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戰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金正領兵廝殺,固有諸多不足,但這一點卻是牢牢記住了。”邵勛看完戰報后,隨手扔給了幕僚們。
一場雨后,曾經被牛羊啃食一空的草原上,牧草再度瘋長起來。
少許干燥的沙地上,更是一夜之間開滿了艷麗的野花,宛如人間仙境。
“金將軍堪為大將。”張賓點評了一句:“但爭功之心過強了些。”
他說的是金正明明堵截住敵軍退路后,不穩固營壘,反倒主動出擊之事,好斗之心太強了。
但張賓也沒有整體否定這個人。
致人而不致于人,確實被金正玩明白了。
主動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地形和戰場,讓敵人的騎兵優勢發揮不出來。
得手之后,奔襲二百余里,在只有十天隨身食水的情況下,在要道列柵,斷敵歸路。
營壘一立,就又逼迫索頭放棄了自己的優勢,被迫下馬步戰。
但金正這里犯了一個錯誤,他居然不堅守營寨,而是主動出擊。
若勝了還好,敗了的話,路就堵不住了。
這仗換成張賓來打的話,他就固守營壘。
索頭或許想嘗試一番,看看能不能打下,若能擊退其攻勢,則己方士氣愈盛,敵方士氣愈弱,此時或可嘗試沖殺一陣。
若索頭士氣低落到連攻營都不敢,直接繞路的話,那也沒關系,待到深夜,派出多支人馬,四處擂鼓喊殺。
敵人走了那么長的路,體力大虧,腹中饑餓,士氣低落,此舉可令其更加恐慌,晚上連停下來休息都不敢,只能急匆匆跑路,體力、精力被消耗至極點。
此時再派出養精蓄銳的精兵,銜尾追擊,不把敵人逼得狗急跳墻,只一點點咬下其后陣兵馬,此為兵法中的“擊其尾”。
如此幾番下來,撤退就會變成潰退,斬獲會非常大。
但金正的想法果然和他這等謀士不太一樣,他居然主動陣列野戰了!
“金正用好了,便是一把好刀,縱王雀兒、侯飛虎亦不及也。”邵勛笑道:“此戰若雀兒來打,便是先在馬邑、云中諸城囤積資糧,左飛龍衛這類精兵強將多半會留于后方,押運資糧。”
“他自領銀槍中營、右營及諸部騎軍一路橫推,每占領一城,便停下來等待資糧,非有三月糧儲不進也。”
“索頭騎軍攻來,便以車營遮護,一路行進至盛樂城下,逼迫索頭決戰。”
“索頭抄截糧道,自由飛龍衛、驍騎衛等軍擊退。”
“這種打法慢、耗費錢糧多,但穩當。”
“金正打法快、調用兵力少,只需少許精銳即可,但不夠穩當。”
說完,邵勛看向張賓,道:“誰都有用處。若是生死之戰,我用王雀兒。但金正只率左飛龍衛一軍奔襲,我還輸得起。”
“是。”張賓拱了拱手,不再多言。
梁王是清醒的,知道金正的長處和短處,他能很好地駕馭這頭過于兇猛又有點桀驁不馴的野狼。
邵勛突然注意到隨軍的王效在寫什么東西,考慮到他著作郎的身份,笑問道:“處誨在寫什么?”
王效是陳郡王氏子弟、王隱之子、王瑚之侄。
王隱私下里在寫有關本朝的史書,邵勛是知道的。
王衍甚至借閱過幾卷,評價是文采不行。
王效是著作郎,工作內容之一就是記事。邵勛這會和幕僚們說的話,他是有可能記下來的。戰爭結束后,他甚至會去采訪出戰的當事人,記錄下第一手資料。
后朝修史,便以此為基。
王效聽到邵勛的話后,猶豫不決。
邵勛笑了笑,剛想說算了,王效卻起身,主動遞了過來。
邵勛接過一看,原來是有關這場戰事的。
“正曰:‘王傾國中驍銳以發,若曠日持久,則人馬俱弊,且有不測之禍。翳槐大事盡付藹頭,上下皆怨。勉力從征,眾相疑也。今士馬精勇,銳兵逾萬,未若直趣善無,攻其不備,亂其陣腳。”
“言罷,南拜而泣:‘我若敗,請自刎以謝君等’。眾將感泣,兵遂進。”
“正兵陳于中陵源,師旅整肅,鮮卑不敢犯。正親擂鼓以助威,府兵鼓噪大進,鮮卑眾潰。正遣將直追,一日數戰,屢破之,鮮卑由是喪膽矣。”
“藹頭聞善無已失,與左右相顧失色,曰:‘我等死亡無日矣’,遂倉皇回奔。”
“善無既下,正偽撫鮮卑大人,以弊其眾。自引精兵數千西出,兩日奔襲二百余里,克武成、駱縣,把截要道,以阻賊歸路。”
“藹頭軍至。正謂部曲督秦三曰:‘賊遠道而來,士氣大挫,體力虧欠,君但列陣擊之。’”
“秦三拜曰:‘仆起壟畝之間,驟得富貴,實賴梁王也,今正合報恩。’遂邀擊藹頭,果勝。”
“正復遣兵追躡,賊爭相逃遁,死者數萬,藹頭僅以身免。”
邵勛看完久久不語。
這種風格對他而言,太有既視感了。以前還不覺得有什么,但當親身經歷時,就覺得有點離譜。
“你怎知道藹頭、金正說了什么話?”邵勛問道。
王效沉默片刻后,拱了拱手,道:“此乃太史公故智。”
邵勛大笑。
若后朝史官真按這段寫,那么金正的形象將會大變,似乎是一個有勇有謀、膽大心細的神將。但邵勛知道,金正是一個優點、缺點都十分鮮明的人。
他的優點用好了,比王雀兒、侯飛虎更帶勁,戰果更大,耗費更小。
如果讓他暴露出了缺點,那就要吃大虧。
邵勛將文稿遞給了王效,轉身回去坐下,道:“接戰以來,索頭總共死了多少人?”
