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南城打得轟轟烈烈,丟得悄無聲息。
因為嚴密的封鎖,江陵那邊壓根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畢竟兩地相隔二十余里呢,不受干擾下的正常行軍都要一天一一考慮到河網密布的現實,
大部隊一天還走不了二十里,畢竟人數越多,行軍速度就越慢,人越少反而越快。
從純軍事角度來說,紀南城壓根就不該守,但從人心和政治角度來說,
又不得不守,畢竟這是一個豪族政治年代,你不得不打「士族觀瞻」仗。
當然,陶臻打了觀瞻仗,還是沒用。
當他被押到梁軍大營后,神色灰敗已極。幾乎沒有高級別的官員接待他,迎接他的是鋪天蓋地的審問一一還好,沒有動粗,算是留了點面子。
十四日,西路軍都督蔣恪移駐紀南城,下令后方加緊轉輸資糧,為下一階段攻打江陵做好準備。
幾乎是在入城同一刻,從東南方向冒出來的敵軍襲殺了數十名出外樵采的梁軍士兵。也正是通過這些人,他們才得到了紀南失陷、陶臻生死不知的消息。
鎮守江陵的陶斌聽聞,半響無語。
反應過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盡可能多地囤積糧食、器械、守具,同時連連催促援軍。
消息同樣很快傳到了屯兵華容的陶侃那里。
他面上沒有任何異樣表情,這不是本就應該想到的事情么?
最近一段時日,他的精力又被牽扯到了東線。
石城告破之后,竟陵、楊口暴露在敵軍兵鋒之下。
他不得不率水陸兵馬東進,聲援那些江州兵。
而且他運氣也不錯,居然逮著了一支比較冒進的梁軍部伍,先用水師橫于河上,弓弩齊發,將河北岸的梁軍大隊射得沖不過來,再調集主力,水陸夾攻,吃掉了這股兵馬,獲得了斬首七百余級的小勝。
隨后趁著大軍士氣正盛,揮師北上,與北岸的梁軍廝殺一場,結果直接被趕回了南岸。
通過這一連串的戰斗:再一次證明晉軍野戰是打不過梁軍的,即便是比較能打的荊州軍團。
所以,他只能盡可能利用熟悉地理以及水師戰力強橫的優勢,時不時從側翼發起偷襲,給黃彪所部制造麻煩,讓他們無法全力攻城。
至于西線,說實話他只派了少量兵馬,突襲出外樵采的梁軍,試圖讓他們吃不上熱飯、喝不上熱湯,土氣降低。
計劃就是這么個計劃。但正如邵勛曾經感慨戰前制定的計劃從來沒能原樣執行過一樣,陶侃的計劃也走樣得厲害。
紀南城失陷就是重重一擊。
此城沒了,江陵保衛戰就可以開打了。除竟陵、楊口外,陶侃又要兼顧江陵方向,簡直沒法分身。
梁軍給予的壓力是非常大的!
仗打到現在,被動得要死,幾平生出無法抵御的感覺。
將士們的士氣也有些低落。甚至已經有人提出,該考慮沔水以南、長江以北的那些城塞了。那一片從東吳時代就有所開發,「土卑沃、廣陂澤」、「地富魚稻」,吳人與魏晉在此相持,都靠這些地方提供資糧。
陶侃沒有說什么。他知道將佐們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現在不是時候現在需要拖,拖過敵軍兵鋒最銳的時間段。
另外,現在還有人記得襄陽么?還有人想將襄陽守軍救回來么?襄樊二城好像被所有人刻意遺忘了。
臘月十五日,建鄴下雪了。
望日大朝會上,群臣們爭論不休,最后也沒爭論出個結果來。
唯一辦成的一件事,大概就是確定了明年的年號:太常請天子在「咸和「永和」、「太和」中選一個。
司馬哀選了太和。
他很純孝,今年僅剩的三個多月都沒改元,而是從明年正月初一開始改元太和。
結束了半天無意義的爭吵,司馬衷回到了寢殿式乾殿。
此殿是皇帝寢殿,幾乎與太極殿同時動工,但進度很慢,因為沒錢。直到司馬睿臨死前,才修得差不多了,勉強可住人。
司馬哀如今便搬到了此處居住,皇后山宜男亦寢于此處,因為獨屬于她的宮殿還沒動工呢一一宮城之內,皇帝與皇后同為「國君」,都有自己的專屬寢殿。
「今日一一」司馬衷猶豫再三,吞吞吐吐。
「此間只有你我夫妻二人。」山宜男說道。
司馬哀想起了王導的話,有些糾結,最終還是決定向皇后問計:「今日殿中軍議,有人糾劾陶士衡,以其喪師失地,無能至極為由,請奪其本兼各職。」
山宜男沒有發表自己的態度,只看著司馬衷,輕聲問道:「丞相何意?
