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司馬睿昏昏沉沉。
對他來說,好像已經沒有很明顯的白天黑夜分野了。視野中或許有光與暗,但意識中就只剩下了一片灰暗。
太子司馬哀衣不解帶,日夜侍奉于側,純孝已極。
說難聽點,便是心中再不愿,這個時候裝也得裝下去。若司馬睿身上生膿,你也得去吸,讓別人看看你的孝順,無話可說。
太子妃山氏有時來太極殿,有時又住在東宮。
八月二十八日,東宮西邊的運瀆之上,楂櫓如林,幾艘小船靠上了岸邊,然后通過水門進入臺城之內。
「許將軍。」太子率更令卞瞻迎上前道。
許朝回了一禮,面色冷峻,并不多話。
在他身后,陸陸續續上來了二百余人,皆強壯精悍,看樣子不是上陣廝殺過的銳卒,便是許朝的親兵部曲。
見完禮后,軍士被引到各處偏殿內散處,許朝、卞瞻二人則直入崇正殿太子妃山宜男正在燭火下看書。
許朝見了有些佩服,都這個時候了,還如此沉得住氣,莫非大晉還有救?
他出身句容許氏,正兒八經的江東豪族,從本心來講,他肯定是不愿看到邵兵攻取江南的。或許,這就是山都督將他派來臺城的主要原因。
「許將軍。」山宜男裊裊起身,行了一禮。
許朝、卞瞻二人回禮,然后分次坐下。
「從兄可有交待?」山宜男問道。
許朝沉聲道:「都督有言,‘太子妃但安坐東宮,若事有不諧,可攜太子自水門而出,臺城外有人接應」。」
山宜男聽完,自嘲一笑,道:「從兄謬矣。一離臺城,萬事皆休。’
許朝一,道:「縱有人作亂,只要人還在,召集勤王之眾,大有轉圜之機。」
「不,沒有機會的。」山宜男搖頭道:「邵賊不會給機會的。若北地是匈奴,此策不錯。然梁國并非匈奴,此策就行不了。建鄴萬不能亂,一亂,
則人心不復矣。」
卞瞻聽了,暗暗點頭,許朝亦有些嘆息。
「西邊如何了?」山宜男又問道。
「據荊州陶士衡報,賊兵陸續匯至南陽,邵賊尚未至。」許朝回道。
「何故?」
「聽聞是關中有人叛亂,阻塞道路。」
卞瞻聽了,喜形于色,道:「昔年曹操南下荊州,關西便有叛亂,莫非天兆?」
「拖不了邵賊幾天的。」山宜男道:「遠之,你再去下丞相府,就那件事。」
卞瞻會意,道:「臣遵命。」
許朝弄不清楚他們在打什么啞謎,但沒有多問。
不過,卞瞻卻多問了句:「太極殿那邊——
山宜男深吸一口氣,道:「我一會自會前往。」
卞瞻再無二話,行禮退下。
許朝見山宜男沒別的吩咐了,立刻安排人手,暗中接管角門。
東宮衛士見了,皆忿忿不平。
很顯然,因為他們曾是左衛、右衛將軍轄下兵馬,劃撥過來時日尚短,
太子并不信任。
山宜男看著空蕩蕩的殿室,長長地舒了口氣。
想要站起時,卻發現心跳得有些快,腿腳也微微有些發軟。
不能一一不能讓別人看見她的軟弱,她還有事要辦。
縱然不是很喜歡這些勾心斗角,但她已無退路了,山氏也無退路了。
東邊的第一縷陽光自地平線上升起之后,以丞相王導為首的一干重臣便來到了臺城正南的間闔門外。
左衛將軍司馬宗站在城樓之上,微微有些愣神。
左衛將校們更是愣神,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司馬宗,不明白他猶豫個什么勁。
永相及臺閣重臣入內探視天子,這也要攔嗎?你以什么理由攔?可有語書?
