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武說出肖鴻基如何包庇他,替他掩飾貪墨罪行時,是帶著一種嘲諷的快意的。
你們都察院瘋了一般,對我天官衙門毫不留情,那么……我就把你們的人也咬出來。
在吏部,要想幫人運作一個更好的職位,或者把一個待選官安排成實缺官,并不是主官一人就能決定的。
能夠順利運作,需要把這條線上的人,都想辦法拉攏過來,成為“同謀”。
李建武以己度人,都察院里既然有人予他方便,那也不可能是肖鴻基一言而決。
他供出一個肖鴻基,肖鴻基就能咬出更多人,都察院將就此陷入內亂。
聽到李建武說出肖鴻基的名字,堂上頓時一片肅靜,靜的一根針掉在地上似乎都聽得見。
楊沅怔了怔,一拍驚棠木,喝道:“李建武,構陷大臣,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李建武反唇相譏道:“檢舉犯官,可是能將功贖罪的。”
“你……”
“怎么,李某敢說,你們不敢聽嗎?啊哈哈哈哈……”
李建武忽然捧腹大笑起來。
盧承澤冷笑一聲,道:“我們有什么不敢聽的。”
他大步走到書記官旁邊,道:“你讓開!”
盧承澤趕開書記,在他案后坐下,提起筆來,喝道:“你說,我給你記。”
“你有種!”
李建武破罐子破摔了,要毀滅那就大家一起毀滅吧!
李建武當即昂然道:“其實,在你們都察院查辦邱舜泉案之前,李某就因為另一樁案子,露出過馬腳。
不過,你都察院副都御史肖鴻基負責此案,赴我吏部調查期間,卻對我這個疑犯十分的優容,給我留出了善后的時間。
我自然要投桃報李……”
李建武說一句,盧承澤便記一句,待他源源本本說完,盧承澤也已一字不漏地記完,把筆一擱,道:“上前來,若所言屬實,便簽字畫押吧。”
李建武冷哼一聲,大步走到他的面前,看也不看那筆錄,先將拇指往紙上一按,又提筆瀟灑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把筆一扔,嘴角一撇,冷笑連連。
盧承澤立即提起筆錄,遞到楊沅案上:“僉憲,你看。”
楊沅臉色凝重,看了眼筆錄,對盧承澤道:“把他關回去,此事,我得稟報都御史定奪。”
盧承澤點點頭,回身喝道:“把李建武且押回去,嚴加看管。”
李建武也不用人押,仰天大笑而去。
楊沅拿起那份筆錄,就從屏風后面溜走了。
不消片刻,在側廳審問其他犯官的蕭毅然便聞訊休庭,急匆匆地趕了來。
蕭毅然也說不出是驚喜還是驚嚇,一見盧承澤,便興沖沖地道:“聽說李建武咬出了肖副憲?”
“噤聲!”
盧承澤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一臉嚴肅地道:“蕭兄,你怎么也不穩重了。此事真假,尚不得而知,事關本衙上司體面,不可聲張。”
“哦哦,對對對!”
蕭毅然從善如流,慚愧地道:“還是賢弟遇事沉穩,不慌不躁。”
盧承澤點點頭,小聲道:“你自去問案,只作不知,有了更確切的消息,我會及時知會你的。”
蕭毅然深以為然,轉身急急便走。
剛走出兩步,他忽然想起“水深則流緩,語遲則人貴”,不能急躁,讓盧探花看輕了。
于是他便穩重起來,邁著八字步往側廳而去,繼續開庭。
盧承澤微微一笑,也是揚長而去,深藏功與名。
文天和隗順都是楊僉憲從別處調來的,顯然都是楊僉憲門下。
有些事,是不需要他去表功的,那兩個人還能不在楊僉憲面前提起來?
通過他們的口,說出自己的功勞,楊僉憲心中,自己便是夠沉穩、能擔大事的人。
朱倬看到楊沅遞來的筆錄,臉色也是一下子沉了下來。
想不到肖洪基也牽涉其中,他思索半晌,讓楊沅暫且回去,隨后便喚來了右副都御史談琦。
談琦看罷李建武的筆錄,馬上沉下了臉色:“真沒想到,肖左憲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
總憲,此事一旦張揚出去,于我都察院大大不利啊。
吏部會不會趁機提出,由大理寺接手此案,將我都察院排除在外?”
