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綠江畔,九連城。
趙一甲收到了大金朝廷從海路轉運來的第一批糧草。
趙一甲把押運糧草的中官孫公公讓進大帳,孫公公馬上給他看了要頒給東京留守完顏雍的圣旨,旨意是催促他出兵攻打大定府側翼,以配合朝廷平叛大軍北上的。
趙一甲看罷,搖搖頭道:“孫公公,遼陽城,我勸你就不要去了。
我現在是看透了,這個完顏雍根本就是養匪自重,如今只顧壯大他的實力,是不可能出兵和完顏驢蹄拼消耗的。”
孫公公花白的眉毛一皺,道:“你確定?這葛王可是三不五時就發一篇聲討逆賊的檄文啊。”
趙一甲苦笑道:“是啊,可他也就只是發發檄文啊公公。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心機再深沉,手腕再高明,這事兒干久了,末將也能看出點門道來了。”
孫公公陰陰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么雜家這里還有第二封旨意。趙將軍接旨吧。”
趙一甲非常詫異,連忙離案而起,俯拜于地。
孫公公自懷中取出密旨,又對趙一甲宣讀了一遍。
趙一甲一聽皇帝下密旨,讓自己誅殺完顏雍,奪其兵權,掌控九連城和遼陽兵馬,不由大喜。
趙一甲接過圣旨,起身道:“陛下英明,原來早已料到完顏雍陽奉陰違,包藏禍心了。”
孫公公是遼國滅亡時被金國宮廷繼續使用的一名宦官,當年就已三十多歲,在宮里做了管事太監。
現在他有六十多歲,氣質愈發陰柔,仿佛一個老婦人。
他笑瞇瞇地對趙一甲道:“趙將軍,叛軍在遼東、上京一帶肆虐,這里可是龍興之地,故而陛下一直憂心忡忡。
既然那完顏雍無意為陛下分憂,而且假公濟私,包藏禍心,還請將軍早些想辦法將他除掉,接掌他的軍隊才是。”
趙一甲道:“末將恨不能立刻取了他的狗頭。
不過公公稍安勿躁。要殺完顏雍,末將須得先整合九連城兵馬,使得上下一心,方能如臂使指。
所以,末將需要先除去他安插在末將身邊的眼線。”
孫公公目光一閃,笑吟吟地道:“龔正龍?”
趙一甲頷首道:“正是!”
孫公公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又放下杯子,笑道:“那就請趙將軍盡快清除內患。”
“自當如此。”
趙一甲略一思索,便喚過親兵隊長,對他密密叮囑了一番,那親兵隊長就領命而去。
不過兩柱香的功夫,龔正龍便氣沖沖地闖進了中軍大帳。
“趙將軍,孫公公,此番朝廷從海路運來鴨綠江的糧草,是受葛王所請調撥過來的。
至少應該將其一半轉運遼陽才是,為何要全部入庫,粒米不發東京?”
趙一甲笑吟吟地道:“龔將軍,如今完顏大睿到處流竄,道路不靖。
這運糧兵馬如果少了,甚不安全。如果多了,又恐我九連城空虛。
本將軍以為,東京暫不缺糧,且兵強馬壯,葛王要取糧時,可自派兵馬來取。”
龔正龍怒道:“將軍這是說的什么話來。
我等食朝廷俸祿,正該忠于朝廷,為朝廷作事。豈能瞻前顧后,畏狼怕虎?
我們有數萬精兵,死守這九連城又有何用?依末將之見,留一路兵馬守住這港口便是。
其余人馬,應該揮師東京,與葛王殿下匯合,一同掃蕩叛軍。”
趙一甲濃眉一展,用力一拍帥案道:“龔將軍所言甚合我意,我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正該如此。來啊,擊鼓聚將!”
“嗵!嗵嗵嗵嗵……”
帳下答應一聲,“聚將鼓”便轟隆隆地響了起來。
龔正龍反而呆了一呆。
剛剛趙一甲一拍桌子,他還以為是要和自己發怒呢。結果……
搞什么這是?
趙一甲什么時候這么聽話了?
旋即,大帳門口便呼啦啦沖進一群披甲執銳的魁梧壯士。
龔正龍又是心中一奇,眾將領來的這么快嗎?
