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寶魚,賣相確實可以。”
白明抬手提起魚簍,草繩穿著的金鯉活蹦亂跳,眼珠滴溜溜亂轉,有股子盎然靈性。
他趕忙回身打來一盆水,暫時養著。
道院并不禁葷腥,諸多童子平日除去打坐靜功,誦經抄寫。
還要站樁練拳,切磋武藝,消耗大得很。
倘若肚里沒點兒油水,腹內空空,反而傷身。
況且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雄厚財力,有機會服用價值千金的外物丹藥,裨益自身。
“小爺,剛從怒云江撈上來沒多久嘞,排幫東城的趙管事親自吩咐,讓小的給道官老爺送來,嘗個鮮味兒。”
小廝口齒伶俐,手腳也麻溜兒,飛快就把一筐筐米面糧油卸下。
片刻功夫,幾輛驢車便已駛出巷子。
“清風師兄,今個兒有條寶魚。”
“觀主早就辟谷,只用丹藥,吞吐靈機,不食雜糧,嘿嘿,便宜咱們了。”
清風甩干手上水漬,瞅著盆中金鯉,儼然是被勾動饞蟲。
“我得跟伙房的王大娘說一聲,讓她弄個鴛鴦樓的一魚四吃!”
白明嗯了一聲,看著清風師兄興沖沖朝著伙房跑去,他彎下腰,撥弄水盆。
那尾金鯉輕輕浮動,風仇子那縷殘魂劇烈晃蕩,像是火苗暴漲。
“嘶!送到嘴邊的好廬舍!郡城的道院,竟能產出這樣的良才美玉,沖虛子該被記上大功!”
白明心湖微微泛起漣漪,好似鋪捉到一絲異常,可如同細風拂面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皺著秀氣的眉毛,心想道:
“這條魚兒,好通靈性,像人一樣。”
自打進入道院,白明每日潛心做功課,修為進益頗大,穩固在入定抱胎二境。
念頭受到滋養壯大,漸漸凝聚出一條若隱若現的神魂胚胎,靈覺愈發敏銳了。
“常明師弟,搬貨這種粗活兒,讓雜役做吧。”
有一年紀稍大的道童師兄,喚道:
“可弄臟手了,觀主說過,修道者要清凈。”
白明雙手撐著膝蓋起身,回以溫和笑容:
“多謝師兄提點。”
他曉得觀主所言的“清凈”與不干粗活,其實是兩碼事兒。
但道院當中的童子生員,多來自高門大戶,錦衣玉食享受慣了,當然不可能凡事親力親為。
平常灑掃都已經叫苦連天,更別說劈柴挑水這等活計了。
若非原陽觀的規矩嚴苛,禁止女眷入內,這幫一門心思修道當官的少爺們,巴不得將府中美婢帶來伺候自個兒。
“勞煩了。”
白明對幾個粗布麻衣的雜役道了一聲謝,隨后跟上那位師兄。
步入前院,平心靜氣,開始隨著大家伙兒熬煉原陽觀的“鶴形樁”。
他根本武功是通文館刀伯傳授的《生字殘卷》,可將全身氣血鎖住,轉化成命性陽火。
雖然每日站樁練功,拳腳氣力漲得不多,可一身體魄精力卻是不俗。
觀中入門早的生員師兄,個個繃住筋肉,緩慢地活動運轉。
站上一個半時辰就累得兩股戰戰,汗如雨下了。
白明卻能面如常色,打足兩個時辰。
隨后再去大殿冥想誦經,亦或者抄寫經文,做著入定靜功。
這讓一眾生員暗暗腹誹,覺著這小子故意裝樣子,想討觀主歡心。
其中不乏部分師兄與其較勁,同樣勤奮努力,但大都堅持個十天半月便難以支撐。
沒辦法,白明就像不知疲倦似的,除去必修的功課之外,還會主動抄經,翻書,入定,吐納,甚至有閑心自個兒動手灑掃庭院,整理床褥。
哪怕枯燥無比的事情,這小子也干的甘之如飴,渾然不知何為乏味。
“裝模作樣……”
人群當中,有人冷哼。
十三行的高門長房,從來不缺眼高于頂,自以為是之輩。
像白明這種出身平平,卻又喜歡扮乖賣巧,搶人風頭的家伙,往往最受排擠與欺負。
“他阿兄乃道官大人的座上客,據說還入了子午劍宗真傳的法眼,咱們比不得。”
“黑河縣的白七郎?此人進城以來,聲勢大得沒邊。”
“切不可小覷,何家因為傍上這位小爺,儼然雞犬升天。”
“掃興,讓鄉下地方的,騎到咱們頭上來了……”
竊竊私語,若隱若現,好似暗流匯聚。
白明面無表情,不為所動,依舊安心站樁練功,呼吸吐納富有韻律。
由刀伯傳授的《生字殘卷》,早已熟記于心,徐徐催發開來,將寸寸血肉練為絲絲縷縷的命性陽火,改善著體魄根基。
“阿兄講過,他人毀我、謗我、輕我、賤我、騙我、辱我,我該如何處之?待到來日,我當打他、踩他、砍他、滅他、剁他……”
白明默念教誨,暫且記下。
他初至道院,只與清風師兄有些交情,還不便跟抱團緊密的十三行高門大戶產生沖突。
盡管阿兄名頭大,手段硬,可自己也不是什么半大孩子,凡事都要告狀。
“等我修成神魂本相,就有參與道試的資格了,到時候,自然把他們甩在后面。”
白明想得很清楚,人之出身就像所穿衣物,若是粗布麻袍,難免遭受輕視,若為綾羅綢緞,自然享有體面,倘若披著錦衣華服,任誰見了,不點頭哈腰畢恭畢敬?
