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太興元年(328)、大梁開平二年、大成玉衡十八年四月十二日,夜色深沉。
姑臧城外正在連夜修筑營寨。
信使往來奔馳,氣喘吁吁。
一會有人自城中出,奔往各處調兵;一會有人自遠處來,匯報各種情況。
從來沒有哪一天,姑臧城似這般緊張過,即便張軌中風臥床那會都不至于此。
人的名、樹的影,邵賊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的大軍殺來,是一定要見血的,而且一定會讓涼州現有格局產生巨大的變化。
姑藏城內,也正進行著緊張的兵力調動。
幕府右司馬韓璞臨危受命,擔任起了指揮城防的重任。
他也是老將了,粗粗一估算兵力,立刻就建議放棄城外駐軍,只留少許兵力監視,主力撤回中城、北城、南城。
這個建議引起了巨大的爭議,但韓璞非常堅持,因為姑臧城很大,非常大,即便是在中原,亦可稱為雄城重鎮。
最初的姑臧城為匈奴所筑,東西三里、南北七里。
現在被稱為「中城」,整體呈矩形,南北兩端呈翅形。
張軌在位十四年,擴建姑臧城,在中城以北營建「北城」,作為他辦公、居住的地方。
張軌死后,張是繼位,執政六年。期間但積蓄實力,發展生產,沒大興土木。
張是之后是張茂繼位,短短在位的四年間,他也不愿勞民傷財,就只提出重新、徹底地修城防,并在北城營建制高點靈鈞臺。
前者得到了同意,后者被群僚勸阻。不過,隨著匈奴西進的企圖愈發明顯,
最終于五年前建起了靈鈞臺,作用是「王公設險,武夫重閉」。
很顯然,這是模仿鄴城銅雀三臺,考慮到張茂自己就住在靈鈞臺,日常辦公亦在此處,那就更明顯了。
張駿于四年前繼位,他是個喜歡大興土木的主。
恰好張軌、張是、張茂時代長達二十四年的收攏流民、安撫部落、發展生產奠定了相當的物質基礎,于是他開始營建南城。
南城主要是作為宮城存在的一一雖未開國稱制,但張茂曾接受匈奴「涼王」冊封,匈奴敗亡后,張駿對外且不論,對內自稱「涼王」。
南城目前只是圈起了城墻,打好了宮殿地基。
在張駿的規劃中,謙光殿(又叫「明德堂」)是他辦公理政的地方,位于正中心,但他不住在這里。
謙光殿西有政刑白殿,南有朱陽赤殿,東有宜陽青殿,北有玄武黑殿,為四時宮,依照季節不同,每宮住三個月。
此五殿之外,其實還有許多殿室,張駿親自規劃命名,但因為上位不過四年,來不及修建而已。
南、北、中三城之外,四周還要各筑一小城,作為姑臧的外圍屏障,這倒是已經完工了,因為非常小,城周各千步(邊長不到四百米)而已。
城內各植園圃,同時也作為講武場,進行小規模的練兵。
四座小城和三座大城,便有了涼州七城的雛形了。
試問如此復雜、大型的城池,怎么守?需要的兵力是海量的。
韓璞覺得,要么放棄守城,直接與來犯之敵戰于外圍;要么就全線收縮,把每一分兵力都撤回來,并放棄一些不甚緊要的城區,全力守住核心區域,比如中城和北城。
但他這個建議能不能被接受,還得看張駿及幕僚們議事的結果
中城的閑豫堂現在是張駿的主要居所。
韓璞巡視完城防后,便奉命前往閑豫堂。
堂前有閑豫池,池中置有五條銅龍,張牙舞爪,威風凜凜。
韓璞看了卻有些嘆氣。
這五條巨大的銅龍若鑄成錢,卻不知可以發多少賞。
張家人才能是有的,但太喜歡享受了,張軌時代就開始營造宮殿,及至今日,祖孫三代「不改初心」。
穿過橫跨池面的木質連廊后,韓璞很快來到了堂前。
軍士搜身之后將他放了進去。
會議已經開始了,氣氛稍稍有些凝重。
見到韓璞后,坐于上首的張駿點了點頭,示意他趕緊入座。
韓璞行了一禮,坐到了長史泡祎對面。
這會正在說話的是涼州別駕陰監:「仆白日自西而來,為賈氏勁騎追捕,幸逃脫矣。主公,賈氏有異心,宜拔之。」
韓璞聽了就有些膩歪,現在誰沒異心?
武威賈氏就是賈翊的后人。
前有酒泉太守張鎮等人勾連秦州刺史賈龕,欲圖涼州。
后有張是妻弟賈摹勢傾西土。也不知道哪一天,涼州突然出現了「手莫頭,
圖涼州」童謠,張茂便將其騙來,斬殺。
此事過后,張茂非常得意,「豪右屏跡,威行涼域」,說得很好聽,涼州大族們一下子都收斂了啊,以至于張茂的威風通行全境。
但你只是殺了一個賈摹而已,賈家勢力仍在,焉知不是人家對你失望了,不搭理你了?
