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隴西郡狄道縣向北,已經成了軍隊的海洋。
左右金吾衛、左右羽林衛的旌旗遮天蔽日,填滿了隴西、金城的山川河谷。
他們陣型齊整,行軍從容不迫,士氣還很高昂。
偶爾在路邊休整時,還能聽到「計功」之類的話語,再看看他們臉上渴望的表情,什么都明白了:這些從中原萬里迢迢而來的武夫們非常渴望軍功,戰斗欲望極其強烈。
這叫什么?這叫聞戰則喜。
這種士氣,與臨時集結起來的部隊可不一樣。
隊伍里還有大量馬車、牛車、騾車,上面載滿了盔甲、長槍、大斧、木等器械,糧食等軍資亦應有盡有,可見準備十分充分。
土氣高昂、資糧不缺,敵方內部又有倒戈之人,這仗打起來太輕松愜意了。
在他們前方,桑城鎮兵也出動了,一共五千人,步騎皆有。
車馬頗為不足,很多人居然扛著長槍走路。
騎兵披著件羊皮大襖,舍不得騎馬,同樣步行趕路。
從這些小細節就可以看出,桑城鎮是真的窮,至少一時半會還沒積贊出足夠的資財,沒法充分武裝自己。
右驍騎衛的輕騎從他們身側繞過。
密密的蒿草叢中,到處是奮揚的馬蹄。
馬匹身形高大,普遍比桑城鎮兵的戰馬高出一到二掌,即便是春天,看起來也油光水滑的,顯然平時照料得不錯,就等著上戰場這一下呢。
最關鍵的是,他們不止一匹馬,故行軍非常迅速,已經沖到了最前面。
金正登上了桑城鎮外的一座山頭,俯瞰全局。
隴西、金城的地形,除了山峰就是河谷,簡單又復雜。
從交通方面來說,沒有什么驚喜,更沒什么意外。
自秦以來,好走的路早就被人探出來了,并修建了相對寬闊筆直的驛道。
每朝每代戰事爆發之時,都會對這些驛道進行修。兩漢、三國年間,在這片土地上打過的戰爭已經無從計數,趙充國、諸葛亮、姜維、郭淮等等,都在此留下了自己的印記。
現在輪到他金正了。
金正的目光投注到了正前方。
右羽林衛將軍、老將苗愿率三千府兵、三千部曲轉而向西,前往罕方向。
罕的投降,給整個戰局帶來了非常積極的變化。不然的話,這會大軍就得向西進發,圍攻罕,同時防備自沃干嶺而下的敵軍。
如果久攻罕不下,那就會給敵人聚集兵力、糧草的機會,仗會更難打。
辛晏這人早就和張茂、張駿叔侄有矛盾了,但以前匈奴人攻來時他沒投降,
而是捐棄前嫌,相忍為國,配合自武威、金城南下的涼州兵作戰。
如今大梁王師一至,他在深思熟慮后投降了,如此對比,讓金正對辛晏產生了不少好感。
這是個有大局觀的人。
他或許殘暴、嗜殺,但那都是小節,就大節來說,他無愧隴西辛氏的家風。
大軍迤逾前行。苗愿部會在罕補給一番,順便震下當地的胡漢百姓,然后循辛晏出兵舊路,自左南津渡河,經廣武郡北上。
左羽林衛將軍姚遠同樣帶著六千人,折向東北,翻過沃干嶺,進入阿干河谷,前往金城。
震加收拾殘局之后,他們將自金城津渡河,往廣武方向開進。
南路數萬大軍浩浩蕩蕩北上,不但把嶺南諸郡一些仍然首鼠兩端之輩給震住了,同時也趁機清理了一下地方·——
桓溫雖然才十七歲,但他真的是個明白人,尤其在溫嬌面授機宜之后。
四月初九這天,金城郡金城縣(今蘭州西)以西的黃河谷地中,一支人馬被圍困了起來。
此部大約有千余人,被氏、游氏、宗氏、邊氏等豪族兵圍困在了河灘北岸。
他們擺出了涼州兵經典的以步拒騎陣型,背臨黃河,大盾居前,長槍硬弓位于其后。
豪族兵們知道這般硬碰硬不好打,會死傷大量人馬,但他們仍然義無反顧地發起了攻擊,可見上頭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消滅這股竇濤部的精銳氏羌兵。
桓溫帶著五百騎從戰場外圍斜掠而過,直追正往西逃的另一股兵馬。
曾經聲勢煊赫的五千氏羌兵,先被氏偷襲,再被金城各路豪族兵截擊,待逃到金城縣西境時,早已損失過半。
此刻又有千余人被圍,跟著竇濤西逃的也就一千二三百騎。
經過逆水、黃河交界處時,竇濤短暫地猶豫了一下,沒有北上,而是繼續向西,前往他早年的發家之地河會城一一此城位于湟水、黃河交匯處,故得名,大體在后世蘭州達川鎮境內,古城基址猶存。
但別人能這么輕松地讓他跑回去嗎?
