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會城西北來了一支規模不小的隊伍,總數不下萬人,身后的山谷中,還跟著不少車輛、牛馬羊等牲畜。
前鋒數百騎看到河會城后,遠遠停了下來。
片刻之后,又有千余騎上前,領頭一人名叫禿發推斤,長得膀大腰圓,滿臉橫肉,兜馬轉了一圈后,躍下馬背。
他先看了下河畔長勢良好的牧草,又看了看城池附近今年新種下的粟米,沉默不語。
老實說,他們之前放牧的湟水流域也不比這邊差多少,但他就是覺得不行,
挖空心思想往東邊去。
與他一般想法的人其實很多。
哪怕西邊有些牧場地勢平坦、一望無際,牧草長勢非常好,他們也想東遷。
先去金城,再至廣武,復至武威。
這個過程或許要等機會,或許要花費數十年,但他們樂意。
到了武威后,有的人就滿足了,不再走了。
有的人則仍不滿足,想著繼續往東走,前往關中的安定、略陽、南安、扶風等郡。
當地其實也有部落,那些部落也想往東,比如當年姚弋仲就帶著數萬人東行,從南安一路跑到了扶風。
而扶風的屠各匈奴呢?他們去了更東邊的新平、北地。
向東走是一股潮流,人人都想接觸更先進的文明,過上更好的日子。
這個過程從后漢年間就開始了,一個個部落放棄自家的牧地,不要了,東遷。然后他們遺棄的地盤被西邊來的部落占據,過一陣子這個部落也走了,繼續讓給下一家。
整個過程持續到現在,這便是北方胡人數量逐年遞增的重要原因:他們不但自己繁衍人口,還有新鮮血液補充。
禿發推斤也想東遷。
他們現在在湟水兩岸放牧,同時附庸了西平郡內的不少部落,實力頗為可觀。
禿發推斤的夢想就是占據氏羌竇氏的河會城,
他曾經有過機會。在那會,竇濤被張軌扶持,當上了金城太守,然后不斷蠶食游家的勢力,漸漸在逆水河谷一帶取得了優勢。
禿發推斤本以為竇濤過上好日子了,就看不上河會城了,會把這片讓出來。
可誰成想,竇濤占據逆水河谷,成為廣武郡三縣最大的豪族,同時把勢力延伸至金城、榆中之后,依然不放棄河會城,而是大力經營,把核心部落放在這一塊,
且牧且耕,反復驅逐向此滲透的禿發鮮卑。
想到這里,禿發推斤就不由得了一口,自言自語道:「竇濤這么貪,過上好日子就把門關死,活該有此下場。」
說話間,西南邊又來一支人馬,人數同樣十分龐大,充塞整個河谷,根本看不出有多少人。
禿發推斤遣人一問,原來是氣伏部的人過來了。
這是一個大部落。
禿發樹機能叛亂前,乞伏部不如禿發部。
禿發樹機能之亂被平定后,乞伏部已經超越了他們。
該部在隴西郡西部、晉興郡一帶放牧,分布較廣,本身也比較松散,名義上接受槍罕護軍辛晏的管理。
此番攻伐武威張氏,乞伏部也接到了命令,只不過召集人手需要時間,于是晚了旬日才出發。
禿發推斤看到這些人后,心下一緊。
同為鮮卑,他能不知道乞伏氏的想法?晉興郡是比較差的,漢人都沒幾個,
乞伏部要么東進隴西,然后往天水方向擠,要么干脆北上金城,向武威方向靠。
說白了,他倆是競爭對手。
今竇濤已死,部眾四散而逃,河會城交給誰是個問題。
禿發推斤冷哼一聲,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他要去面見大普朝的官員了,沒功夫搭理乞伏部的人。
四月十五,溫嬌抵達河會城后的第二天,金正就來了。
南路統帥一來,按理說溫嬌就該回去了,但他還不能走,得忍著牙痛繼續干著。
金正負責軍事仗,他負責政治仗,如此而已。
不過,有時候他也會為金正提供一點建議。
「清塞城守軍本在觀望,辛宣一敗,此千人遂附董廣。」溫嬌指著案幾上的地圖,說道:「辛晏率部北上,又敗,死傷千余人。以此觀之,涼州嶺南、嶺北之兵戰力不一,武威兵或強一些,罕兵要弱上三分。”
金正聽完,笑一聲,道:「使君不懂打仗,休要亂說。兩支部伍,今天我贏你,明天你贏我,本就尋常。甲贏了乙,乙贏了丙,就覺得甲比丙強,我看要吃大虧。士氣、體力、地形乃至疫病、天氣,都可能左右勝負。強兵一定就能打贏弱兵的話,那天底下還用打仗么?比一比會操不就是了?」
被金正這么毫不留情地數落,溫嬌一點不生氣,只笑道:「我非起于行伍,
你說了算。」
世上有兩種統帥。
