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九十八章 倒反天罡了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晉末長劍   作者:孤獨麥客  書名:晉末長劍  更新時間:2025-01-20
 
百余騎馳近金城,十余步外方才下馬。

又是一年的八月金秋。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諸葛恢感懷頗深。

「去歲種粟,今歲已有人種麥,洛陽的風也吹到了這里了?」下馬之后,他沿著田埂走了一圈,感慨道。

「道明此言可有乖常理。」不遠處兩輛牛車次第駛來,前車中下來一人,笑道:「此際北風尚未勁吹,邵賊的腥之氣如何能吹到這里?」

「兄長。」諸葛恢上前兩步,躬身行禮。

新任瑯琊相諸葛頤回了一禮,低聲道:「大王剛從臺城回返,天子恐不久于世。」

諸葛恢一聽,看了眼停下的第二輛牛車,忍不住問道:「瑯琊王此時不在臺城,回金城作甚?」

「道明,大局已定,你還在夢中?」諸葛頤聲音壓得更低了,但語氣卻非常嚴厲。

諸葛恢有心反駁,但在看到從牛車上下來的女兒時,重重嘆了口氣,

快兩年了,連個蛋都不下,他便是忙出花來,又能如何?

這一把,諸葛家輸得結結實實,任他事前想破腦袋都想不出會是這個原因。

不過,這事怪得了文彪嗎?

見弟弟回過了神,諸葛頤暗暗點頭,語重心長道:「道明,我老矣,又多病,恐活不了幾年了。這個家要靠你來帶,記住,蟄伏,以待天時。」

「邵賊都那樣了,降又不能降,戰又不能戰一一!」諸葛恢不想多說了,鬧心。

「婦翁。」司馬沖過來行了一禮。

諸葛恢勉強回禮,又看向女兒諸葛文彪行了一禮,臉色清冷,神思不屬,仿佛世間萬物都和她無關一般,她就這么游離于外。

「殿下為何回金城?」諸葛恢問道。

「陛下令我回來打理國中事務。」司馬沖說道。

「都這個時候了一一」諸葛恢有些口不擇言,問道:「好端端地為何下這個令?」

諸葛頤按住了弟弟的手,輕輕搖頭。

司馬沖見了臉色一白,道:「在臺城之時,左衛將軍司馬延祚屢次找上門來.」

諸葛恢一聽就明白了,罵道:「司馬宗就不是個好東西!」

司馬沖嘆了口氣,道:「孤亦閉門不納,奈何————唉!」

諸葛恢仰首望天,片刻后說道:「事已至此,罷了。老夫這次來金城,

是向殿下辭行的。」

「婦翁這是」司馬沖若有所悟。

「沒錯,老夫已接到軍令,率眾北上。」諸葛恢說道:「邵賊益兵徐州,恐要南下,不得不防。」

他手頭本有一萬兵。出任鎮北大將軍后,土斷檢戶,一年來又從朝廷那里要了萬把人的器械,分發了下去,令民人農閑時操練。

但后來編練的這一萬人戰斗力不行,遠不如前面那批練了好幾年甚至還北上淮水打過仗的一萬人。

所以,為了增援淮陰、盱眙,他也就帶了一萬人,以步卒為主。

抵達廣陵后,還會配屬一批水軍予他指揮,但不會太多,撐死了數千,

蓋因水師主力要西行,配合荊州水軍固守長江、沔水一線。

滿朝公卿固然有許多尸位素餐之輩,但也不是沒有清醒之人。

邵賊益兵徐州,很明顯是伴動。但讓人無奈的是,他的伴動都可能捅破你的防線,不得不大舉增援。

「老夫走后,殿下一一」

諸葛恢想了想,竟是沒什么交代的了,只能嘆了口氣,道:「殿下保重。京中風詭云,凡事多多請教王府僚屬及國相。」

司馬沖只覺心里有些堵,比起兩年甚至一年前,有些事好像產生了變化。

不過他也不好說什么。

朝廷就這個樣子,婦翁還是手握兵權的重將,就連蘇峻等輩名義上都歸其節制,能怎樣?

