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古論元義順利地趕到了遼陽城,見到了他大哥烏古論元忠。
遼陽城已經全面放開城禁了。
如果一直封城,城里也承受不了。
現在趙一甲到處流竄,已經失去主動進攻一座大城的能力。
而整個北方,除了那幾路保持中立的邊軍,一個能打的都沒有了,因此倒也不用特別戒備。
再說,來人是烏古論元義,就算城頭懸下一個吊籃來,也得讓他進城。
元義不但進了城,完顏雍為了籠絡人心,還親自設宴款待了他。
至于元義的來意,理由也好找。
現在完顏雍已經歸順越王,而歡喜嶺那邊號召會寧府各部落圍了上京城,遼東這邊當然也得有所動作。
因此,歡喜嶺已經下令給撒巴山,要他們征調勇士,支援大定府。
這件事,撒巴山派人來通報一聲,很合理。
“很奇怪啊!”
完顏雍微笑道:“現在趙一甲已成喪家之犬,我又接受了越王的節制。
他要調兵去支援大定府可以理解,但是應該調我的兵或是完顏大睿的兵才對,怎么找上撒巴山了?”
完顏雍剛說完,就有人匆匆趕來報信。
據報,諳班渤極烈完顏弘康,已抵達九連城。
好吧,人家不是對我沒有動作,只是人家也清楚,我反歸反,但是真未必聽調或是聽宣。
所以,他們這是先去九連城,拉攏完顏大睿,才好向我施回壓力啊。
完顏雍冷冷一笑。
坦白講,他從來沒有瞧上過完顏驢蹄或者完顏大睿。
這兩個貨,論文治論武功,完顏雍都沒有半點看得上的,也根本沒把他們當成對手。
他眼中唯一的對手,只有掌握了正統大義名份的皇帝——完顏亮。
可是,完顏驢蹄這個最不可能成事的人,偏偏成了第一風云人物。
以至于現在完顏雍心里現在裝了兩個人,一個是完顏亮,他恨。一個是完顏驢蹄,他不甘心。
接風宴罷,元義跟著元忠回到了他的住處。
作為完顏雍手下得力大將,元忠有自己的一幢府邸,有奴仆下人。
當然,還有或搶或被他人饋贈的一些女人。
不過,他還沒娶親,暖被窩的那些女人,并沒有人把她們當成元忠的女人。
在大家心中,這些女人大抵和一件玩具差不多。
所以,元忠還是單身。
元忠在兩軍陣前要向自己妹妹射出一箭,以“殺妹證道”的時候,完顏雍就決定把愛女完顏初霽嫁給他了。
不過完顏雍打算明年女兒初霽滿十六歲的時候,才正式過門兒。
“阿爹叫你來,就是為了向大王請示,是否出兵增援大定府?”
元忠給自己兄弟斟了杯茶,笑問道:“阿爹阿娘身體怎么樣?”
忽然,他遞茶的手停住了,因為元義沒有坐,而且神色很嚴肅。
“大哥,爹特意派我來,有話對你說。”
元義說到這里,忽然停下。
他趕到門口,拉開門往左右看了看,然后就把大門四敞著又走了回來。
房間縱深若是夠長,關了門才更安全。
反之倒不如開著門,誰若走來一眼就能看見,不至于被人在門口偷聽。
元忠見他如此謹慎的模樣,也莫名地跟著緊張起來。
元義回到元忠身邊,便低聲道:“大哥,咱們烏古論氏所有族老,共議公決,有此決斷!”
接下來,元義就把楊沅拜訪撒巴山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元忠頗感震驚,緩緩坐回椅上,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元義又把楊沅對于天下大勢的分析,以及族老們連夜開會,商討分析的意見,逐一說給他聽。
元忠默默地聽著,心思漸漸定了下來。
實際上,在他捋清自己的思路之前,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只能遵照執行。
他是烏古論氏未來的族長,從小作為氏族繼承人培養。
在他心中,關乎全族命運的責任,才是他肩上最重的擔子。
完顏雍因為他對胞妹盈歌欲射的一箭而滿意,要把女兒嫁給他。
卻不想,他今日可以為了“功業”殺妹,明日又何嘗不可以為了“功業”殺你?