一種是溫嬌這種,自小學兼文武,經書、兵書都讀,一旦當統師,不會從底層做起,而是直接空降,然后依靠拉攏的人才甚至家兵家將控制部隊,指揮作戰。
另外一種就是從小兵做起,所謂「起于行伍」是也,一步步爬到頂峰,金正、王雀兒、侯飛虎、李重、張碩等輩皆是如此。
兩種統帥不一定誰強誰弱,主要還是看人。但有一點,前者肯定不如后者熟悉軍隊,金正說的就是這么回事。
溫嬌還是很欣賞金正的,雖然這廝老他。
金正身上銳氣十足,性格狂傲不羈,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劍,一個不好就會割傷自己。
如果金正是溫嬌的部將,他覺得只會有限使用此人,并且千方百計防著,實在不行干脆殺了了事。
但這不妨礙他欣賞此人,因此即便金正屢屢出言不遜,他也不會真的生氣。
「靳準這廝,剛剛傳來軍報,已擊破揚烈將軍宋輯,俘斬三千余人。」金正見溫嬌不和他斗嘴,便覺得沒甚意思,于是談起了正事:「他這一路,倒是賺了便宜,我擔心他搶先進武威。」
「宋輯有多少人?部眾來自何處?」溫嶠敏銳地問起了細節。
「有姑臧派出的兵馬,還有鮮卑之眾。」金正說完,將軍報遞給溫嬌。
溫嬌仔細看了看,道:「應是他沿途收攏的。昔年張軌大破鮮卑,此為其立威之戰,降者十余萬人。這些鮮卑多半都是禿發樹機能降眾后裔,或許還有多年前依附乞伏氏,但沒跟著他們南遷至隴西、晉興的一些部落。」
「管他哪里人。」金正冷笑一聲,道:「乞伏氏、禿發氏的人我也看了,器械還不如姚弋仲部,更別說匈奴、羯人了。此輩亦無多少忠心,吃了敗仗后,恐怕會降者如云。」
溫嶠聽后,想了一想,道:「靳準得勝,對大局是有益的。其部沿著祁連北麓疾進,一路收降部落、塢堡,很快便能抄至倉松、洪池之間,董廣必然不能久守。」
金正沒有反駁。
武威郡雖大,但其實從姑臧向東一直到黃河,基本沒什么縣鄉,以游牧部落為主,即盧水胡、鮮卑及其他不知名雜胡的牧地。
而在祁連山北麓,因為有著高山融水,以及部分季節性河流,存在一些農墾區,以塢堡、莊園為主要形式。
靳準部渡河之后,就是沿著祁連山北麓進兵。
理論上來說,他們可以直接抄截洪池嶺敵軍后路,就看靳準愿不愿意了。
「靳準來得這么快,王雀兒部卻始終不見蹤影,我看這仗沒他什么事了。」金正突然感慨了一聲。
王雀兒當上單于大都護,當時惹得多少人羨慕?但在平城那個地方,很難施展本事啊,現在看來是虧了,除非邵師另行安排。
「使君就在此處吧。」金正又道:「陛下有意在河會置軍鎮,這個地方不會交出去了。竇濤殘部可多加收攏,勿令其為他人所得。我一一”
說完,他看了看地圖,道:「這便北上了。」
「將軍勿憂,后路我來遮護。」溫嬌拱了拱手,說道。
金正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四月十八日,金正一路北上,抵達了清塞城外。
辛晏、辛宣父子連敗兩陣后,知恥而后勇,于野戰中擊敗了董廣,圍攻清塞,兩日破之。
雙方又沿著洪池嶺對峙了起來一一這其實從側面印證了金正之前的說法,勝負有憑,但又不是一成不變。
金正找人粗略了解了一下戰況,得知溫嬌手下有個叫桓溫的小將也參戰了,
馬馬虎虎,隨大軍「混」了個太平功勞。
不過其部卻已經快速擴充到了千余步騎。
金正依稀記得,溫嬌曾以五百騎屬之,算是隴西郡兵,以為先鋒。
河會一戰,桓溫陣斬竇濤,表現不錯,但部眾肯定有損失。
這會卻又擴充了千余步騎,顯然一路之上他沒閑著,招降納叛了。
這人倒是有點意思。
如果是純粹的武人,只知道打打殺殺,那么他不會有意識做這種事。
桓溫這人倒是挺有悟性的,本能地知道擴充部伍,積累實力。如果運氣好的話,將來肯定能繼續往上走,畢竟他是庾亮的人。
「傳令下去,將輕騎悉數派出。」金正抵達后,第一道命令就是針對各路雜胡的:「繞洪池嶺北上,多帶馬匹,持七日糧,襲擾姑臧。」
第二道命令是針對府兵的:「左右金吾衛隨我進兵,邀戰賊軍。再催一下左羽林衛、黑稍右營,限兩日內進抵清塞。」
「董廣既然來了,就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