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路孤再一次抵達了盛樂。
時隔三年,這座城市竟然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城外的穹廬變多了,旁邊站著許多人,男女老少都有,見到劉路孤前來時,紛紛拜倒。
劉路孤靜靜看著。
從發飾上就可以看出,這些人以鮮卑為主。原因很簡單,鮮卑、烏桓舊俗辮發,但具體到細節,又有差異。
就男人而言,第一種是頭頂無發,腦后有發,扎成單辮垂于腦后;
第二種是頭頂無發,腦后有發,扎成雙辮;
第三種是四周無發,唯頭頂有一小撮發,扎成單辮;
第四種是四周無發,唯頭頂有一小撮發,盤成髻。
烏桓男子以后兩種為主,且頭頂心的發辮較短,只有六七寸的樣子。
眼前這些穿著破爛的交領束腰長衣,打著扎腿(類似綁腿),赤著腳的人,顯然便是鮮卑牧子了——興許當牧子以前非鮮卑人。
地位較高的人則穿著綢、布袍子,腳上穿著皮靴或氈靴,有些人的甚至在脖子上戴著金項圈,耳朵上穿著金耳環,手上戴著金銀指環——此風卻不知道從何而來。
劉路孤目光掃了掃,沒看到幾個熟人,頓時一嘆氣,和郁律治平城那會,變化真是天差地別。
他沒有再猶豫,直接入城。
城門口亦跪伏著許多兵士,其中有親軍侍衛,也有投降歸附的部落兵。
天幸,盛樂城保存得還算完整,并且守城之人沒有聯絡近在咫尺的晉兵,而是先聯絡了他,然后堅守之,并且阻滯晉軍北上的步伐,最終讓滿城財貨、糧食、工匠、百姓交到了他的手中。
入城之時,遠處響起了馬蹄聲。
劉路孤下意識停了下來,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是晉人的捉生軍,不知道從哪里回來,驅趕著大量牛羊、丁口,浩浩蕩蕩南下。
“哼!”他冷哼一聲,一甩馬鞭,策馬而入盛樂。
西北方數里外的白渠水畔,金正的大營已經立起。
近兩萬步騎聚集在一處,人喊馬嘶。
根據最近打探到的消息,匈奴人五月就開始在國中征集丁壯,令其至上郡集結,于五月下旬抵達,眾至三萬。
六月初,他們挺進到了兩國交界處,聽聞藹頭倉促撤兵之后,有些猶疑,打探了數日消息后,便回報長安。
數日前,長安回報到了:繼續北進,伺機而動,盡可能助拓跋翳槐復國。
匈奴人的這個動作,其實不慢了。
征集三萬丁壯,命令下發至各個部落,再召集人手,準備馬匹、器械、干糧,半個月都算快的,隨后再北上。
整個過程甚至可以稱得上快,一點沒耽擱。無奈金正速度更快,一下子就捅到了善無,奠定整個勝局。
若按部就班地打,這會可能還在馬邑和索頭騎兵糾纏,小心翼翼地遮護糧道呢。
“大王到哪了?”金正看著洶涌南下的鮮卑騎兵,朝幕僚甄駢問道。
“正往岱海而去。”甄駢答道。
金正沉默片刻,道:“我覺得不對。”
說罷,在草地上徜徉了幾步,道:“萬一鮮卑皆反,馬邑、平城襲殺輜重部伍,糧饋不繼,則我等盡成孤軍矣。”
甄駢亦有此憂心,但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只聽他說道:“左驍騎衛留守善無,料無大礙。況盛樂新得,不來一趟的話,諸部皆為王氏所得矣。”
“就算來了,這些賤胚也不見得順服。”金正嗤笑一聲。
甄駢沒有反駁。
此地乃漢定襄郡,盛樂甚至就在漢成樂縣境內(今和林格爾北十公里)。西邊則是五原、朔方二郡,此皆漢之舊郡。但問題是,現在找不到一個漢人了。
或許有人會說,漢人肯定有。但人家不會說漢語,穿著鮮卑服飾,日常過著鮮卑習俗的生活,操鮮卑或烏桓語,放牧牛羊,這還是漢人嗎?當然不是。
說難聽點,幽州突騎督那幫在中原生活了幾代的鮮卑人,改漢姓、說漢語、過漢節,家人耕田織布,一應生活與漢民無異,這些人才更像漢人。
沒有漢人的河南地,舉目皆敵,心思叵測,一旦反了,非常危險。
就這樣一種情況,說實話短期內根本不可能實際統治。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盛樂比平城還難。
畢竟平城離中原更近,還有部分農耕習慣,通曉中原習俗、文化的烏桓人也更多一些,更容易打交道——這或許便是盛樂為鮮卑舊黨老巢,平城為新黨根據地的主要原因。
在金正看來,這片區域只有軍事價值,毫無統治價值。
但眼下這種情況,維持軍事存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上郡等地盡在己方之手,且有大量漢民,那么向盛樂擴張沒問題。
但現在并州過了平陽就幾乎都是胡人,關中一半以上胡人,河南地全是胡人,這就難以統治了。
一個不好,駐守盛樂的兵馬就要完蛋,如同當年公孫瓚被烏桓人包圍在管子城,二百多天突圍不了,最后連盾牌上的牛皮都煮著吃掉了,慘不忍睹。