緊靠著司馬宗身側還有數名左衛軍校,都用兇狠陰驁的目光看向昔日的同袍。
不,他們可能很難稱得上同袍,畢竟都是半路進入禁軍的,且互相抱團,與其他將校來往不多。
再細究下他們的身份,無非是司馬宗部曲、江湖游俠乃至各種亡命之徒。
簡而言之,他們是司馬宗的心腹爪牙。
朝廷詔書一至,大部分左衛將校納頭便拜,但這些人可不一定,比起朝廷將官的身份,他們身上司馬宗私人的屬性更濃一些。
見得他們這副兇樣,左衛將校們若有所悟,紛紛用危險的眼神看向司馬宗。
場中氣氛十分微妙。
司馬宗的手藏于袖中,已經用力握成一團。片刻之后,又緩緩松開。
光天化日、眾目之下,沒有任何成算。
這時候要忍,要等,要蟄伏。
‘開門。」他最終下達了命令。
間闔門緩緩打開。
王導等人下了車馬,依次入內。
行走之間,沒有一人抬頭看向城樓,似乎方才那一瞬間的遲疑并沒有存在,這只是一次再正常不過的開宮門程序罷了,以往已經做過無數遍了。
王導很快進了太極殿。舉目一掃,太子夫婦及太子少傅劉琨亦在,遂相互見禮,然后便直趨御榻前。
「陛下,臣來了。」宮人搬來一張坐榻,王導坐下之后,輕聲說道。
太宰司馬、尚書左仆射卞壺、侍中劉、侍中袁猷、御史中丞鐘雅,
太仆羊煒、黃門侍郎羊固等人亦紛紛找榻坐下。
有那嫌離御榻遠的,干脆不坐了,就站在王導身后,
司馬睿此刻正醒著,聞言看向王導,輕聲道:「茂弘,朕方才做了一個夢。」
王導靜靜聽著。
「夢中想起了當年之事。」司馬睿說道:「彼時朕剛至徐州,滿目瘡。茂弘你就在朕身側,為朕出謀劃策。有時候一忙就到深夜,你我抵足而眠。」
王導聽了,神色微微有些恍惚。
司馬睿眼中漸漸蓄滿了淚水,只聽他說道:「南渡之后,各色用度短缺,苦不堪言。吳人住著高門大院,我等聚在吳宮荒草之中。吳人酒肉絲竹不斷,我等為得一豚而欣喜若狂。那時候太難了,太難了———·
王導嘆息一聲。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相互扶持一起走過來的,說沒有情分那是假的,即便最近幾年生了些許嫌隙,但到了這個時候,一切都不重要了。
「茂弘,我命不久矣,還要求你最后一件事。」司馬睿流淚道。
王導拿衣袖擦了擦眼晴,道:「陛下請說。」
「我兒還不過來。」司馬睿看向太子司馬衷,說道。
司馬衷嚎陶大哭,跌跌撞撞走了過來,跪在御榻前。
司馬睿執起他的手,交到王導手里,道:「茂弘,看在往日情分之上,
扶保我兒一程。」
「好。」王導只輕聲應了一下。
但司馬衷能感覺到,這個枯瘦的老人手勁很大,幾乎握得他生疼,顯然內心并不平靜。
「眾卿一—」司馬睿又看向其他人,道:「我一一要先走一步了,大晉江山還要勞煩卿等。」
眾人泣不成聲。
劉先是仰天長嘆,然后看看屋內一幫白發老人,不由地悲從中來。
等他們這幫一起南渡的老頭子死完,還有誰來扶保大晉江山?靠他們的子孫嗎?
卞壺的幾個兒子喊東海太妃裴氏為姨母。
袁獻家在北地尊榮無比,他從弟袁能娶邵勛之妹為妻。
鐘雅當初差點就沒南渡,潁川士族的身份注定與庾氏關系匪淺。
劉琨與梁秦州刺史溫嬌、秘書監盧諶又是什么關系?
羊煒、羊固不用說了。
站在不遠處的太子妃山氏,她兩位舅舅一個是梁國侍中,一個是陰密鎮將。
就連他劉家,都有不少人在北邊做官。
至于瑯琊王氏,一門兩丞相,分仕南北,天下皆知。
他們這些老家伙沒幾年好活了,子孫們什么態度,各自心里有數。
「陛下。」王導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后,湊到司馬睿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司馬睿眼中隱現悲傷。
王導也不逼迫,只靜靜等著。
良久之后,司馬睿嘆息一聲,道:「傳司馬宗、虞入覲。”
王導沒有出言反對。
天子還想給二人最后一次機會,他還念著舊情。
不過,說到底此二人只是有陰謀,但還未來得及實施。此刻給司馬睿一個面子,后面王導會來收拾殘局。
司馬宗就在臺城,很快就來了。
司馬睿讓他站著,并不說話。
司馬宗隱隱感覺到了什么,臉色發白,身軀不自覺地顫抖。
又過了一會,虞亦至,見得司馬睿,淚如泉涌,泣道:「姐夫!」
王導心中暗嘆。
這聲「姐夫」一喊,怕是死不了了。
況且,太子也未必會殺他。
司馬紹、司馬衷兄弟二人,都是敬皇后虞孟母撫養長大的。
「延祚。」司馬睿輕聲喚道。
司馬宗撲通一下跪了下去,泣道:「陛下,臣
「無需多說。」司馬睿用復雜的目光看向他,道:「今日你就交卸左衛將軍,改任宗正卿。」
「臣遵旨。」司馬宗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一瞬間便失去了許多精氣神。
「姐夫。」虞膝行而前,泣不成聲。
「桂陽太守尚闕,你今日便起行。」說完,司馬睿閉上了眼晴,不再多言。
虞如蒙大赦,磕頭不已。
王導默默看著二人,不言不語。
其他人也懶得看他們。
值此之際,他們都沒心情搭理這兩個蠢人,而是心情沉重地思考起了山崩后的事情。
這一天,近在眼前。
大晉太興二年(329)九月初六,司馬睿崩于建鄴宮太極殿,春秋五十有四。
太子司馬衷于靈前即位,接受王導等人朝拜。
而在此時的淮水、泄水、沔水流域,雙方大軍云集,戰爭一觸即發。
九月初十,邵勛自洛陽南下,開始巡視他已多年未至的南陽,讓荊北諸郡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