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鼓聲響起,大薩滿烏答有珠珠高舉著抓鼓,戴著飾以犬牙、獸骨和鹿角等飾物的面具,從側廂舞蹈而出。
殿上眾孛堇紛紛退開了去,給她讓開了舞蹈的空間。
上官明月看過薩滿的舞蹈,而且她自己就擅于舞蹈,再加上薩滿舞蹈的動作難度和變化并不高,所以她回憶著曾經見過的薩滿舞蹈,模擬著相應的動作,就從側廂舞蹈出來。
只不過,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跳薩滿舞,這舞蹈動作記的并不全,只是一些讓她記憶深刻的關鍵動作。
那么如何把這些動作造型連貫起來,就要靠她的舞蹈功底去自行補足了。
可她所習的舞蹈和薩滿舞完全不一樣。
于是一種本該充滿野性與奔放的舞蹈,就忽然變的蠻腰款款,更具誘惑氣息了。
鄭小布站在真珠大王背后,把牙磨了磨,心中暗恨。
見了完顏弘康小王爺你就跳得如此誘人是吧?
我在部落里就從未見過你跳得如此好看。
這些部落長都挺熟悉薩滿舞的,但也不至于因此就對烏答有珠珠的身份產生懷疑,反而因為她這番舞蹈更符合男性的審美觀點,眾孛堇看得更入神了。
上官明月嘴里哼哼著那若有若無、聲調怪異的神曲,因為她記不住神曲的內容,也不知道這種祭祀、祈福的場合,具體應該唱些什么,所以那神調愈發地縹緲,連一個詞兒都聽不清。
大薩滿腰、踝間的銅鈴,因為她的動作,發出悅耳的聲響。
她腰、臀、手臂上的五彩布條,都因為她旋轉的動作而飛揚起來。
她款款地舞蹈到了站在上首背抵供案的楊沅面前。
香案左右,分別站著楊沅的兩個部下。
左邊是完顏弘康,右邊是上官駱。
大薩滿的目光只在上官駱身上微微一轉,就移開了去,一邊做著扭腰甩臀擺臂的動作,一邊向著楊沅緩緩走近。
楊沅凝視著大薩滿的怪異滿面具,看著面具上露出的那雙眼睛,忽然莞爾一笑:“你好騷啊。”
神婆的動作頓時一僵,立于供案左右的上官駱和完顏弘康也不禁詫異地看向楊沅。
殿上的孛堇們,離得近些的也都聽到了這句話,不禁個個面帶詫異。
這樣莊嚴肅穆的場合,就算這位大薩滿確實是真珠大王部落里有名的美人兒,你也不適合公開調情吧?
誰料,楊沅不但出言調戲,他還上手了。
楊沅一抬手,就往神婆的面具抓去。
上官明月大吃一驚,身子一個倒仰,下意識地避開他這一抓,甩手就把抓鼓擲向了楊沅。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暴露的。
就算我跳的神舞不太對,可你又不是薩滿,頂多感覺有些奇怪,沒道理這么篤定吧?
心中只是這么一閃念,楊沅便已欺身向前,兩人就交起手來。
堂上一出現意外,安排在兩側以防遇到刺頭兒的士兵,立即在李佑的帶領下沖了出來。
“住手!”完顏弘康一見,立即出面制止。
他現在依舊沒搞清楚狀況,自然不能讓自己的部下揮舞刀槍大打出手,破壞了今日盛會。
今天,可是他爹成為聯盟長,他成為諳班渤極烈的大日子啊。
雖然,替他出頭的是小楊學士。
小楊學士一掌撥開抓鼓,便化掌為拳,轟向神婆的胸口。
神婆含胸吐掌,“啪”地一聲脆響,便將楊沅震開一步,而她自己也是掌心發麻,連退三步,正好退到完顏弘康身前。
完顏弘康愕然道:“大薩滿,你這是在干什么?”