等元義說完,烏古論元忠慢慢啜著茶,對于他和完顏雍的“君臣之情”,已經被對族人的責任和義務冷靜地取代。
“楊沅如果需要什么幫助,可以聯系我,如果……他有本事派人接觸到我。”
元忠緩緩地道,聲音和語氣很穩定,他一直是一個情緒很穩定的人。
從小被培養要為一大群人負責的人,很容易控制自己的個人感情。
“不過,要想接收控制大……完顏雍的勢力,卻并不容易。”
元忠搖了搖頭。
“完顏雍有兒子,他如果被刺殺,他的勢力,也可以由他的兒子繼承。”
完顏雍現在有兩個兒子,長子允恭九歲,是跳湖明志的烏林達氏所出,在他背后,有烏林答部落的支持。
五子完顏允功才一歲,是元妃張氏所出。
中間三個兒子,是早夭了的。
“他們還小,最年長的完顏允恭也才九歲。”
元義道:“所以,根本不礙事的。”
他一邊說,一邊暗暗欽佩那個討打的妹夫。
因為大哥如今的疑慮和反應,那個該死的楊子岳居然全都預判了,并且給了他答案。
“大哥,族中的意思是,咱們接掌完顏雍的兵權,而不是誅滅完顏雍一脈。
畢竟,完顏雍將不會死在咱們手上,也不會被證明是越王的人殺了他。
所以,完顏雍若是死了,那也是死在敵人手上。
葛王一脈還要延續下去才行,完顏允恭將繼承他爹的位置。
這樣,兵權才能在咱們手上,不然,就要落入越王或者趙王手中了,咱們怎么爭?”
“嗯,我明白了。如果是這樣,只是控制兵權的話……”
烏古論元忠瞇了瞇眼睛,對此他還是相當有信心的。
李石是渤海大族,完顏雍的舅父,但他本人一貫長于行政,不會帶兵。
夠資格、有資歷跟他競爭的,只有龔正龍。
可龔正龍已經被趙一甲給殺了。
陳頌镋、王琬華、袁昭三員大將,是沒資格跟他爭的。
因此,他有很大的運作空間。
小到一個家庭,大到一個國家,從來都不存在二元化,它是很復雜的。
正如現在女真各部與完顏亮敵對,女真各部之間也各有親疏遠近。
各部落中還有不同派系,部落不同派系之中依舊有遠近親疏……
完顏雍的勢力,也是由各大種關系復雜的人員組成的。
所以烏古論元忠自然是有相當大的動作空間的。
烏古論元義信心十足地道:“何況,完顏雍還把女兒許配給了你。
大哥你不僅是完顏雍麾下第一大將,還將是他的女婿,接掌他的兵力,應該不會太難。”
元忠倒是忘了這一點了,聽他一說,忽然記起了完顏初霽那張俊俏甜美的容顏。
元忠臉上頓時露出一抹苦澀的意味。
前番殺妹證道未果,這回,卻是要殺岳父證道了。
九連城和遼陽城之間信使不斷,很快就商定了三方會談的一些細節。
諳班渤極烈“完顏弘康”、國論渤極烈完顏大睿、阿買渤極烈完顏雍,完顏家三巨頭,將在棋盤山上會面,共同商討遼東未來局勢。
棋盤山又稱龍山,是長白山系哈達嶺余脈。
棋盤山是這一山脈的第二高峰,只因山頂斜下方有一天然巨石,仿佛一張棋盤,傳聞曾有仙人在此對弈。
故而第二峰棋盤峰,倒成了這整座山脈的名稱。
沈州屬于完顏雍的勢力范圍,沈州猛安就是烏古論元忠。
所以選擇這里,會讓多疑的完顏雍安心一些。
這里雖然距完顏雍的地盤最近,距沈州城(沈陽)也有六十多里,沈州兵馬不是說來就來的。
所以,一旦完顏雍包藏禍心,借助周圍各處山勢與河流,別人想走也容易,因為你沒辦法設卡堵截。
楊沅、上官駱、李佑領他們帶來的兩千兵馬作為召開會議的一方。
完顏大睿帶軍師于吉光、大將陸天飛(肥天祿)作為應召而去的九連城一方。
完顏雍這邊,既然是在沈州附近與會,烏古論元忠自然是成為了與會的一方。
另外,完顏雍還將帶舅父李石一同赴會。
完顏大睿也帶了兩千人,其中兩百親兵,其余一千八百人就是陸天飛一手組建的虎賁,俱為騎兵。
完顏雍決定從遼陽城帶去三百人,烏古論元忠再帶去五百人,足矣。
