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六十九章 乖巧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晉末長劍   作者:孤獨麥客  書名:晉末長劍  更新時間:2024-11-22
 
銀槍右營在鹽池畔立正站定之后,齊聲大吼三聲:“殺!殺!殺!”

聲震四野,殺氣沖天。

鮮卑這邊人人驚疑,不少貴人下意識將手撫向腰間,不過很快又松了開來。

右營就位后,中營六千甲士又排成五列縱隊,小步快跑。

他們更夸張,直接站到了代國三千侍衛親軍的對面,雙方大陣之間僅隔十余步,抬腳便至,隨時可以廝殺。

曠野之中,仍有大隊軍士在行軍,那是劉野那搖來的上萬羯騎。

他們分成數股,在遠處兜著圈子,濺起大股煙塵。

部大們更加不自在了,跟隨他們而來的親隨壯士下意識看了看駐馬的地方,似是在思考一旦撕破臉,如何將本部大人帶出去,逃回部落。

王氏臉上沒什么表情,似乎這一切都和她無關似的。

片刻之后,遠處又馳來了大隊騎士,足有兩千之眾。

人人銀盔閃耀,威風凜凜。

他們沖到鹽池之畔后,立刻下馬,取出圓盾、佩刀,將跟隨鮮卑部大們而來的親隨向外推,一點不客氣。

鮮卑眾大嘩,對邵氏親兵怒目而視。

親兵壓根不慣著他們,繼續推搡。

親隨們紛紛把目光投向各自的貴人。沒有得到命令,他們是不敢出手的,只可惜貴人們沒能給出任何回應。

遠處的羯騎稍稍靠近了一些,虎視眈眈。

親隨們氣勢被懾,僵持片刻之后,半推半就往后退了數十步。

一套絲滑小連招后,不知不覺間,場中的氣氛為之一變,似乎和一開始有點不一樣了。

邵勛站在遠處看著,見一切妥當之后,才在親軍督黃正等人的陪伴下,來到了鹽池畔。

他身著金甲,步履沉穩有力,神態悠然自得,穿行于千軍萬馬中時,仿如閑庭信步。

他很快停了下來,掃視一圈,問道:“既見孤,為何不拜?”

問這話時,倒背著雙手,聲音不大不小,仿佛在問“你吃了嗎”這種事情,一切都顯得很自然。

王氏定定地看了這個男人許久,忽地面現微笑,扭頭說了一句什么。

貴人們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哀嘆,齊齊拜倒于地,口呼道:“拜見大晉梁王。”

邵勛也不讓他們起身,軍靴在草地上走來走去,忽地停在一人面前,問道:“步六孤氏?”

此人年約五旬,聽到問話,立刻抬起頭來,擠出幾絲笑容,道:“正是。”

邵勛負手而立,道:“數年前,郁律南下攻我,有個步六孤氏的豎子口無遮攔,被我拔了舌頭。”

此言一出,老者面色微變,其他聽得懂晉語的人臉上也不太好看。

“此番大戰,單于都護府向你部征集牛羊馬匹,似乎被拒了?”邵勛又道。

老者聞言有些慌張,下意識看向王氏。

王氏微微蹙眉,沒想到男人一來就問如此刁鉆的問題,讓她之前準備好的許多想法全部作廢了。

“大王……”王氏斟酌著語句,正想為步六孤氏分說幾句時,卻被邵勛打斷了。

“依制,此與叛亂無異,該如何處置?”他直截了當地問道。

王氏沉默。

步六孤眼神閃爍不定。

銀槍右營的軍士頂盔摜甲,虎視眈眈。

銀槍中營將士則死死盯著對面的代國侍衛親軍。

代人看了看人家的器械,看了看人家的士氣,看了看人家的殺氣,再看看自己,頓時有些氣餒。

“大王,不若罰些人丁、牛羊。”王氏終于反應了過來,只見她走到邵勛身邊,仰起臉,用略帶些嗔意和羞意的語氣說道:“此番大戰,步六孤派了三千精騎,與段文鴦將軍一起防備乞伏袁池的賊人,還是有功的。罪,固然難逃,卻可念其初犯,從輕發落。”

說到最后,看了眼步六孤,道:“就罰他一千帳人丁、三千匹馬、兩萬頭牛、十萬只羊,如何?”

邵勛沉吟許久。

跪在地上的部落貴人們以目示意,氣氛有些緊張。

王氏篤定地看著邵勛,仿佛知道他會做出什么選擇一樣。

果然,邵勛很快便道:“也罷,小懲大誡,以后記得這遭便是。”

步六孤有些不甘心,左右看了看,見沒人為他求情,心中大恨,卻不得不低頭,道:“遵命。”

“若陽奉陰違,回去后便反悔,那便不是現在這點懲罰了。”邵勛說道。

說罷,他又來到另一人面前,靜靜看著他。

此人心下一個咯噔。

“大莫干氏(一作大莫于氏)的人,不應在太羅水么?這么遠也跑過來,忠心可嘉啊。”邵勛冷笑道。

大莫干見邵勛皮笑肉不笑的,頓時有些緊張,訥訥道:“翳槐無道,自當棄他而去。”

“可我怎么聽聞丘敦氏倉皇渡河之際,你部為其搜羅船只、提供牛羊了?”邵勛問道:“計有一萬一千人渡河西逃,你幫了不少忙吧?”