“不行,我得勸一勸大王,別來盛樂。”金正以拳擊掌,下定了決心,道:“這鬼地方,不值得冒險。”
甄駢沉吟了下。
他雖然覺得金正可能有點杞人憂天了,但想了想,終究沒有阻止。
若梁王起事于此,急需拉攏鮮卑諸部為己用,那么他必須來,不然無以成事。但現在他已經打下了大半個北方,就沒必要冒險了。
有些事情,處在不同的位置,處理方法是不一樣的。
沃水之畔,萬騎奔涌,氣勢驚人。
穹廬簾布被掀開,穿著一身白色過膝圓領絲袍的劉野那臉蛋上嬌艷無比,眉眼間盡是春天般的愉悅舒展。
她接過仆人遞來的一匹駿馬。
馬出自廣成澤,身形高大,脾氣很烈,并沒有怎么馴過。
劉野那悄悄走過馬兒身側,閃電般躍上馬背,緊緊抱著馬脖子。
馬猛然掙扎了起來,一邊風馳電掣般往前跑,一邊試圖甩脫背上的女人。
它時而后蹄飛起,時而尋找一處坡地前傾,甚至還有四蹄飛起的情況。
劉野那被甩脫了兩次,一次被她站穩了,一次翻滾卸力,很快又追上了馬,跨越而上。
一人一馬糾纏許久,其間劉野那被甩飛了第三次,但她并不服氣,滿臉通紅地追了上去,死死抱著馬脖子,抓住鬃毛,任憑怎么甩也不撒手。
到了最后,許是馬兒累了,噴了個響鼻,暫時服軟。
劉野那一夾馬腹,馬兒不情不愿地跑了起來,越來越快。
正在不遠處進兵的羯人騎兵看了,立刻發自內心地歡呼。
劉野那一襲白袍,駕馭著白色的閃電,遠遠地馳到了山崗上,與蔚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交相呼應,仿佛就是草原上的精靈一般。
邵勛從穹廬內走了出來,接過親兵遞來的馬韁,一躍而上,黑色的駿馬嘶鳴一聲,四蹄奮飛,疾馳而走。
白馬從山崗上沖了下來,與黑馬匯合。慢慢地,兩馬并轡而行,一男一女互相看著對方,眼中盡是笑意。
黑馬、白馬越靠越近,男人、女人也越靠越近。
邵勛一伸手,將劉野那抱入懷中,置于身前,兩人共騎一馬。
方才還在馴服烈馬的女漢子此刻溫柔似水,只輕聲說道:“金正都讓你別去盛樂了,那么危險。王氏那人心思詭譎,她肯定要害你。”
“去盛樂會一會石勒。”邵勛說道。
劉野那輕輕掐了下他的大腿。
邵勛抱緊了她,得意無比。
“我又幫你喊來了一萬騎兵。”劉野那窩在他懷里,偏過腦袋,看著男人的側臉,說道。
“只要你一個人過來就行了,我只要你。”邵勛低頭親了下女人的額頭,說道。
劉野那轉過了頭去,臉上滿是羞澀的笑容。
“她若敢害你,我——就一箭射死她。”劉野那輕聲說道。
邵勛看著前方蜿蜒流淌的河流,看著一望無際的蒿草,看著在草叢中若隱若現的牛羊,看著這一切宛如異域的風情,久久不語。
劉野那不解地轉過頭來,看著他。
“人生短短數十春秋,想做的事情很多,想要得到的東西很多。”邵勛輕嘆了口氣,道:“因此有時候說違心之語,做違心之事,到頭來發現一切都是徒勞,都是鏡花水月,都是一場空,你恨不恨?”
“我恨。”劉野那說道。
邵勛指著四周的山山水水,道:“我想抓住這一切,雖然明知這不是一代人能做成的事情,但我還是忍不住去做,總想著做完這一切,后世子孫就能少擔憂一點,少操心一點。想得太多,有時候我就變得不像是我,會傷害許多人,會辜負不少人。或許,到頭來仍是一場山水一場空,臨老了又后悔不已。”
劉野那愣了許久,才道:“她有野心,她可能早想脫離你的掌控了。”
邵勛笑了笑,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女人,又抵受不住她關切的眼神,倏然移開,心中有些茫然。
鋪天蓋地的羯人騎兵從遠處掠過,挎刀持弓,如海潮般奔涌不休。
她能喊來一萬騎兵,也能喊來三萬、五萬……
馬兒躍上山梁,停了下來。
山下是一望無際的草原。
草原正中則是星羅棋布的湖泊,其中最大的一個翠色宜人,如同眼睛一般鑲嵌在廣闊無垠的草地上。
白云悠悠,松濤陣陣。
碧草中央的穹廬內,一紅衣婦人掀開帳簾,向這邊眺望而來。
穹廬四周,旌旗林立,無數兵士策馬侍立,吹響了蒼涼深沉的牛角。
婦人舉步向前。
夾立左右的貴人、軍將盡皆拜倒于地。
銀槍右營的甲士洶涌下山,很快鋪滿了整片原野。
婦人似是一點不擔心,就那么站在湖邊,直直看向這邊。
邵勛將劉野那放下。
女人臉上有些不高興,她并不喜歡掩飾自己的心情。
邵勛牽著她的手走下山梁,步伐不疾不徐。
劉野那漸漸高興了起來,雙眼緊緊看著那名紅衣婦人。
紅衣婦人一副云淡風輕的表情。
她的身旁全是荷戟持盾的武人,粗粗一數,足有數千之眾。
穿著花花綠綠服飾的貴人們起身后,盡皆簇擁在她身側,如同眾星拱月一般,為她平添了幾分威勢。
“翅膀硬了啊……”邵勛輕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