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冬月下旬,宿羽宮內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甚至于,早在清談開始前,就有沒接到邀請的襄城、潁川、河南、弘農、河內、南陽、順陽等郡豪族趕至梁縣,一邊訪親會友,一邊打探消息。
清談開始后,廣成澤北緣的前普遺老遺少的別院莊宅內住滿了人。
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提著禮物上門,說要住上十天半月。
至于安置銀槍軍傷殘老卒的驛站,更是人滿為患。
人家辛辛苦苦養了一年的牲畜,幾天內就被一幫外地豪族子弟吃光了,于是又去村上采買,生意紅火無比。
而這個時候,消息一點點透露了出來,在更多的人群中傳播。
冬月二十七,汴梁度支校尉高明帳下都尉安、司馬卞滔押運一批布帛、牲畜抵達廣成澤,交割完畢之后,暫歇兩日。
在附近閑逛時,遇到了有過數面之緣的司馬毗。
卡滔從叔卡壺之妻裴氏便是裴貴嬪的妹妹,因此他和司馬毗見過幾次面,交情馬馬虎虎。
司馬毗身邊還有二人,相互介紹之后,卞滔才知道那個年歲稍大之人叫王秉,出身東海王氏,曾經做過東海王國軍將軍以及禁軍大將,卻不知現在有沒有官職在身,反正他不肯說。
年歲較輕之人名司馬黎,晉南陽王司馬模之子,說是來廣成澤探望妹妹的。
再一問他妹妹是誰,居然是大梁景福公主邵福。
示滔頓時用奇怪的眼神看向司馬黎。
司馬毗、司馬黎二人的兄弟姐妹倒是不少,可惜都姓邵。
王秉主要在南陽諸郡考察風物,偶爾也會進入襄陽,被搶過一次財貨,但總體還算安全,畢竟陶侃這個人還是講規矩的,倒不以搶劫行商為樂,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為商人保駕護航。
這次他從南邊進了一批葛布回北地,過年前后賣掉,買家運回去后裁減,再分發至各處。到了夏天,便可以此布制成清涼裙衫,很受歡迎。
「說起做買賣,老夫此番帶過去的永嘉通寶被人爭搶。」王秉說道:「吳人說是不要偽朝的開平通寶,但私下里還是收了,成色太好,比起我收到的‘沈郎錢’好了不止一籌。」
說罷,王秉摸出幾枚輕薄的銅錢,分給眾人觀看。
示滔拿起一枚,都不敢用力,怕直接折。
所謂「沈郎錢」,乃王敦鎮荊州時,為解決財用不足,令手下參軍沈充私鑄的錢。
王敦死后,沈充回到家鄉,又開爐鑄錢,故此錢在荊州和三吳地區都可見蹤跡。
「沈郎錢」是小錢,突出一個輕、薄,質量低劣,中間的孔大得嚇人,故不甚值錢。
但你別說,凡事靠對比。
東晉一一因東吳故,北地多稱司馬睿朝廷為「東晉」一一和前晉一樣,不鑄新錢,仍用市面上流通的舊錢。
以前是東吳舊錢為主,雜以蜀錢、漢五銖錢等,現在又涌過去了一些永嘉通寶乃至開平通寶一一古時錢幣稱「寶貨」,通寶即通行寶貨之意。
不過永嘉通寶已經停鑄了,存世量不會太多,隨著時間的推移,今后是開平通寶的天下了。