大莫干下意識想要起身,不過很快被邵氏親兵按住了。

“大王莫要聽信謠言,此必是有人中傷。”他叫起了屈。

“此為王夫人告予我知。”邵勛說道。

大莫干下意識看向王氏。

王氏低頭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莫干絕望了,又看向邵勛,道:“大王,勝負未分之前,我仍是翳槐之臣,幫他何錯之有?今已知錯,痛改前非,大王何必窮追猛打?若一一追究,此間諸人又有幾個沒幫過翳槐?甚至還為他出兵廝殺過呢。”

此言一出,眾皆驚怒。

邵勛大笑,道:“還胡亂攀咬,你欲陷諸君于不義乎?”

大莫干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該繼續求饒,還是干脆煽動其他人一起反。

邵勛看著他,又道:“放心,我不殺你。但你部落中那些助紂為虐之輩,這會應該已經被料理了。”

大莫干聞言失色。

“我已調岢嵐勁兵及義從精騎至太羅水。”邵勛拍了拍他的臉,舉步離開。

隨后看向眾人。

眾生相各有不同。

有人低頭垂視地面。

有人直接和他對視,毫不退讓。

有人平視前方,無悲無喜。

“打了三年仗,日子可還過得下去?”邵勛突然問道。

眾人有些不解。

那當然損失很大啊!這還用問?

別的不談,牧場是被踩得一塌糊涂,今年牧草肯定不夠繁盛,如何過冬是個問題。

說不得要宰殺一部分牲畜,而連年戰爭之下,牲畜本來就不是很多了,明年的日子會更困難。

“大王要撥出軍糧賑濟爾等,還不快謝恩。”王氏上前,大聲說道。

眾人恍然大悟,看在糧食的面上,更看在陣列于側的銀槍甲士面上,陸陸續續拜道:“謝大王賞賜。”

邵勛饒有興致地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轉過了頭去,似乎在表示不滿。而她的目光無意間與不遠處的劉野那對視在了一起。

不知道什么時候,此女竟然離開了會場。

此時正騎著一匹馬,臂上挽著弓,身后跟著大群羯騎,逡巡不定。

王氏仔細打量了她一下,果有幾分姿色,就是對她的敵意有些大,幾乎不加掩飾了。

她暗暗嘆了口氣。

穹廬之中,邵勛解下金甲,置于一邊,然后安坐在氈毯上。

王氏遣散了帳中侍女,然后板著臉,坐到邵勛懷里,委屈道:“你何必在人前下我面子?大莫干這種首鼠兩端之輩,我早晚要料理。”

“別來這套。”邵勛冷冷看了她一眼,道:“直接點,我不想和你兜圈子。出兵至今,只俘得兵士四千余,丁口婦孺三萬,委實不太夠。”

王氏一窒,看向邵勛,見他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便收起了臉上的偽裝。

只見她沉默了一會,輕聲說道:“前年北伐,前后被你弄走了六七萬人,平城為之一空,還不夠么?”

“數年大戰下來,諸部死傷無數。有些部落見打來打去沒個頭,干脆遷徙遠離。”

“漠北諸高車部落,往年還時不時進貢,從去年開始,貢賦斷絕,顯然已不把拓跋氏放在眼里了。”

“便是如今攻取了盛樂,國中亦不足五十萬人,比起當年鼎盛時百萬之眾,不可同日而語。”

“你非要把代國都作沒了才甘心么?若國中動亂,我和力真當如何自存?”

說到這里,眼圈微紅。

邵勛凝神看著她,知道這是半真半假,不全是演的。

“拓跋氏被人掀翻在地對你有好處么?”王氏注意到了邵勛的動作,掉下兩滴眼淚,撲在他懷中,哽咽道:“你一走就是兩年,孩兒生下至今都沒來看過,對我們母子不聞不問。這還不算,甫一來到鹽池就耍威風,你讓那些部大們怎么看我?”

“草原沒了拓跋氏,還會有其他人。”王氏繼續道:“卑移山以西還有拓跋匹孤的后人,你道沒人投過去么?一旦讓他們滋生野心,悍然東進,一統草原,真的是好事么?”

邵勛臉色稍緩。

王氏更委屈了,道:“昨日還在清算翳槐舊人,得一萬健勇之士,并其家人,共五萬余眾,別立一部。”

“此部做什么用?”邵勛問道。

“你對力真不聞不問,我做娘親的卻不能如此。”王氏吸了吸鼻子,道:“這五萬余人都是力真的部眾,長大后要交給他的,是他的立身之本。你若不放心,可派一些官員過來幫著管治,我也會遣人照看。”

邵勛微微頷首,道:“此事我會考慮。”

王氏伸出手,摟住了邵勛的脖子,將臉埋在他胸口,輕聲道:“你是力真的父親,他是你的孩兒,你當然要管。回平城后,你多看看他。他兩歲了,長得很像你,再大一些,恐要問我阿爺在何處。”

邵勛被這么一說,臉終于不再繃著了,道:“是我疏忽了,將來會給你們娘倆一個交代的。”

“什么交代?”王氏悶聲道。

邵勛將她的臉轉了過來,看著她的眼睛,道:“如果將你們娘倆接到中原呢?”