“俘斬之數當在萬人上下。”張賓心算了一會,回道。
“才這么點人。”邵勛喟嘆一聲,道。
他算的是總賬。
竇勤、竇于真父子投靠了王氏,對賀蘭藹頭而言是重大損失,可以看做這一路兵馬“全軍覆沒”,但在邵勛看來則不然。
因為竇氏父子主力仍在,仍活著。
將來若他再投回到拓跋翳槐一邊,人家就又多了上萬兵馬,這一路兵馬又“活了”。
拓跋十姓之一的伊婁氏同理。
他們迅速投降之后,卻不好撕破臉直接攻殺了。
“大王。”不知何時,潘滔起身,行禮道:“該遣使者聯絡翳槐、藹頭舅甥了。今其威信大損,實力孱弱,諸部多離心離德,所能制者,或許只有賀蘭等寥寥幾個部落。其人應已逃往意辛山,若能招撫之,或可牽制平城一二。”
“哦?”邵勛奇道:“藹頭經此一敗,還愿降順?”
“此一時彼一時。”潘滔說道:“生死存亡之際,臉面算什么?試一試無妨的。”
“他還值得招撫么?”邵勛疑惑道。
賀蘭藹頭這種人,其實和王氏一樣,別看身邊聚攏了一大堆人,但這些大人、酋豪們完全沒有“耐心”。
是的,就是缺乏一種名為“耐心”的東西。
你勝了,我們就仍跟著你。
你敗了,我們就沒耐心了,就要散走。
但問題是,為何有的草原梟雄、君主能在失敗幾次后,仍能讓部下保持“耐心”,繼續追隨呢?
簡單來說,在于根基二字。
根基可以是血脈出身,可以是極大的名氣,可以是過往的功勞,甚至可以是中原天子的冊封。
根基就像銀行賬戶,有的草原君主賬戶存款豐厚,消耗個幾次,還沒消耗完。
賀蘭藹頭存款稀少,一露頹勢,便再無機會——其實王效有句話寫得沒錯,“翳槐大事盡付藹頭,上下皆怨,勉力從征,眾相疑也。”
所以邵勛覺得此人其實沒太多價值了,他沒有再起的機會了,即便將來賀蘭部強大起來,帶領他們的興許是藹頭的兒子,興許是他的孫子,總之不是他。
“大王,藹頭不值得招撫,但翳槐值得。”潘滔說道:“王夫人四處遣人招撫,官位一個個撒下,遠近投奔之人眾多。此婦甚為聰慧,以今日之事為鑒,定然必殺翳槐、藹頭而后快。否則,異日兵禍復起,王氏之兵戰敗,焉知竇勤、劉路孤之輩不會投翳槐而去?”
邵勛沉吟不語。
張賓、潘滔、羊曼等人對視一眼,壞了,大王不會被王氏那個女人迷惑了心智吧?
潘滔更是眼神閃爍,暗道此婦恐壞大事。
“大王,有翳槐在,王夫人便始終如芒在背。”張賓也勸道:“今并州、河西之地虧虛,幾無漢民,若想保得十年八年寧安,還得分而治之。”
良久之后,邵勛才點了點頭,道:“若能保得十年太平,我便可騰出手來,再保二十年太平。”
“但——”他旋又道:“盛樂斷不能留給翳槐,我不信他。盛樂、平城……”
說到最后,邵勛念起了這兩地。
潘滔眼珠轉了轉,道:“大王可是擔憂王氏實力大張,難以控制?”
邵勛看向他,點了點頭。
“仆有一策。”潘滔說道。
“講。”
“鮮卑向有東部、中部、西部三大人之制,大王何不效仿之?”潘滔說道:“今濡源、東木根山、平城等地皆在王氏之手,眼見著盛樂、五原等河南地亦要克復,比起鮮卑盛時自然不如,但也不可小覷了。或可以朝旨分賜官爵,吾聞王氏有子名‘拓跋力真’者……”
說到這里,他便閉嘴不言了。
邵勛難得地老臉一紅。
但潘滔說得沒錯,在沒辦法實際管理這幾處地方的時候,就要考慮互相牽制了。
總之原則就是鮮卑分得越細碎越好。
索頭川一帶有拓跋紇那茍延殘喘,依附于宇文氏——宇文氏去年聯合高句麗攻打慕容氏,結果和多年前那次聯兵一樣,再度失敗。
平城、盛樂各有一主。
河南地以北再有一主。
鮮卑四分之下,才更有益于他這個仲裁者居間取利。
當然,這事實施起來并不簡單,而且也不可能永遠奏效。
但他只想管用個十年八年就行了,讓他可以騰出手來干別的事情。
“先取了盛樂再說。”邵勛一拍案幾,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