“阿兄便是如此,吃不飽飯的時候,誰會把黑河縣的打漁人阿七放在眼里,現在風光了,誰又不尊稱七爺。”
白明心思如平湖般沉靜,未曾因為些許議論亂了方寸。
這一幕落在暗中觀察的沖虛子眼中,不由大為滿意:
“不驕不躁,上好根苗!道試有成,就可以上報到龍庭,計一小功了!”
他手持拂塵,輕輕一甩,回想昨夜怒云江上翻天覆地般的巨大動靜,這位青箓道官心里直冒寒氣:
“義海郡越發兇險了,四逆教、三陽教,又有子午劍宗、天水將軍府……各方勢力扎堆,貧道還是及早告老還鄉,求個清靜。”
皇天上使的厲聲呼喚,沖虛子聽得十分真切。
可他這把年紀的老骨頭了,哪里斗得過那些受龍庭通緝的大奸巨惡。
故而只能點三炷香,給風仇子祈祈福了。
“觀主,今個兒排幫送來一條寶魚,十幾斤重……”
清風喜氣洋洋,快步奔來。
“嗯,不錯,讓伙房用百年份的藥材熬一熬,端于常明,養養身子。”
沖虛子捋須,頷首,吩咐道。
清風臉色一僵,眼巴巴道:
“十幾斤重,常明師弟他才多大飯量,一個人哪能……”
沖虛子板著臉:
“分作三餐就是了,還能被撐死不成?”
清風耷拉著肩膀,人像是矮了一頭:
“曉得了,觀主。”
怎么感覺原陽觀大師兄的地位,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你啊,頑劣不堪,偏還饞嘴,就會惦記口腹之欲。”
沖虛子搖搖頭,清風跟他最久,根骨資質倒也尚可,就是性情急躁定不下。
“常明用湯水補氣血,你就跟著吃些肉,去吧,去吧,休來擾我。”
原陽觀的老道士憂心忡忡,轉身回到大殿,面朝五方帝君的神像。
持圣旨而來的皇天上使遇刺,還不曉得龍庭那邊作何反應。
要是天子怪罪,便是雷霆震怒。
誰也扛不動!
“幸好,有璇璣子一并頂著。”
沖虛子輕舒一口氣,哪怕是上黃泉路的潑天大罪,只要不是自個兒單獨走,那就還好。
神京中樞。
那只白如玉的纖細手掌,攝住神宮監香案上飄起的一縷煙氣。
長相陰柔的神宮監掌印道官鼻尖抽動,片刻過后,俊美臉色略有變化:
“風仇子,竟然死在義海郡了。
誰干的?刺殺道官,大逆不道!”
這位身披紫袍的神宮監掌印大袖一甩,先對著五方帝君躬身一拜,隨后跨過門檻,離開廟宇。
神京中樞眾所周知,太上皇尤喜歡立廟,僅僅是龍庭內,便有四百八十座之多。
而神宮監,便是掌管最被尊崇的太廟,以及其下各廟的點燈灑掃,收攏香火之事。
地位略比司禮監、內官監、印綬監遜色半籌。
也算是手握實權的中樞衙門之一。
神宮監掌印持著那縷傳訊之用的香火煙氣,通過重重宮門,又經由數道戒備森嚴的長長甬道,最終出現于御書房外。
龍庭統攝萬方,政令皆出于三大書房。
兩位金箓道官執掌的南北書房,以及天子批閱奏章的御書房。
赤縣神州諸般大事,府城動向,皆在被仔細篩選過后,送到這些地方,交給大人物過目,宛若萬川歸流。
“朕讓他冊封人杰,他倒好,平白折在怒云江。”
那縷香火煙氣被隨侍的道官,轉呈于當今天子的案首,數息之后,御書房內響起輕淡的嗓音。
“四逆教?若非他們持著一半……道箓,朕早就下旨,讓五方帝宮徹底剿了這窩賊子。”
一道明黃身影獨坐在數尺長的盤龍臥江白玉案后,手指輕輕叩擊,發出“篤篤”聲音:
“既然發生在義海郡,屬于爾朱國公的治下,讓他給朝廷一個滿意答復。”
似乎不到三十許的年輕天子龍眉鳳目,衣冠甚偉,頗有種不怒自威的英邁氣勢。
他揮了揮手,示意屋外的神宮監掌印退下,并未就風仇子被刺殺大動肝火。
很快,御書房內恢復寧謐,唯有幾股半掌寬的濃郁靈機從四方垂落,好似團團氤氳煙云鋪在地面。
年輕天子微微嘆氣,負后的手掌攥緊:
“太淵……伏圣。四逆教取了‘太’與‘淵’,使得五方帝宮,只得‘伏’和‘圣’。
道君之威,當真可怖,僅僅兩字道箓,就能與玄奇神兵相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