朱倬道:“談右憲所說的,正是老夫所擔心的。只是,李建武當堂舉告,此事是瞞不住的。
如果我們試圖拖延處置,那更會陷入被動。”
談琦目光一閃,道:“總憲,如今之計,唯有順水推舟,快刀疾斬。”
“怎么講?”
“以肖左憲的身份,總憲也是不便拿他的,應該馬上請示監國。
只要監國點了頭,立即把肖鴻基拿下,作為李建武等人同案之犯訊問,如此……
大理寺也不好以此為由,從咱們這兒搶人了吧?”
“有道理!”
朱倬憬然道:“老夫這就去晉王府。”
當下,朱倬叫人備了車轎,立即趕去晉王府。
談琦想想,昨天還和自己平起平坐的肖左憲,轉眼就要變成階下囚,不禁搖了搖頭:“世事難預……咦?”
他忽然想起他的同年好友楊文靖了。
楊文靖是江陵知府,三年任滿,回京述職的。
結果就在他述職當天,楊沅堵在宮門口抓走了一批吏部官員,搞的吏部近乎癱瘓。
他這好友任滿如何安排的事兒,便耽擱了下來。
一時間吏部無人理會此事,老楊現在整天住在館驛里干瞪眼呢。
肖鴻基是完蛋了,這可就空出了一個左憲的位置啊。
我得趕緊把這事兒告訴老友,讓他快去活動一下,調來都察院接肖鴻基的位子!
談琦一拍額頭,馬上喚人備了車轎,他也急急離開了都察院。
樊實和鄧大娘兩口子把御賜的“三元及第”的牌坊,擦得锃亮如新。
四柱三門兩重檐的石牌坊,這爬上爬下的,耗費的氣力和功夫可不小。
而且這時候是七月份,依舊是炎熱不堪,烈日肆虐。
樊冬被曬的不行,自己推著小車躲去了陰涼地里。
樊實和鄧大娘汗流浹背,精疲力盡。
可那些坊丁,卻是坐在陰涼地兒里,一直盯著他們,想偷懶都不能。
楊家那邊,又有家仆搬來了幾案涼席,瓜果茶水,就在墻根下樹蔭里鋪設下來,款待這些坊丁。
坊丁們這一下盯的更賣力了,但凡看見一點污漬,甚至是像污漬的痕跡,都要他們兩公母拿出水磨功夫來細細地擦拭。
到了午后,又餓又累兩腿打顫的樊實從梯子上摔了下來,那些坊丁見這一家三口也被消遣的差不多了,這才開恩,說那牌坊“驗收合格”了。
如蒙大赦的樊實推起兒子輪椅,一家三口便離開了仁美坊。
因為這等“高檔小區”里邊沒有流動攤販賣小吃。
三人到了坊外,尋到一處小食店,連茶帶飯,狠狠地干了一頓飽的。
他們又去買了三頂竹笠,一人頭上扣了一頂,便氣勢洶洶地殺回了仁美坊。
“退后!”
“看到這座石牌坊了嗎?過了這座牌坊,便是我楊家地面,閑雜人等,膽敢擅自踏入一步……”
十幾個青衣小帽的楊府家丁,人人手執一根齊肩高的哨棒,昂首挺胸站在石牌坊內。
“我是你們侯爺妾室丹……哎喲!”