司馬衷立刻說道:「丞相未發一言,故有爭論。」
山宜男一聽,心中了然,道:「丞相定然還是想用陶士衡。」
「可朕聽聞陶士衡與丞相不睦。」
「此一時彼一時。丞相著眼大局,定然通盤考慮,些許不睦,他不會放在心上的。」山宜男斬釘截鐵地說道:「陛下也不要過于苛責陶士衡。」
「為何?」司馬哀疑惑道:「群議洶洶,皆言賊兵圍江陵、襄陽,迫降新城、上庸,當從重治罪。」
「都哪些人?」山宜男霍然起身,加重了語氣,問道。
司馬哀看著皇后臉上微微變色,心中一驚,趕忙說道:「以劉大連為首。」
山宜男深吸一口氣,飽滿的胸部隨之起伏不定,道:「陛下只需記得一句話,陶士衡縱有千般不是,卻沒有野心。他在,荊州局面還能維持,既不會降敵,也不會叛亂。有陶士衡在,荊湘二州安矣。」
司馬衷聽了連連點頭,道:「皇后所言甚是。」
忠心比什么都重要,尤其當下。
山宜男不再看他,雙手攏于腹前,在殿中著步子。
片刻之后,說道:1「妾料邵賊已在招撫荊州豪族。朝廷只能依靠襄陽、
紀南、江陵、石城等地苦苦堅守,以待轉機。陶士衡這仗打得難看,卻未必用錯了兵。」
司馬衰出神地聽著。
「妾不通軍事。」山宜男停下腳步,說道:「然觀東吳舊圖,發現其與曹魏、國朝就在安陸、石城、華容一帶相持。安陸、石城反復易手,然僅止于此,深入南下至長江也不可能。孫吳于沔水以南、長江以北廣建城塞、廣開圩由,故兵得以飽食,民得以殷富。積蓄了幾年財貨后,甚至還能北上收復失地。妾覺得,南北雙方僵持于此定然是有原因的,只是不好妄加猜度。」
司馬哀最近天天聽大臣們討論軍事,素養提升較快,對軍爭已經有一個初步的印象了,有時候甚至能插話整兩句,雖然也不知道說的是對是錯。
此刻聽了山宜男的話,覺得有道理,又道:「陶士衡連連飛札,請益兵馬。蔡謨直言荊州兇險,襄陽守軍形同人質,更請益兵。然賊壽春將張碩圍攻合肥新城,大言要下東關,克歷陽,飲馬瓜步,這一路亦很緊要,皇后..」
山宜男的手下意識捏在一起,無意識搓揉著,半響后才道:「陛下,歷陽、廣陵兩地,尤為緊要。邵賊一旦攻取此處,看似還有大江阻隔,實則大勢已去,建郵左近必有人投降附逆,故萬不能讓賊人于此得手。」
說完,輕聲嘆了口氣,道:「諸葛道明坐鎮淮陰,水陸將士奮力廝殺,
堪堪將李重阻隔于淮北。山都督親自領兵至合肥,聲援新城,大戰數場,方將邵兵阻于施水北岸。若要益兵,當以淮陰、合肥為佳。荊州只能靠陶士衡勉力支撐了。」
說完,看看司馬衷的眼晴,說道:「盡量將賊兵推離建郵,越遠越好。
陶士衡固然兵少,然何處之兵可稱豐足?實在不行,可調湘州諸郡兵馬,
北上增援陶士衡。建鄴乃要害,人心是根本,陛下不應有疑。」
其實,建鄴還是有點兵力的,主要是王舒掌控的禁軍。但這支部隊不能輕易動用,更何況眼見著荊州戰局危殆,江南豪族沈氏居然「不顧大局」,
悍然造反,朝廷已經抽調了萬人前去鎮壓。
好在沈氏的造反沒得到其他江東豪族響應,且紛紛派人勸說,讓他趕緊歸順朝廷,可既往不咎。
目前禁軍、叛軍已經開始交戰,王師初戰不利,不過錢氏突然從背后捅了沈氏一刀,戰局逐漸明朗了起來,很快就能平定。
「只能如此了。」司馬哀也輕嘆道。
建鄴是絕對不能有事的,一旦出事,局勢立刻急轉直下。
而要保建郵,合肥、淮陰兩個方向就不能出問題。即便籌到了兵馬、器械、錢糧,也要緊著這兩處用。
「成都李氏鼠目寸光,悍然侵奪晉土,陛下也不要過于憂心。」山宜男又道:「南中本就未開化之地,令刺史、郡守勉力維持便是。」
李成確實有點鼠目寸光。
他們居然趁著梁晉大戰的時機,出兵攻取尚在大晉手里的寧州諸郡,讓人憤恨不已。
更有人指出,攻打南中不需要多少兵馬,李雄更是以拉攏當地酋帥為主。真正值得擔憂的,其實是他們兵出峽內,攻打巴東。
朝廷還能抽出兵馬支援巴東嗎?很難。
想到這里,山宜男只覺有些累,身上仿佛有千斤重擔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每一天都在戰戰兢,每一天都在安撫人心,每一天都在憂心·
山宜男甚至懷念起了當初還是王妃的那段時光,輕松、自在、安逸,每天想的是打理庭院,栽種花草,或遣人行田,經營產業,甚至是和士族女子們書信往來,暢談詩賦樂理。
她不是天生喜歡軍國大事。
她也和陶士衡一樣,在勉力維持罷了。
「若實在不放心。」山宜男最后說道:「待平定沈氏后,可抽調數千禁軍西行,增援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