策馬奔逃之際,竇濤扭頭回望了下,只見東邊煙塵漫天,蹄聲如雷,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殺他。
他怎么都想不通,只稍稍猶豫了一下,竟然連投降的機會都沒有了。即便他陣前大喊降順梁帝,卻沒人理他,照打不誤。
這會追得最緊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看他們的裝束,顯然是氏羌。但從戰馬、武器來看,顯然又不是,更像是朝廷經制之軍。
只可惜現在沒機會弄清楚了,竇濤哀嘆一聲,下令加速撤退。
當然,即便是撤退,也不是撒丫子亂跑,此刻桓溫就感受到了半空之中,箭矢你來我往,破空聲不絕于耳。
最近的那一支,甚至從他耳邊擦過。
他感覺渾身都戰栗了起來。
那是一種他說不清楚的感覺,既有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的恐懼,似乎又帶著點興奮,更有那么幾絲刺激。
他在江南長大,平日里自謝弓馬嫻熟,但在這西北戰場之上,他學的那點騎戰之術似乎又泯然眾人矣。
你能殺別人,別人也能輕易殺了你,你沒有任何優勢,一不留神就命隕當場。
但他沒有退路。
桓家這個情形,不拼能行么?能有前途么?
咬著牙,一支又一支箭搭上弓弦,激射而去。
奔馳這一瞬間,他已經射倒了兩名賊兵。但還不夠,這點微不足道的戰功沒人會當回事,甚至都不一定會為你記上,更難以讓人信服。
撤退中的敵軍發起了一次反沖擊。數百騎自兩側坡地上沖了下來,遷回包抄,正面還有數百人擋著,氣勢洶洶。
桓溫下意識想收攏兵馬撤退,等待后續人馬趕上,但有那么一瞬間,他從心底發出了一種歇斯底里的吼叫。
你們這些氏羌賊子,難道不能乖乖下馬,束手就擒嗎?為什么還要反抗?為什么不能成為我的戰功?為何要為難我?
他雙眼赤紅,連連發箭,再斃兩人。
他被功名利祿迷了眼。
他被若有若無的自毀情緒控制了。
他把生命推上了賭桌,看誰敢跟他賭。
「嗖!嗖!」密集的箭矢攢射而來。
耳邊盡是破空之聲。條地,跨下戰馬哀鳴一聲,桓溫暗道不妙,立刻調整身形。
沖鋒中的戰馬轟然倒地。
桓溫從馬背上摔下,因為提前做了準備,一個翻滾卸力之后,抄起地上不知道誰遺棄的馬,大吼著就沖了上去。
迎面沖來兩騎,他們是看到桓溫落馬之后,特地沖過來撿便宜的,見到敵將非但不跑,反而拾起長準備步戰,頓時有些驚訝。
其中一人立刻撥轉馬首,同時側身甩了一箭。
「嗖!」箭矢擦著桓溫頭頂飛過。
另一人手忙腳亂拔刀,不料桓溫快走幾步,一類捅下。
慘叫聲響徹原野,敵騎捂著胸口,轟然倒地。
馬兒嘶鳴著空跑了出去,很快又回轉而至,在主人尸體旁聞聞嗅嗅。
桓溫大喜,提著長就上了馬背,找準一人,繼續廝殺。
軍士們奔涌而至,見得主將如此勇猛,士氣大振,也不管兩側的敵騎了,緊緊簇擁著桓溫,朝擋在正面的敵騎直沖而去。
雙方錯馬而過,死傷之人不計其數,
竇濤心痛地看著身邊愈來愈少的親隨,正欲兜馬廝殺之時,卻見數百步外,
更多的騎兵沖了過來。
從煙塵規模看,起碼有兩千騎。不用想了,定是鞠氏、游氏之兵。
他頓時失去了繼續戰斗下去的勇氣。
跑!跑回河會城!
他現在需要喘息之機,需要召集更多的兵馬,需要找到在這場亂局中脫身的機會。
「曦律律!」馬兒的前沖之勢生生止住,竇濤一個回身,卻見方才與他們搏殺的敵騎又沖了過來。
領頭的白袍小將生猛無比,即便身上插著兩支震顫不休的箭矢,依然沖鋒在前。
竇濤鼓起余勇,招呼部眾迎面而上。
雙方不約而同地發了一輪箭矢,然后抽出短兵,準備格戰。
這一次,厄運沒有再降臨到桓溫頭上,而是換了一個人:竇濤。
沖鋒到一半,他便馬失前蹄,轟然倒地。
這次可不是之前那種游走騎射的松散陣型了,而是密密麻麻的近戰搏殺隊列。
數息之間,對方已碰撞在一起。
竇濤剛剛站穩身形,就見眼前一暗,喘著粗氣的高頭大馬已近在眼前。
「噗!噗!」同一時間,數把兵刃招呼在他身上,即便有盔甲遮護,竇濤依然血流如注,直接被撞飛了出去。
雙方上千騎錯馬而過。
桓溫捂著隱隱作痛的左肩,兜馬回轉。
他看到了!
他看到竇濤死了!
電光火石一瞬間,他和幾名親隨一同動手,齊齊招呼在竇濤身上。
而因為急于對付竇濤,他被人用桿狠狠掃了一下,差點墜落馬下。
但他賭贏了。
他有些神經質地笑了一下。
這一把賭贏了,下次再把贏來的戰果悉數壓上,再賭一把,會怎樣?
這種賭命的感覺讓他很迷戀,同時又帶著股深深的恐懼。
身上插著的兩支箭矢以及青紫腫痛的左肩告訴他,可以贏無數次,但只要賭輸一次,他就會輸光所有。
要不要繼續賭?他的臉色由紅潤慢慢地轉向蒼白—
四月十二日,桓溫率部沖至河會城。
聞竇濤已死,氏人大部潰散,余眾盡降。
這是一場糊里糊涂的仗,心存降意的竇濤莫名其妙就成了別人的戰功,連給他張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但沒人會為他伸冤。
溫嬌、桓溫有戰功,氏、游氏想他死,在送上去的軍報里面,只會寫竇濤對張駿愚忠,負隅頑抗,最后全軍覆沒。
這就是蓋棺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