樊實剛踏過石牌坊一步,一個楊府家丁手中的哨棒就向他的足尖戳來。
幸虧樊實退的快,這一棍戳在了他的草鞋上,把草鞋豁開了一邊,敞開了口子。
“我是你們侯爺老丈……”
樊實不死心,又踏進一步,這回一個家丁反應快,一棍就戳在了他的小腿上。
樊實痛呼一聲倒在地上,眼見又是一棍戳來,急忙一個“懶驢打滾”,滾到了牌坊外面,那根棍子這才罷手。
樊實痛的眼淚都下來了,忍了半晌,才一瘸一拐地站起來。
眼見如此情形,實在不敢越界,便和鄧大娘隔著石牌坊叫罵起來。
他們罵人本就什么污言穢語張口就來,這時又氣又恨,更是毫無遮掩,罵的不僅惡毒,而且骯臟無比。
本來一些人家跑過來看熱鬧,結果那污言穢語連他們這些圍觀者都聽不得了,急急掩耳走避。
有小孩子跑來圍觀的,更是被家人拎著耳朵急急帶走了。
仁美坊屬于左一北廂,左一北廂的廂公所里,薛良如今就在此任職。
得了楊家報來的消息,薛良立即就抖擻起來,馬上呼朋喚友。
很快,街子、行官、廂典、鋪丁,就被他找來一大群人,呼啦啦地往仁美坊趕去。
他那親外甥陸亞現在掌理著一支龐大的船隊,每次出海歸來,哪個船員不是賺的盆滿缽滿?
陸家和薛家不知多少人都得了濟,薛良的二兒子、三兒子乃至他這邊幾個親戚家的孩子,也都被引薦到船隊做事了。
那可是肥差,多少人家打破頭都搶不到的位置。
可這一切依賴誰啊?
若不是楊家,哪有他們的好日子過。
現在楊家就這么點小事兒讓他幫忙,還有不頭拱地的道理?
現在薛良有了錢,平時也沒少請廂公所里的同僚吃喝,大家都欠著他人情,自然是一呼百應。
大家都沒事先商量,只是在去時路上隨意議論幾句,就想出了不下十數種整治樊家人的辦法。
等他們趕到仁美坊,一聽樊家三口罵的那叫一個惡臭不堪,廂典董一行就笑了。
“大家肅靜,肅靜,我聽聽,他們都是怎么罵的。”
廂典是負責與訴訟有關的法條援引、解釋的。
地方上的輕微刑事案件和民事糾紛,不值當的去縣衙打官司的,諸如鄰里糾紛、家庭矛盾等等,都是他負責調解、處理的。
“罵詈罪,笞一十。”
董一行剛說完,行官郝正就立即用炭筆記了下來。
“咦?辱罵官員,再笞一十。”
郝正繼續記。
“罵人‘絕后’,一十。”
“罵人‘不得好死’,一十。”
“一十。”
“一十……”
古時候,罵人也是犯法的。只不過和現代一樣,如果后果不嚴重,司法官一般不會追究。
就和現代一樣,罵街的人很多,但是你罵的這個人如果不是氣死了或者自殺了,或者造成比較大的輿論影響,通常不會追究。
但這并不意味著它不犯法。
而古今不同的是,除了造成嚴重后果的,還有一些情況在古代是會被嚴厲追究的。
那就是以下犯上,因為冒犯了禮法。
最嚴重的以下犯上是罵自己的祖父母或父母,只要他們去官府告狀,一告一個準,死刑。
次一等的就是辱罵官員,包括低級官員辱罵高級官員,只要追究,都要受笞刑。
這里邊也有詳細規定,就是“七不罵”,罵了就加重處罰。
比如罵人絕后,罵人不得好死這類惡毒的詛咒,就屬于“七不罵”。
鄧大娘潑辣,在鄉下時罵慣了,而且這些話正是潑婦罵街最喜歡用的罵詞。
樊實倒不擅長口舌攻擊,可是剛剛被人敲了一棍,怒火中燒,便也學舌一般跟著惡毒咒罵起了自己的女兒。
樊冬現在只能坐在輪椅上,旁的也干不了什么,所以也是抻著脖子,跟斗架的公雞似的罵個不停。
那污言穢語,聽的薛良這樣一個出身市井的人都要聽不下去了,忍不住皺眉道:“老董,差不多了吧?”
董一行道:“成成成,小郝啊,該笞多少下啊?”