王氏心砰砰直跳,眼神有些復雜。

“在我面前要說實話。”邵勛說道。

王氏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流出來了,這一次是真的難過。

“舍不得大權在握的感覺?”邵勛問道。

王氏別過臉去,良久之后才幽幽道:“三年多前,我帶著什翼犍至平陽。彼時什么都沒有,被人羞辱、嘲笑,心若死灰。”

“正月你送了我一個騎帽,我別提有多高興了,至今仍記得,仍時時戴著。”

“有些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別人進獻上來的寶玉、美珠、綾羅綢緞,半分都打動不了我,隨手就賞賜出去了。只有那頂騎帽……”

邵勛靜靜看著她,仔細分辨。

說這話時,王氏是真情實意,沒有表演,沒有虛假。

一個十七歲的女人,朝夕不保,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每一根救命稻草都會死死抓住,每一點感動都會無限放大。

即便她現在已品嘗到了權力的甘美滋味,人有些變了,但三年多前那一刻的感動,卻也是真的,歷久彌新。

而說完這段話后,王氏便陷入了沉默之中,久久無語。

“怎么不說了?”邵勛問道。

仿佛得到了什么鼓勵一般,王氏突然直視邵勛的眼睛,問道:“我現在配得上你了么?”

邵勛一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王氏自嘲一笑,眼底情緒復雜,似乎有失望,似乎有慶幸,似乎有惱怒,似乎還有點釋然。

“我是胡女,我知道。”王氏幽幽嘆了一口氣。

她內心的一切情緒,都袒露在邵勛面前,沒有絲毫遮掩,也沒有表演的痕跡。

她很清楚,在邵勛這么精明的人面前,掩飾、表演什么的只會弄巧成拙,只會讓他厭惡、讓他警惕,沒有任何意義。

他不是那種一哄就找不著北的男人,他分辨得出虛情假意。

與其那般,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心里話。

要想讓他相信,你先得騙過自己。

“你擁眾五十萬,便是一戶出一丁,也有十萬騎。”邵勛無奈道:“比我的騎軍還多,我該問問自己配不配得上銀鈴你。”

“無膽之輩。”王氏狀似生氣地說道。

邵勛無言以對,只能轉移話題道:“你既然給吾兒準備了部眾,草場可劃分好了?”

王氏白了他一眼,緊緊摟住他的腰,呢喃道:“他是你的種,我是你的女人,男人在身邊,還費什么心力?”

邵勛聞言,心下有點受用,沉吟片刻后說道:“鹽池這邊就很不錯,干脆賞給吾兒做牧地好了。我正有意于馬邑西北置一郡——”

王氏嗯了一聲,道:“我聽你的。”

“聽聞你筑了梁城……”邵勛說道:“云中已有梁昌縣,未免重復了,干脆就叫‘涼城’吧,清涼之涼。涼城為郡,轄善無、沃陽、涼城、武成四縣,治涼城。此四縣百姓,你妥善安撫。從今往后,山南三郡變為馬邑、云中、涼城,至于代郡么,我需得索回。”

王氏一聽,氣道:“你生怕我活得太自在是不?”

“放心,你可將代郡軍民遷走。”邵勛說道:“況西部新得之地,亦可置定襄、五原二郡。聽聞石勒與朔方郡故地的部落打了三年仗,雙方都疲敝不堪,你或可趁虛襲取,再置一郡。我國中絹帛甚多,可分賞諸部大人,其心定悅。”

王氏不答。

“如何?”邵勛搖了搖她,問道。

“那個女人便是石勒之妻吧?高鼻深目之輩,眼睛還是琥珀色的,虧你也下得去口。”王氏說道。

邵勛被女人的腦回路給弄得沒有脾氣,只能說道:“就這么定了。”

說完,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狠狠抽了一下女人的翹臀,怒道:“被人眾星拱月飄飄然了是吧?蠢不自知!”

“那些個部大,想必你心里也清楚,首鼠兩端,人心浮動。真有事的時候,能有幾個肯為你力戰拼殺?想真正驅使這些人,你只能靠規矩,而草原恰恰是最不講規矩的地方。”

“我若一走,你敢說國中不會有叛亂?有些事,我都懶得多說。”

“此間處分完畢之后,你先穩一穩局面。后面我便要攻伐匈奴了,鮮卑鐵騎乃我一大助力,屆時需得出動七八萬騎,自北向南攻伐。河南地太大了,我也管不了那許多,必然要拿出一些水草豐美之地獎賞有功之臣。官爵、金帛亦不會少,你可據此分說,相信部大們不是傻子,能看出其中的好處。”

王氏又嗯了一聲,乖巧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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