很多電子工程師干到后面都會信點玄學。
比如什么機魂大悅之類的。
“好吧,我們走。”
作為一名老技術,這種被人需要的感覺讓廖永才非常滿足,整個人也瞬間充滿干勁。
二人動作麻利地回到地面,接著跳上一輛吉普車,朝遠處的雷達控制中心疾馳而去。
即便空間比較充裕,按照一部雷達預留的地下建筑里面也絕無可能再另外設置一個全新的控制中心。
因此,大部分設備都是在當年的基礎上原位更新而來。
由于時間緊張,還留下了不少屬于過去的痕跡。
比如位于深井底部沉睡著的金屬管道。
最初是為了保護體積巨大的數據傳輸線路而鋪設,不過如今都已經是光纖傳輸,所以連帶著整個檢修井都沒了用處。
廖永才擔心一走一過出事故,提了好幾次想給填上,但始終沒騰出人手來。
“郭總,廖主任。”
見到兩人走出電梯,一名年輕工程師快步走上前來,懷里還抱著帶有打印機余溫的一摞文件:
“剛才試運行的工作日志已經整理出來了,請過目。”
郭林并未有所動作,大概是之前就在電腦上看過,只是示意把文件直接遞給廖永才。
后者接到手里的時候注意到,對方手腕上正貼著一塊方形紗布,從邊緣來看似乎是被高能微波灼傷的痕跡。
這讓他的肩膀隱隱感到有些刺痛。
那里也有一處幾乎完全相同的傷疤,是他年輕時在宣化雷達站留下的。
“我來看看。”
廖永才輕輕搖了搖頭,把雜念拋到腦后,坐在一張桌子前低頭翻閱起來。
郭林則安靜地來到控制中心另一邊,等待著前者給出結論。
實際上,如果給他充足的時間,問題肯定可以在多次迭代中得到解決。
之所以特地把廖永才請過來,一方面是帶著經驗工作可以更快完成,另一方面,也是給這位老前輩提供一些參與感。
新雷達的安裝調試,包括后續的測試過程都由電科14所和38所負責完成,毛道雷達站方面幾乎被徹底排除在外。
除去廖永才和政委鄭天宇以外,其余人員甚至都不完全知情。
服從命令歸服從命令,但也難免有些情緒。
而廖永才的表現也沒有讓郭林失望。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就在很多人都快忘了角落里還坐著個人的時候,他終于重新開口了。
“郭工程師,您知道,設備調試這種事情很看感覺,我希望能現場參與工作。”
郭林看著廖永才自信的表情,只猶豫了一剎那:
“好。”
看似沉寂的天空之下,電流與電磁波重新回蕩在這片戈壁大漠之中。
控制中心里面,廖永才的手指懸在控制臺的紅色按鈕上方,液晶屏的藍光在他眼角的皺紋里投下細密的陰影。
這個動作他重復了近三十年,從7010雷達的機械操縱桿到眼前和家用PC無異、由鍵盤和鼠標構成的界面,金屬的冰涼觸感似乎還殘留在指腹。
“看起來……是三號陣列的相位噪聲譜出現0.5Hz偏移。“
廖永才的聲音混在機房里此起彼伏的蜂鳴聲中,雙眼緊盯著顯示屏上的三維波束圖。
“廖主任,要不要再跑一遍自檢程序?“
身后,剛才那名遞上資料的工程師詢問道。
“不用,就是要看看是哪里出了問題。”
廖永才沉聲回答道:
“把三號陣列的相位噪聲譜調出來。“
主屏幕上跳動的曲線讓他想起1983年那個雨夜。
當時還是技術員的小廖跟隨老主任爬上雷達天線,用軍用雨衣裹著頻譜分析儀捕捉電離層擾動。
示波器上的異常尖峰持續了17秒,后來被證實是一顆雷達成像衛星的波束。
那當然不是有針對性的干擾,只是陰差陽錯地撞在了一個恰到好處的相干位置,并且當年的設備缺乏自動降噪能力而已。
但這已經是21世紀,新設備總不可能還需要通過手擰來實現如此基礎的抗干擾功能。
所以……
廖永才抬起頭,看了看自己的頭頂。
“郭工程師。”
他原本輕松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這個情況是一直都在出現的么?”
郭林搖搖頭:
“問題就在這里……時斷時續,復現完全看運氣。”
“那就對了。”
廖永才深吸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