“哎呀,你們先打著,我算算哈。”
郝正趕緊嘟嘟囔囔地計算起來。
巡檢吳四喜領著幾個鋪丁,迫不及待地沖過去,把樊實一家三口按在地上,正好一人對著石牌坊的一道門。
“當眾罵人,辱罵朝廷命官,七不罵樁樁皆犯,當施笞刑,給我打。”
巡檢老爺吳四喜大聲宣布著,鋪丁們便摁手的摁手,摁腳的摁腳,中間有人掄起三尺長的藤條,便呼嘯著抽了下去。
“啊”
慘叫聲起,叫罵聲自然也就停了。
“好亂啊……”
顏承羽托著搗藥臼,另一只手拿著搗子,站在屋檐下,一邊裝模作樣的搗藥,一邊看著熱鬧。
洛承安從房中走出來,看看那混亂場面。
那些鋪丁嫌陽光太曬了,正把樊家三口拖到蔭涼地兒里繼續用笞刑。
行官郝正大概是算數學的不怎么樣,還沒算清楚該打多少下。
洛承安微微瞇了瞇眼睛,沉聲道:“青羽,這個機會倒是不錯。”
顏青羽目光一動,驀然看向洛承安。
洛承安沒有看他,只是盯著街上的混亂情形,輕聲道:“再有不到一個時辰,楊沅就該放衙了,我們可以趁亂動手。”
顏青羽頓時興奮起來:“我馬上去準備。”
洛承安點了點頭,顏青羽便快步走進藥房。
洛承安最后看了一眼街上的亂象,轉身也走了進去。
“浙江渡”碼頭,方虎、方蛟攙著方老太爺上了岸。
“臨安,老夫又回來了,呵呵……”
自從上次在臨安府和臨安縣上下兩級官員給他來了個一條龍的現場斷案,方老爺子逃回湖州,再沒敢踏上臨安半步。
丹娘最終給他方家折算了股份當成參股,這幾年年年拿分紅,一年比一年多。
方家最初拿的是一成的干股,在“水云間”酒家和“宋家風味樓”置換股份,并入宋家之后,被稀釋成了半成。
可就這半成的分紅,也是年年遞增,整個方家到了年底,每家都能分成一筆不菲的財富。
這是有多賺錢啊,這要是把“水云間”酒家奪回來,那方家可不就等于擁有了一座金山?
至于說會不會經營,那根本不重要。
方家也有讀書人,他們聽說了,“水云間”酒家已經被讀書人奉為圣地。
但凡進京參加科考的,不到“水云間”酒家來吃頓酒,他都不踏實。
他們在乎的是“水云間”的酒水菜肴么?根本不是。
就算只給他們上一盤蘸醬的青菜,上一壺摻了酒的水,那些求功名的人,也得來拜一拜這處圣地。
財帛動人心,方家人,動了心。
葉荃葉學士很謹慎,自登岸以后,就和他們分開了。
不過,他已經給方家打足了氣兒,告訴他們只管去告。
明兒一早就去臨安縣,現在這個案子涉及到的人,可不是當初那個一文不名的楊沅了,他愛惜羽毛,必然畏懼與方家打爭利官司。
涉及這么高層次的官員,臨安縣也必然不敢作主,況且此案當初是臨安府已經定案的。
所以臨安縣必然轉遞臨安府,到時候他們翰林學士就可以站出來,替方家仗義執言了。
想到這里,方老太爺不禁暢快地笑出聲來。
“虎子,小蛟啊,咱們就去臨安府衙附近尋客棧住下吧,免得回頭還得折騰。”
方老太爺笑瞇瞇地吩咐道:“不是說,楊府就在臨安府對面的仁美坊嗎?
等安頓下來,小蛟,你去楊家左近打探打探。
咱們這一次來,要知己知彼,可不能像上次一樣莽撞了。”
“老太爺,您放心。蛟兒現在也是成了家的人了,性情沉穩著呢。”
曾經在“水云間”酒家踹門,被臨安縣捕快抽了一鐵尺,小腿淤青了大半個月的方蛟賠笑說著。然后便與方虎一起,攙著方老太爺,租了一輛車轎,去臨安府衙附近尋客棧。
馬上就是闊了,誰還吝嗇租車的這點小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