眼見楊沅欺身又至,上官明月一個錯掌擒拿,將尚未對她生出敵對之意的完顏弘康一把抓住,推向了楊沅。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明明可以干凈俐落地殺掉她心目中的死仇,卻把對方糊里糊涂地放過了。
楊沅急忙撤腿收拳,扶了完顏弘康一把,上官明月趁機拔出藏在靴中的一對短匕,再度撲了上來。
楊沅“嗆”地一聲,抽出肋下佩刀,向她雙匕迎去。
一時間“叮叮當當”的聲音密如炒豆,兩人手中的兵器也不知道碰撞了多少個回合。
楊沅是在看到上官明月的眼睛時,確認她不是烏答有珠珠的。
先前上官明月舞蹈而出時,楊沅只是覺得奇怪和懷疑。
因為,楊沅還真見過烏答有珠珠為他跳神舞,而且現在的“神婆”滿身的披掛,當時的烏答有珠珠可是一絲不掛。
縱然如此,當時烏答有珠珠的舞蹈動作也不似此刻一般妖嬈。
因為這門神舞是祭祀山川大地,模仿猛獸蒼鷹的。
它的舞姿粗獷而奔放,野性而神秘,它是娛樂“自然神”的舞蹈,而不是娛樂人類,尤其是男人。
可是眼前這個大薩滿,全身的披掛,居然比祼身的烏答有珠珠跳舞時還要誘惑,這就很可疑了。
起碼,如果烏答有珠珠會這種舞蹈,那么當時就沒有不跳給他看的道理。
這個時候,楊沅對這位大薩滿就充滿了戒備。
當他看到大薩滿漸漸逼近,雙方目光相對的時候,楊沅就百分百確她不是烏答有珠珠了。
哪怕上官明月再如何想掩飾自己的殺氣,她也掩飾不住盯著楊沅時那種刻骨的恨意。
因為殿上的戰斗,烏古論元義趁機往前湊了湊。
看著殿上宛如雙人舞的小王爺和大薩滿,再看看紛紛拔刀出鞘一臉警惕的眾孛堇,還有兩側一個個手持刀槍的士兵,他的心中好不懊惱。
他本來是想在接受完顏弘康代父任命他時,突然挾持這位小王爺的。
畢竟以他在殿上的人手,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可是現在不知道這個大薩滿在搞什么,經過這么一鬧,完顏弘康接下來能沒有戒心嗎?
楊沅甫一交手,就已確認眼前之人是上官明月了。
和他交過手的女人中,拳腳這么“硬”的,他只遇到過上官明月一人。
“上官明月?”
楊沅突然叫破了她的名字,上官明月的動作為之一滯,楊沅趁機一掌拍在她的右臂上。
上官明月悶哼一聲,連退了三步,只覺右臂痛徹入骨,一時抬不起來了。
上官駱聽到楊沅這一叫,不禁驚呼道:“姐姐?真的是伱嗎?”
上官明月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出聲,但上官駱看到她的眼神,業已確認,這就是他姐姐。
楊沅沉聲道:“去個人,看看烏答有怎么樣了。”
此時因為神殿上一片大亂,盈歌帶著阿蠻也從側廂走了出來。
一聽楊沅如此吩咐,盈歌自告奮勇地道:“我去看看。”
盈歌帶著阿蠻便沖向右配殿。
神殿外,烏古論元義情不自禁地又往前擠了幾步,驚詫地看著從神殿上穿過的盈歌和阿蠻。
他收到的消息,小妹被李太公擄作奴隸,賜給了大宋的楊學士。
可眼下怎么會這樣……
難道消息有誤,李太公是把小妹賜給了他的外孫完顏弘康?
想到這里,元義頓時怒火中燒。
眼見盈歌如此聽話,元義的腦海中,已經開始想象他可憐又無助的妹妹,是如何被完顏弘康這個大惡賊欺凌羞辱,直至被迫臣服的畫面了。
小妹現在對完顏弘康乖巧的像一只羊兒般,恐怕是被他的鞭子馴服的吧?
你真是該死啊,完顏弘康。
元義咬牙切齒地看向殿上的楊沅。
楊沅道:“上官姑娘,之前你我各為其主,彼此間有些沖突,那也不算什么。
如今,令弟已經決定效忠于我越王府,你我也不必再刀兵相向了吧?”
上官明月看向上官駱,沉聲問道:“小弟,你真的投效了完顏弘康?”
上官駱肅然道:“姐姐,小王爺就是我一直尋找的明主。”
這時,阿蠻匆匆跑出來,湊到楊沅身邊,小聲道:“珠珠姐姐被人打暈了,剛被姑娘救醒過來。”
楊沅點了點頭,暗暗松了口氣。
楊沅道:“上官姑娘,你弟弟已經是我的人,你何不也投效我越王府呢?我完顏弘康必以上賓之禮相待。”
上官明月如果沒有傷了臉,倒不介意假裝投靠他,再伺機下手。
可現在她的面孔猙獰如厲鬼,如果選擇“投效”他,那就沒有道理不摘下面目。
可她只要摘下面具,被小王爺看到她的臉已經傷成這般模樣,還會相信她要真心投靠?