此行不是去打仗的,又是在他的勢力范圍之內,不需要擔心往返途中會遭遇到處流竄作戰的瘋狂趙一甲,無需帶那么多人。
“大王伱只帶八百人赴會?”上官明月匆匆趕進書房,驚訝地問道。
完顏雍正低頭批閱著一些需要處理的文件,啟程之前,有些事先處理了,免得積壓下來。
聽到上官明月的聲音,他的眉頭便皺了一皺,露出一抹厭惡和不耐煩。
不過,他低著頭,上官明月看不見。
待完顏雍抬起頭來,又是一副溫潤如玉、君子之風的微笑。
也不怪完顏雍感覺厭惡,他厭惡不是因為不想看到上官明月的模樣。
上官明月現在作了一張面具,眼部是狐的造型。
她那張可怖的面孔,已經完全被遮擋住了。
一張妖嬈狐媚的面具,一副窈窕婀娜的身段,反而別具一種神秘的魅惑。
再者,完顏雍又不想和她上床,不太想看她疤痕縱橫的面孔也沒必要厭惡她。
實在是上官明月自己太不知分寸了。
她,關心完顏雍的一切。
而且她把這視作理所當然,理直氣壯。
完顏雍的起居飲食、穿衣打扮,她要過問,她要給予意見,并且直到完顏雍笑著接受了她的建議才肯罷休。
初時,對于她的這種體貼和關心,完顏雍只覺得暖心。
但是她的事無巨細,很快不僅完顏雍受不了,就連李妃、張妃、胡妃等后宮妃嬪都受不了了,她卻仍不自覺。
而完顏雍一旦不接受她的建議,她就會很耐心地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反復表達她的意見,再不然就泫然欲淚,似乎完顏雍很對不起她。
完顏雍對于治下一切管理,冶鐵、經商、陶瓷、農耕、漁獵、練兵……
她什么都懂一些,什么都要摻和一下。
坦率地講,她是個才女不假,但只限于琴棋書畫、詩詞歌賦。
她怎么可能懂得冶煉、鑄造、燒瓷和農耕?
她連瓷器是先晾再燒還是先燒再晾,釉漿是燒前涂抹還是燒后涂抹都不懂,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熱情洋溢地給予完顏雍建議。
這個女人掌控欲本來就極強烈,只不過以前大多都用在了她的弟弟身上。
而現在,這種掌控欲不但完全轉移到了完顏雍身上,而且因為受傷變丑的敏感,讓她的掌控欲更加強烈。
她一廂情愿地以為她和完顏雍早已兩情相悅、情定終身。
她一廂情愿地認為,她臉上的傷是為完顏雍而受,所以完顏雍虧欠了她。
她一廂情愿地認為,她為完顏雍操心這許多,完顏雍就該毫無保留地接受并對她感恩戴德。
“有什么問題嗎?“完顏雍問道。
“當然有問題!”
上官明月激動地道:“大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為什么大王不能趁機除掉他們?”
“明月姑娘,我們有共同的大敵完顏亮,這個時候……”
“這根本不影響!大王一世英雄,怎么可以屈居人下?尤其是這樣一群庸人匹夫?
完顏亮是皇帝,你的實力有所不如時忍一忍也就算了。對他們,完全沒有必要!
大王你是沒想到辦法,而不是不可以對付他們。其實只要我們運作巧妙,完全可以對他們下手。
完顏弘康必須死,奴家是被他害成這樣的,大王難道不想替奴家報仇?
完顏大睿必須死!所謂的大睿王一脈,根本就是青黃不接。
只要他一死,孔彥舟、陸天飛這等桀驁不馴之輩,會服他那個軟蛋似的十六歲兒子?”
又開始了!
一向城府頗深不喜動怒的完顏雍深深地吸了口氣,微笑地看著喋喋不休的上官明月,心想:
她為什么不死在上京呢?
如果她死在那邊,那她就是一個完美的上官明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