那沖進來的,正是趙一甲一眾親兵扈從,他們蜂擁而入,馬上手起刀落。
就見那刀光此起彼伏,就像一條條在“抬網”中跳的歡實的銀鰱魚……
直到那一條條銀鰱魚變成了一條條紅箭魚,眾侍衛方才住手,提刀退到左右。
第一個聽到聚將鼓聲,匆匆趕至的將領唱名入帳了,他一眼就看見帳中地上一灘肉泥,頓時大吃一驚。
再看趙一甲披甲端坐于上,怒目圓睜。孫公公端坐于側首,雙手捧著一道黃綾圣旨,雙眼似闔似閉。
而兩旁帳下侍衛,人人手提一口帶血的鋼刀,臉上都濺了無數的血點子,不由心驚肉跳。
趙一甲一擺手,道:“站過一旁!”
那將軍不敢多言,連忙站到一旁。
待第二位將軍進來,一瞧帳上情形,不用趙一甲吩咐,便學著第一位將軍,匆匆站到位置上去了。
待三通鼓罷,所有將領皆披甲唱名而入,肅立于大帳之中。
這時,眾將領才發現,隊列之中,唯獨少了本該和原九連城守將鄧飛揚一樣,并列站于最前首的龔正龍。
眾人心中便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執法官點名之后,向上抱拳稟道:“大將軍,三通鼓罷,唯龔正龍將軍一人未至。”
趙一甲緩緩站起,渾身甲葉微微作響:“龔正龍是最先趕到的,他人就在那里。”
趙一甲往地上那灘血肉一指,帳中屬于龔正龍一脈的將領們頓時臉色大變。
趙一甲的目光緩緩掃過眾將領,開始對那些不可靠的將領逐一點名:“郭月空、唐煥章、沈蒼天、風澤……,出列!”
被他點到名字的將領體若篩糠,哪里還挪得動步伐。
趙一甲把點到名字的將領全部抓出來關進了大獄。
然后他便調集兵馬,安排原九連城守將鄧飛揚繼續留守于此,保住朝廷現在通往遼東的唯一海路入口。
他則抽調大批人馬,隨他向東京遼陽府開拔而去。
東京遼陽府。
葛王完顏雍的書房之中。
完顏雍看著不知從何處弄來一身民女裝束的上官明月,柔聲說道:“此處沒有旁人,明月可以摘下面巾了。”
上官明月幽幽地道:“民女傷了臉面,如今容貌丑陋,恐怕會驚嚇了大王。”
完顏雍嗔怪地道:“明月何以如此看輕了本王,本王從不以貌取人,何況明月是為了本王的大業而受傷,更沒有嫌棄你的道理。”
上官明月猶豫一下,抬起手來,緩緩摘下了蒙面巾。
她的心中,對完顏雍終究還有一絲幻想,盼著他因為深愛,而忽略了自己容顏的丑陋。
完顏雍看見她眼角遮不住的疤痕,就知道她臉上的傷一定輕不了,可上官明月面容的可怖,還是遠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本來只是山石枝木刮擦傷,又因她自己痛恨自己的模樣,為了潛入歡喜嶺,自暴自棄地用刀子造成了二度創傷,此時那臉真是沒法看了。
傷疤壘壓,面目猙獰,完顏雍饒是已有心理準備,仍然驚呼一聲,猛然倒退了一步,后腰撞在書案上,筆架吧嗒一聲倒下了。
一見他這般激烈的反應,上官明月急忙又把面巾系上,心中既惱火又委屈。
完顏雍真要是在街上隨便看見一個人如此模樣,還真不會有這么大的反應。
恰因為是熟識之人,而且認得她原本相貌,所以才會有這么大的反應。
可是上官明月心中自然不會這么想。
完顏雍定了定神,也知道自己如此舉動會讓上官明月傷心,忙恢復了鎮定,沉聲道:“明月,你……真是受苦了。”
上官明月道:“為大王效力,死生也不過是尋常事,傷又算得了什么。”
“你放心,本王必殺完顏弘康,替你報仇雪恨!”
上官明月現在需要的是為她報仇的承諾么?