剛來時謙遜無比,利用姻親關系拉攏賈氏,得志后翻臉不認人,事情不是這么做的。
此刻陰監說完,將軍賈騫渾身一顫,立刻拜道:「主公,此必是誤會。”
韓璞有點可憐他了,被家族連累,奈何。
張駿陰沉著臉,沒搭理賈騫,只看向陰監,問道:「賈氏可有攔截信使之舉?」
「這卻不知,或是有的。」陰監說道。
張駿臉色更難看了。
方才底下人來報,參軍護家人去樓空,已舉家潛逃。想到這里,他看向賈騫,莫非你也要這樣?
張家人太沒有安全感了·——
「多派信使。」張駿想了想后,說道:「高昌、西海太遠,就算了。敦煌、
晉昌、酒泉、張掖、武興、西六郡之兵須得盡快召集。”
涼州是有人的,也是有兵的,但問題在于需要召集。
如果不是主動進攻別人,那么這些人平時多散在各郡務農,畢竟長久維持一支數萬人的部隊消耗是很大的。
可一旦被人突襲,麻煩就大了。考慮到河西走廊那噩夢般一字排開的地形,
召集人手是需要時間的。
武威、武興二郡近在尺,人口也最多,這會可以聚集到兩萬左右的兵馬,
如果再召集二萬人,把握就比較大了。
「主公。」韓璞身側一人起身,卻是左司馬陰元,只聽他說道:「仆聞董將軍尚在洪池,其部萬人,皆驍銳之士,今宜召回。古人云「城大難守’,今姑臧七城不過萬余兵士,實難守御,望主公明鑒。」
「我已下令征發丁壯,至于董廣一—」
張駿說道:「天黑之前,他派人攻打辛宣,大破之,斬首數百,進占清塞城。我思來想去,或可看看這一路戰果。」
韓璞一聽,大失所望。
他的意見和陰元一樣,這時候就該集中兵力,等待時機。
方才張駿說西海太遠了,他不同意。
西海太守、建威將軍張肅乃張軌之弟,治下多鮮卑、匈奴,因長期征戰,堪稱勁旅,這時候就該固守武威,等待張肅搜括西海、敦煌、酒泉等郡兵馬增援而來。
陰元也是同樣的感覺。
見張駿不聽,他也沒什么好說的了,這是你張家的基業,你做主,我不管了。
「長史為何一言不發?」張駿又看向祎,奇道。
匯祎無奈,只能說道:「辛氏叛亂之后,嶺南淪陷。靳準又自鶉陰渡河,盧水胡等部皆降。武威以西諸郡,到底怎樣委實難言。仆以為當遣使謁長安,與梁帝講和。」
督護李良(李)一聽,立刻斥道:「公乃州中長者,緣何說此喪氣之話?」
說完,又看向張駿,懇切道:「主公,仆不才,愿率軍東行,擊破匈奴,解一路之危厄。」
「季子有此心氣,壯哉!」張駿贊許道。
不過,他卻沒回應李良率軍出戰的請求。
從事中郎陰據察言觀色,了解到了張駿糾結的內心,遂稟道:「主公,議和未必真和。若不想和,但遣使虛與委蛇而已,還可拖延時間,待諸郡兵馬匯集而來。」
前鋒督護陰預亦稟道:「主公,仆聞梁帝邵勛好美色。今賓遐觀內有西域美人,可進獻一二,勛大悅之下,或可緩上一緩。」
「荒唐!」揚烈將軍宋輯怒道:「國家大事,卻靠婦人來轉圜,羞也不羞?
我寧可戰死沙場,也不愿如此卑躬屈膝。」
陰預被這么一,臉上掛不住,嘴張了張,卻無言以對。
張駿久久沉默。
前陣子,因高昌郡的設立以及西域長史李柏的大力經營,鄯善王元禮有些懼怕,遂選送宗室美女。
焉耆王聞之,亦送美人。
張駿看過,都是精挑細選的有姿色的女人。
他想了想,送禮總不能送用過的,那就只能選元禮之女了,這個還沒用過。
但這事確實丟臉,不能明著來,得散會后私下里操辦。
至此,他的想法其實很明了了:以拖待變,等待援軍。
陰據說得沒錯,議和而已,又不是真的一定要和,緩兵之計罷了。
梁兵來得實在太快,明明去年下半年還在和他互派使者,扯皮談判呢,怎么突然就翻臉了?另外,辛晏這顆毒瘤在他叔父張茂時代就要擠掉了,最后沒敢。
他用事后,同樣想征討,最后也沒能成功。
時至今日,辛晏給他來了一記狠著,打得他頭暈目眩,頃刻間就殺到武威門口了。
「諸位。」見眾人議論之聲漸息,張駿站起身來,道:「事至今日,唯戰、
和兩途罷了。我意已決,兩策并行。」
「議和之策,以治中從事陰澹為使,前往長安,看看梁帝到底所求何物。」
「戰守之策,以揚烈將軍宋輯為將,統三千騎東行,沿途招攬鮮卑、匈奴之眾,以御靳準。」
「以威遠將軍宋毅率兩千步騎南下,益兵洪池,盡快擊潰辛晏一路。」
「以右司馬韓璞率六千步騎留守姑臧,盡快征發豪族部曲、丁壯,旬日內我要看到有兩萬大軍。」
「復遣使至嶺南各郡,我不信那邊沒有忠勇之士了。若有心向幕府之人,可函授官職,令其舉兵征討亂賊。」
此數條,盡速施行,不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