「君為何帶沈郎錢回北地?不如采買些輕便之物回來。」卞滔看完,將錢還了回去,問道。
「買不到了。」王秉說道:「況我只帶了幾千沈郎錢而回,若去洛陽、汴梁、鄴城、東垣四地交給少府,還能換開平通寶。”
卞滔一聽,下意識問道:「若從吳地收錢回來換開平通寶,可有賺頭?」
「朝廷應是有賺的。」沉吟許久之后,王秉說道:「晉錢低劣,吳人亦厭之。而梁錢型制精美,成色十足,尤其是開平通寶,吳人嘴上不說,私下里收得比誰都快。」
簡單來說,一種貨幣如果成色低劣、型制不一,那么就會貶值,反之升值。
這個時候,市面上就會追逐好錢,摒棄壞錢,這里面往往加了不理智因素,
比如純按含銅量來說,十枚好錢只能抵十五枚壞錢的話,在實際交易中往往可換到十七八枚,甚至更多。
壞錢收回來,拿其中十五枚熔鑄成新錢,如果不考慮損耗的話,剩下的就純是賺的。
當你的貨幣大舉入侵別人市場的時候,就有可能收鑄幣稅。
「惜銅錢太少了,否則僅此一項,就收益頗豐。」卞滔是有見識的,立刻說道。
「我也正煩這事。」王秉嘆道:「昔日去江夏,帶了許多清河絹,本以此物價貴,可采買許多貨物。可吳人卻說江夏暑熱,土人只好輕薄絹布,而不愛密實的清河絹,氣煞我也。」
絹帛價值的衡量,各地是有不同標準的。
清河絹產自河北,經緯密度高,用料足、厚實,這本是優點,因為耐磨、保暖,故在北方比較出名,溢價高。
可在江南,因為天氣炎熱,當地人喜歡經緯密度低的絹帛,主打一個輕薄、
透氣,這樣穿著舒服,所以清河絹根本賣不上價。
如果不懂這個,做生意會吃大虧,本錢都賺不回來。
所以,南北方缺少一種能夠讓大家都認同的一般等價物,甚至南方、北方內部都缺少這種玩意,極大阻礙了商業發展一一銅錢是可以,但太少了,完全不夠用。
「聽聞隴西有銅坑,少府已派人去看了。」一直沒說話的司馬毗說道。
「你怎知曉?」卡滔奇道。
司馬毗面色郁郁,道:「我入宮見阿母,說要做買賣,偶然聽得此事。」
卞滔恍然大悟。
如果沒有庾文君,裴貴嬪都當皇后了,她確實能知道。
「不夠的。」王秉卻在一旁說道:「一筆買賣動輒數百萬錢,如何夠?」
眾人面面相。
碧霄殿內,王衍手捧一物,道:「我有此物。」
眾人尋聲望去,皆不知何物。
殿內此時也正談論到貨幣問題,這個攔路虎不解決,雖說也不是不能做買賣,但麻煩太多、阻礙太大,很多生意就黃掉了,因為商人們也吃不準天下那幾百種絹帛的實際價值,寧可不做。
更別說,很多人確實想買東西,但他手頭只有糧食,沒有錢帛,怎么辦?
商人遠道而來,不可能拉著幾船糧食回去,他又不是專做糧食買賣的,沒有門路也賣不掉啊,說不定就虧本了。
王衍此刻看向眾人,說道:「此為天子令少府所鑄,曰‘大梁龍幣」。重四兩,銀九錫一,直萬錢。」
眾人聽了,先是一驚,繼而有些疑惑。
沒辦法,聽到「龍幣」就嚇了一跳。
漢武帝白金三品「珠玉在前」,你別是又來搶錢的吧?
不過在聽到重四兩的時候,心下稍安。
有人甚至拿出了牙籌,當場細算。算完之后,長舒了一口氣,朝廷是搶錢了,但一枚龍幣只搶了幾百錢,比漢武帝拿八兩鉛(漢武帝龍幣重八兩)直搶好太多了。
不過夠用嗎?