因此,上官明月大可不必假意投降來自取其辱。
上官明月搖了搖頭,冷冷地道:“我是永遠不會效忠于你的。”
“那可未必,我知道姑娘你想效忠于誰。”
楊沅微微一笑道:“上官姑娘不必先把話說的太滿,有些事,等你聽我說完,再做決定不遲。”
因為祭神儀式遭到打斷,完顏小王爺又遭到刺殺,神殿上的氣氛一時變得十分緊張。
楊沅上前兩步,舉起雙手往下壓了壓,讓殿上安靜下來,然后朗聲說道:
“諸位,本世子有兩個好消息,原打算在請神儀式結束后再對大家宣布的,現在倒是不妨先告訴大家。”
殿上頓時肅靜下來。
楊沅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說道:“第一件事,各位之中有些人已經知道了。
那就是本世子開辟了一條海上商船,可以通過日本國、高麗國,源源不斷地運來我們所需要的武器、糧食、藥材等軍需物資。
有了這些物資,我們要抵抗完顏亮的賊軍,便更有了把握。”
此言一出,那些事先還不知道此事的部落長頓時大喜若狂,殿上再度騷動起來。
楊沅安靜了片刻,讓眾人消化了一番這個消息,接著說道::“諸位應該知道,在上京對我們威脅最大的,是上京留守完顏晏。
在遼東對我們威脅最大的,就是東京留守完顏雍。可是,有件事,是在場各位統統都不知道的……”
楊沅一字一句地道:“那就是,完顏雍,其實是我們的人!”
此言一出,神殿內外,頓時一片嘩然。
烏古論元義站在人群中,大腦已經有些宕機了。
楊沅笑著看向上官明月,說道:“上官姑娘,如果你要效忠于葛王完顏雍,那也沒有什么。
葛王完顏雍,將被任命為阿買渤極烈。你效忠于他,也就是效忠于我越王府,兩者其實沒有什么區別。”
上官明月一時如遭雷擊。
她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
如此此事不是與她有關,以她的聰明才智,或許能猜出是上官駱對小王爺說出了完顏雍的謀劃。
可現在上官明月恨“完顏弘康”入骨,因此心神大亂。
她完全無法接受她深愛的男人,竟然臣服于一個把她傷害如此之深的人。
站在殿外的烏古論元義腦瓜子嗡嗡的。
完顏弘康怎么會知道葛王的謀劃與志向?
難不成葛王真的向完顏弘康表明了心跡,打算提前與朝廷決裂?
那……我還要不要破壞此番聯盟呢?
烏古論元義心中好不糾結。
之前完顏雍是朝廷的“忠臣”,所以他做什么都無所謂。
等到完顏雍掌握了足夠的力量,其他各路叛軍和朝廷彼此消耗,盡皆力疲之際,葛王趁勢而起。
那時候,他們完全可以說是剛剛看透了朝廷的昏庸本質,為了女真一族的未來,寧可背負叛君的罵名。
那么,他們之前不管對叛軍做過什么,自然可以一筆鉤銷。
而且那時各路叛軍實力大損,也只能放棄舊怨,歡天喜地的投奔到葛王麾下。
可是現在……
在小王爺揭穿完顏雍假忠君的真相以后,他如果再對今日與會的各路孛堇動手,那就是絕了完顏雍的路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
上官明月激動地道:“葛王胸懷天下,怎么可能選擇附庸于完顏驢蹄、完顏大睿之下!”
上官駱道:“姐姐,如今越王為聯盟長,乃眾望所歸。你覺得,葛王殿下會如何抉擇?完顏雍臣服于越王,是必然的事情,你不會想不明白吧?”
上官明月戴著面具的臉激動地搖著,她不相信,她不接受,她不敢相信。
她被完顏弘康毀了臉,也毀了她的一切,可她的男人居然權衡利弊之后,選擇臣服于完顏弘康?
那么在完顏雍眼里,她又算什么?
上官駱的話令她徹底破防了,她悲憤、激怒,渾身發抖。
估計完顏雍要是看到她此時的激烈表現,心里也會有點懵逼。
因為……完顏雍從未給過她什么承諾,感情上更是處于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境界。
這位自負且偏執的姑娘,對于完顏雍完全就是一廂情愿的臆想。
可現在,她已經因為她想象的完顏雍對她的“背叛”而怒不可遏了。
“他不可以這么做,他不可以這么對我!我要親口問他,我要他親口對我說!”