諸葛恢朝他點了點頭。

諸葛頤會意,朝司馬衷道:「殿下,外間風寒,還請回府。」

司馬沖從善如流,上車離去了。

諸葛恢站在女兒身旁,突然間有些意興闌珊,道:「今天是八月十四了吧?」

諸葛文彪嗯了一聲。

諸葛恢說道:「猶記得你小時候,每逢此日,為父便拿朱水點你額頭以厭疾,那時候你總生病。」

諸葛文彪臉色終于有了變化,似是在回憶往事。

「今日你母親怕是在給文豹、文熊點朱水了。」諸葛恢繼續說道。

諸葛文彪的臉上起了些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只有家人才能給她帶來幾絲喜悅。

「這般日子,卻不知還能過得幾年。」諸葛恢說道:「有時候想想,還不如學鄧伯道在平陽開館授徒呢,倒還能落得個好下場。」

諸葛文彪猛然轉過頭,看向父親。

鄧伯道就是鄧攸,原司馬越幕僚,后留在東海王世子司馬毗身側教導文學。

邵勛秉政,他是少有的沒有投靠過去,且繼續留在司馬毗身邊之人。

梁晉禪代之后,他終于辭行,回家鄉平陽開館授徒,教化世人。

認真說起來,鄧攸與他們家關系匪淺。

在北地士族中,諸葛氏、鄧氏、羊氏世代通婚。

諸葛文彪三弟諸葛衡從小就與鄧攸之女定下了婚約,只待迎娶,而今分隔兩地,卻不知有沒有機會了。

諸葛恢見女兒一副緊張的模樣,老懷大慰,道:「無需如此,為父只是有所感懷罷了。」

諸葛文彪低下頭,道:「女兒聽說桓溫桓元子北返后,當了駙馬都尉。

父親不如讓三弟悄悄回返北地,與鄧氏女完婚。三弟還小,只要不聲張,料無人知曉。」

「瞞不了多久的。」諸葛恢搖了搖頭。

「吳煙越水雖好,終非故里。」諸葛文彪勸道:「若峻文能存于北地總比全家一起覆亡要好。昔年祖父若不南奔東吳,也沒有今日了。」

「峻文若回北地,有羊氏照拂,邵太白又是胸襟廣闊之人,料不會為難他。」諸葛恢說道:「你呢?」

「女兒只想掙脫塵網,溪畔野步,泉石娛心。又或于秋風落葉之中,靜待日斜。」諸葛文彪搖頭道:「若這也不可得,唯死而已。」

諸葛恢聽完,閉上了眼晴,良久之后,嘆道:「阿爺虧欠你了。’

說罷,擺了擺手,道:「這就北上了。李重雖從賊,卻是一員良將,為父須得小心應對。你一一好生保重。」

其實不怪諸葛恢悲觀失望,因為就連被擺上餐桌,抵抗意志最頑強的江東豪族們,此刻也有些驚慌。

陸玩雖遠在歷陽,卻也回了趟臺城。這次他沒有避任何人,直入丞相府,問以大計。

「士瑤何須如此?」丞相王導苦笑道:「此番縱然戰事不利,卻也不至于被邵兵一舉攻破建鄴。水師在,江東安。邵賊無水師,難道士瑤覺得無望擊退賊兵嗎?」

陸玩的臉色沒有絲毫轉好的模樣,只聽他說道:「丞相何必明知故問?

天子還有幾日?」

王導聞言沉默了下,道:「怕是過不了九月。如果快的話,興許·——”

陸玩點了點頭,示意他知道了。

王導則有些嘆息。

若江東大族早早這般支持朝廷,又怎么會走到今天這步?

他已經南渡快二十年了!

最初十年完全就是浪費掉的,完全是無意義的扯皮,乃至各種拖后腿。

若那個時候江東大族鼎力支持,邵勛還沒打贏高平之戰,更沒得到潁川士族毫無保留的支持,彼時水陸并進,大舉北上,縱然無法占有河南,也可拖住邵賊的腳步。

說不定,他這會還在泥潭里掙扎,連河北都沒攻破,更別說并州、關西了。

現在邵賊為了緩和北地矛盾,不再掩飾自己的想法,江東豪族知道急了,可那有什么用?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建鄴不能生亂。」陸玩說道:「丞相可有準備?若需幫忙,可

「士瑤還是緊著前方吧。」王導站起身,道:「朝中皆正臣也。縱有人一時糊涂,老夫亦有方略。」

「哦?是何方略?」陸玩問道。

若放在以前,他絕計不會問,一是不太關心,二是相信王導的本事。但這會關心則亂,怎么都放不下心來,不問清楚始終提心吊膽。

如今的形勢很清楚了。

南渡士人或許還有那么幾分投降的余地,但吳地士人很難了,除非愿意舍棄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田宅、莊客。

邵賊既以江南為餌,鼓起了北地豪族的心氣,那么事情走到今天,便是他也沒法回頭了。

縱然邵賊想寬宥江南豪族,北地士族答應嗎?不答應。

邵賊手下那批軍功勛貴難道不想在江南置產業嗎?他們能答應?必然不能。

邵賊撐死了利用威望,赦免一部分人罷了,但絕無可能寬恕整個南方,

那樣會讓邵氏王朝離心離德。

說白了,他為了在北方順利度田,而賣了整個江東豪族。

人人都想要熟地,誰吃飽了撐著去開荒啊?會稽、丹陽、義興、吳等郡,必然會遭人哄搶。

「士瑤方寸亂矣。」王導說道:「不如你我弈上一局?」

「丞相!」陸玩加重了聲音,道:「南渡僑族在丹陽、會稽可有不少莊園,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王導聞言,沉默不語。

就在陸玩快要等得不耐煩的時候,說道:「左衛將軍司馬宗、右衛將軍虞,掌臺城諸門鑰匙,老夫疑其有異志,已有安排。」

陸玩聽了,心下稍安,又道:「禁軍可靠?」

王導瞪了他一眼,道:「可靠。」

最近一些年,他和天子司馬睿的關系有些微妙,有點共生共存卻又互相防備的意思。

天家娶親,可有瑯琊王氏的事情?沒有。

王導洞若觀火,知道天子對瑯琊王氏掌控建鄴有所防備,故拉攏山氏,

諸葛氏,在建鄴周邊置方鎮,既可拱衛京城,又可對瑯琊王氏產生壓力,可謂一石二鳥。

王導不以為意,只是有些感慨。再親密無間的關系,也頂不住權力的異化,此便是明證。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建鄴這塊地上,他還不懼任何人。唯一值得憂慮的,其實是天崩導致的人心動蕩,畢竟邵賊已經一統北地,聲勢實在太驚人了。

比起宮變,王導更擔心前線有人投敵。

人心難測啊!

南渡士人與北地的關系十分復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龍亢桓氏舉家潛回北地,桓溫居然尚了公主,桓彝聽聞也被啟用了,這個榜樣十分惡劣,因為它給了僑姓士族遐想,讓他們心思靈動了。

一開始或許不會有人投敵,但若戰局被動,再吃上幾次敗仗,可就不一定了。

想到這里,他看向陸玩。

陸玩也看向王導。

一瞬間,雙方都明白了對方的擔憂。

「請丞相力保建鄴安穩。」陸玩深施一禮,道:「江東大族,我去一一勸說。值此之際,須得同心共抗邵賊了。」

「善。」王導也不廢話,中氣十足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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