前漢時就開采朱提銀了,王莽革新時,強推朱提銀幣,到諸葛亮治蜀漢那會,朱提銀坑已經慢慢枯竭了啊。
西域胡商帶來中原的那點銀根本不夠。
天下還有一些小銀坑,產銀也很少。
哪來那么多銀做買賣?還不如用銅錢呢。
人群之中,華迎之接到信號,長身而起,先行一禮,問道:「敢問丞相,少府鑄了幾枚大梁龍幣?」
「千枚。」
「那也就一萬貫而已。」華迎之說道:「予一人可謂富矣,予天下人則頗為不足,如之奈何?」
王衍贊許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手。
片刻之后,有軍士端著托盤入內,一人發了一枚龍幣。
王衍端起茶碗,靜靜品茗,等待眾人觀賞錢幣。
良久之后,他放下茶碗,輕咳一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你等莊園之中,多有邸舍、邸店吧?」王衍問道。
此言一出,有人點頭,有人搖頭。
邸舍或邸店,其實是莊園內部的商店,但一般得上點規模才會開設,畢竟人少的話也撐不起一個內部交易市場,所謂「閉門成市」也。
出售方式是寄賣。
比如某人擅長編竹器,做了幾個竹籃,就拿到邸舍寄賣。
莊園內有人需要竹籃,就會去買,一般是給一些糧食、布匹,甚至雞蛋、蔥韭等農產品。
東西賣掉后,邸店會通知寄賣者,讓他去取報酬,這就完成一筆交易了。
這樣內部完成交易,幾乎不與外界發生糾葛,就是莊園制經濟的典型特征。
王衍以邸店舉例,眾人都好理解。
于是他又道:「朝廷欲廣設‘邸店’,曰‘坊市’。君等可攜貨物至坊市,
市有令一人,佐官若干,登記各色貨品,廣而告之。」
「入市商徒人有一簿,載貨殖‘出’、‘入’。出多少,便記多少;入幾何,便記幾何。」
「此為閉門交易,限十天或半月。最后兩三天聚在一起清賬,互相劃抵進出。賬目便以‘龍幣’計。」
「清賬完成,該補補,該收收。若實在虧欠,爾等自決。」
說完,便看向眾人。
眾人聽完,先是一呆,繼而大喜。
都是老商徒了,仔細一想,誰不知道這樣做的好處?
有龍幣統一計價,再不用拿各色絹帛以及成色、型制、新舊不一的銅錢扯皮,爭得面紅耳赤,你只要給你的貨品定價就行了,至于值不值,別人自己會衡量。
而且,在坊市里交易的一般都是豪商大賈,動輒數百萬錢、千萬錢,平時哪來那么多銅錢給你用?
現在不需要了,直接在紙或木牘上記載多少龍幣就行了。
你賣了一百龍幣的藥材,然后買了九十龍幣的鐵器,只需在紙上記就行了,
根本不需要真拿出這么多錢,然而兩筆買賣就真真切切地做成了。
最后兩天,大家坐在一起,統一劃賬。
整整半個月內,所有人加起來可能進行了上億錢的交易,結果劃賬后也就剩一些零頭需要支付罷了,不要都可以。
當然,也不排除有人光賣貨,一點不買,但這不是合格的商人,只賺一遍錢,太虧了。
不過,就算真有這種人,大不了回到以前罷了。
坊市的整個交易過程依然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減少了無數扯皮,對銅錢、絹帛的需求降到了最低。
而當商人不再需要帶著大量銅錢、絹帛出門的時候,這些錢帛就可進入民間,讓小商販甚至普通百姓也有錢用,極大緩解了民間的錢荒,畢竟以前大部分銅錢其實是被商人占用了一一有一說一,帶著大量錢帛出門很危險。
另外,坊市集中交易也有好處。
找尋感興趣的商品容易了,甚至可以貨比三家,這都是現實的好處。
至于少府鑄造的龍幣,有沒有其實都沒關系了。
你都不需要拿出實物,大家知道有這么一個東西就行了一一在后世,這叫「
(虛擬)記賬貨幣」。
甚至于,有人已經舉一反三,別人實在「出項」太多,虧欠了許多龍幣,似乎也不打緊。
登記好商人譜,如果他們家是有名望的大家族,信譽較好的話,下一次再清賬也不是不可以。
「此為天子所想之法,對爾等可真是拳拳愛護了。」王衍感慨道:「自古以來,可沒哪位天子如此急商徒之所急。」
「吾皇萬歲!」不知道哪個愣頭青脫口而出。
「吾皇萬歲!」頃刻之間,眾人紛紛跟著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