上官明月忽然轉身就向殿外沖去。
迎面幾個部落孛堇立即橫刀于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楊沅道:“放她走!”
那幾個孛堇看了眼楊沅,緩緩退向兩邊。
楊沅道:“第一次縱你離開,看在令弟面上。第二次放你離開,是看在完顏雍和我們實為盟友面上。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姑娘你如果執迷不悟,再次對我出手,本世子會親手斬了你。”
上官明月沒有作答,眼見眾孛堇給她讓開了道路,立即飛奔而出。
“不可理喻,姐姐她真是……”
上官駱搖搖頭,單膝下跪,感動地對楊沅道:“小王爺對家姊一再寬容,上官駱感銘于心。”
楊沅道:“我不希望再有下次了。”
上官駱深吸一口氣,正色道:“家姊若再執迷不悟,駱會親自出手!”
楊沅看向側廂配殿,沉聲道:“烏答有可有備用的神服?”
阿蠻站在配殿門口,遠遠答道:“烏答有馬上就換好衣衫了。”
楊沅點點頭道:“好,好消息,諸位都聽過了。我們必勝,賊亮必敗!”
眾孛堇熱血沸騰,攘臂高呼道:“我們必勝、賊亮必敗!”
楊沅微微一笑,看到重新穿好神服,從配殿走出來的烏答有珠珠,朗聲道:“那就……接著奏樂,接著舞!”
五天之后,撒巴山上。
烏古論訛論和烏古論元義,父子倆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著。
訛論臉色凝重地道:“所以說,你冒充賴觀復,登上了圣山神殿,接受了完顏弘康的賜封,受封為忽魯,然后就回來了?”
“昂。”
畢國公主急切地道:“那你妹妹呢?她現在在完顏弘康身邊,兩人似乎還很好?”
“昂!”
訛論道:“所以,你去了一趟圣山,既沒殺死完顏弘康,也沒破壞諸部聯盟,以賴觀復的身份上山,又以賴觀復的身份下山,就這么回來了?”
元義攤手道:“不然呢?完顏弘康已經當眾宣布了葛王實為朝廷的反叛者,孩兒怎么辦?
再對他們出手的話,葛王豈非自絕于朝廷,也自絕于各路叛軍了?”
畢國公主道:“你妹妹呢?你既沒見她一面,也沒想辦法把她帶回來?”
元義懊惱地道:“娘啊,我也得有機會私下里見到她啊。
如果我直接出現在她面前,萬一她說漏了餡,兒可不只一人,還帶著近兩百名撒巴山的勇士呢,萬一有個好歹怎么辦?”
說到這里,元義悻悻地道:“而且,孩兒一開始也以為妹妹會受欺負,可是悄悄觀察下來,發現小妹跟完顏弘康好著呢。
倆人那叫一個膩歪,我估摸著我要是想帶她走,她都不舍得。”
訛論想了一想,忽然面露喜色,道:“如果真是這樣,也未必不好。
完顏驢蹄已被公推為都渤極烈,完顏弘康就是諳班渤極烈。
說不定有朝一日,咱們烏古論家族,又要出一位皇后。”
畢國公主氣道:“你就只惦念著你的家族,你有替女兒想過沒有?”
訛論道:“剛剛元義不是說了,她和完顏弘康好的蜜里調油。
咱們不就是怕她在外面受委屈?既然沒有,那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元義遲疑道:“爹,我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對勁兒。
葛王完顏雍豈會甘居他人之下,他怎么會答應接受阿買渤極烈之位?
再者說,現在公開他的反意,也不符合他之前的謀劃啊。”
訛論臉色凝重地道:“你是說,是那個上官駱轉投了完顏弘康,并對他說出了葛王的謀劃。
而這個完顏弘康,刻意泄露葛王的用心,逼他就范?”
烏古論元義點了點頭。
訛論緩緩地道:“不管是不是,現在只怕由不得他了。
只是,葛王若還不曾與完顏弘康通氣,只怕要措手不及……”
烏古論元義沉思片刻,緩緩答道:“爹,我覺得,如果把咱家的下注比作打牌九的話,大哥應該是拿了個‘蹩十’。”
訛論關心的是天下的局勢和部族的未來,畢國公主關心的卻只是她的親生女兒。
她對元義道:“義兒,以你所見,這個完顏弘康如何?”
元義道:“娘啊,我覺得,小妹拿的這副牌,可能是‘至尊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