她需要的是完顏雍的呵護體貼,是對她傷了臉面傷心欲絕卻又癡心不改的深情表白。
完顏雍壓根兒就不會舔,哪知道她此時最關心的不是能為她復仇,而是這些說了跟沒說一樣,沒有半點用處的屁話。
上官明月的心情頓時涼了下來,冷冷地道:“只怕,大王想為明月報仇,也不那么容易了……”
完顏雍道:“此話怎講?”
上官明月就把“完顏弘康”在圣山大會上,公開了完顏雍假忠君之名,實為聚攏遼東地區不愿附逆的人、財、物為其所用,而其也是反抗完顏亮暴政的一員干將,并被“完顏弘康”代表“都渤極烈”完顏驢蹄,冊封他為“阿買渤極烈”的事說了一遍。
完顏雍聽了矍然色變。
且不說他確實早有反意,也確實是見完顏驢蹄、完顏大睿擄掠遼東,已經占了先機。
所以他只能獨樹一幟,從而吸引不愿附逆的各方勢力來投,因而為遼陽帶來了大批人口和物資,這些都是有跡可尋的。
以前沒人想得到,可是有了“完顏弘康”這番話,一定能被人看出端倪。
就算他真的忠于完顏亮,有了這樣言之鑿鑿的流言,他唯一能自證清白的,也只能是交付兵權給趙一甲,自己回燕京待勘。
可他能這么做嗎?當然不能!
所以,他根本沒得選擇,只有提前反了。
他在九連城的布局啊,還沒來得及收網!以遼東忠君第一人名義騙來的軍需糧草也還沒有到手,結果……
這一刻,完顏雍錯咬了鋼牙,恨不得生啖那完顏弘康的血肉。
他沉思半晌,恨聲道:“完顏弘康,這個小畜生,壞我大事啊!”
上官明月一直在盯著完顏雍的反應,想看看他會不會不顧自己被完顏弘康的傷害,轉頭就為了他的利益去投靠完顏弘康,順勢接過“阿買渤極烈”的職位。
此時,上官明月便問道:“大王如今欲待如何?”
完顏雍沉聲道:“馬上派人送秘信給龔正龍,叫他襲殺趙一甲,控制九連城。只等朝廷糧草一到,扣船扣人扣糧。
另外,這些時日投奔東京而來的遼東地方勢力,本王也大概摸清了他們的立場,那些堅定不疑絕不造完顏亮反的,也得出其不意全部殺掉。”
上官明月見他沒有提到投奔完顏弘康,接受“阿買渤極烈”一職的事情,目光漸漸亮了起來,激動地問道:“那之后呢?”
完顏雍臉色陰晴不定地道:“事情瞬息萬變,無法算得如此長遠。,之后的事,之后再說。”
如果能獨樹一幟,完顏雍當然不愿附于人后。
所以,完顏雍的打算是,如果能順利襲殺趙一甲,控制了九連城,那就反。
但,不與完顏驢蹄和完顏大睿一路,而是自成一路義軍。
因為這些時日,他打起大旗,確實招攬了相當多的勢力來投,這些人還帶來了大量的財富。
其中有些是可以說服的,真正死心踏地忠于完顏亮的,誅其首腦,也能接收他們的部下。
現在的遼陽,實力較之當初已不可同日而語。
如果再加上九連城的大軍,他是有信心、有能力自成一派,而不必屈居人下的。
但,要是九連城拿不下來,安全起見,他就得暫且韜光隱晦,順水推舟地先投效到“都渤極烈”完顏驢蹄麾下,接受這個“阿買渤極烈”之職了。
只是這個打算,完全要看九連城能否納入囊中再作決定,不必太早說出來。
上官明月雖然沒有聽到完顏雍為了她寧死不與完顏弘康同流的話,可他畢竟也沒說出要投靠對方。
那顆極度敏感而脆弱的心,才稍稍得到了一絲安慰。
完顏雍道:“明月,伱放心。不管上官駱如何抉擇,本王都不會遷怒于你。
你為本王付出如此之多,你這一生,就由本王來照顧!”
完顏雍就從沒對她表示過要娶她為妻,以前或許還有些曖昧的男女情愫在里邊,現在看到她那張臉,自然是蕩然無存了。
他此刻說的是真心話,但他口中的“照顧一生”和上官明月理解的“照顧一生”,顯然是完全不同的。
完顏雍說的是一個上位者對為其效命者的承諾和責任。
上官明月聽到的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承諾和責任。
一時間,上官明月激動的淚水就流下來。
她剛想偎依到完顏雍懷里,接受他的撫慰與溫柔,完顏雍已然道:
“你就在本王府上住下,本王會延請名醫,多少應該能為你的容顏修整一些。
現在,本王得馬上安排九連城之事,還要處理城中不穩定的那些人。”
上官明月大失所望,不過完顏雍說的也在理。
既然她能把圣山大會的消息帶來,恐怕用不了多久,“完顏弘康”在圣山大會上揭開的這個秘密,就要通過他人之口傳播開來了。
所以,完顏雍確實需要先處理這些事情,以搶得先機。
因此,上官明月便善解人意地點點頭,由著完顏雍喚來的管家,引她去府中安置。
走在王府中,再看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樓一閣,上官明月心中有了一種特別的親近感。
因為,以后這里將會是她的家,她將成為這里的女主人呢。
王富貴是九連城兵馬中的一名斥候。
此番趙一甲集結重兵,往遼陽進發,他是先遣部隊派出的斥候,領先前鋒人馬二十余里,沿途進行偵緝探查。
斥候兵是軍隊中很重要的兵種,普通的士兵再驍勇善戰,也未必能成為一名斥候。
因為斥候不僅要有高明的身手,而且他負責的事情,太考驗這個人的智慧,并且得有一定的學識。
斥候要收集敵對勢力的人口、男丁數量以及與周邊部落的關系等信息。
他們要懂得繪制地圖和定位水源,要會通過觀察敵軍營地的帳篷數量、炊煙以及運糧部隊的運輸情況來判斷敵軍的兵力。1
當然,他們最常見的職能就是偵察前路敵情,以防埋伏。
有了斥候兵,輕易就不會出現曹丞相哈哈大笑三聲:“我笑周瑜少智,諸葛無謀……”
然后一聲炮響,就從山上殺下一彪軍馬的破事。
王富貴看到了右側山坡上的一叢灌木。
灌木叢的面積不是很大,如果埋伏人,頂多藏幾十個人,不足以對他們行進的大軍產生威脅。
但盡職的王富貴還是決定上去看看,于是,他一提馬韁,躥上了山坡。
隨后,他就落到了一支叛軍的手中。
“陸猛安,我們抓了一個九連城的斥候。”
兩名士兵推著被五花大綁的王富貴,把他推到了一個面容清矍、斯斯文文的人面前。
如今化名陸天飛,且被完顏大睿不斷重用提拔,已經晉升猛安(千夫長)的肥天祿,對王富貴和藹地一笑,問道:
“趙一甲出動這么多的人馬,是要聯手遼陽城,執行什么重大計劃么?”
王富貴咬緊了牙關,冷笑一聲,昂起了頭來。
肥天祿微微一笑,手中突然出現了一柄鋒利的小刀,那刀真像柳葉兒一般,又窄又小。
兩刻鐘以后,肥天祿就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肥天祿一邊用溪水慢慢地洗著手上的鮮血,一邊聽著王富貴的供述。
王富貴作為一名斥候兵,其實對于上邊的行動意圖并不是很了解。
趙一甲為了蒙蔽完顏雍,以護送孫公公和糧草的名義,帶兵往遼陽城去。
到時候完顏雍勢必要出城迎接“天使”,趙一甲就可以奮起殺之,然后以他的人頭和完顏亮的圣旨,勸說城中守軍開城投降。
但這個計劃只有極少數將領知道,大部分人只知道趙一甲是親自護送糧草和朝廷使者去遼陽。
不過,王富貴知道九連城突然少了好多位將軍,生死不明,下落不知。
肥天祿只要知道這件事,再加上他已經知道發生在圣山神廟的事,也就能大概猜出趙一甲兵進遼陽城的真正目的了。
“這件事,似乎可以利用一下啊!”
肥天祿撫著胡須想了想,便吩咐埋伏在山坳中的士兵:“放棄伏擊,撤!”
他要去找完顏大睿和軍師于吉光好好商量一下,看看如何才能更好地趁火打劫。
驢蹄那邊有楊沅相助,風頭之大,現在已經把完顏大睿完全壓住了,這可不利于北方的“穩定”。
再說了,這也顯得他肥天祿和于吉光沒本事不是?
是時候讓大聰明完顏大睿也壯大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