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么,和南渡士人有關系,但關系又沒那么大,正所謂過一天算一天,哪怕明天就要死了,也得先把今天的日子過完。
山瑋又一次入宮跑官不但沒能成功,還被那個氣勢日盛的從妹給訓斥了一通。
她先苦口婆心地說起丹陽尹之職如何重要,然后再談及朝中并無合適的官位,總之就一句話:沒戲。
自家人知自家事,山瑋很清楚,從妹還有一句話沒講:他才具平平,不適合擔任臺閣重臣,搞不好就為山氏家族帶來災禍。
訓斥結束后,山瑋就灰溜溜地回到了衙署之中,與一天到晚閑得發慌的杜乂訴苦:“便是降了邵賊,他給的官都比丹陽尹大。”
說話間,小吏們進進出出,捧進一堆堆公函,又取走已經處理完畢的。
難得山公在衙署上直,積攢多日的公務得趕緊處理了,尤其是和軍務相關的,免得明天又找不著他人。
事情就是這么離譜,戰事都火燒眉毛了,山瑋要么想著跑官,要么直接去飲酒作樂,以至于六十萬斛軍糧、十萬支箭矢都拖延了旬日才裝船發走。
“你家被抽丁沒?”山瑋筆走龍蛇,一目十行,飛快地將公函處理完畢,隨口問道。
其實,大部分公函都沒怎么看,直接就準了。這種處理公務的速度傳出去,又要被人吹捧為“能臣”了——我十天不見人影,回來一天就把積壓的公務處理完了,任誰都得贊一句“大才”啊。
“抽了一隊五十人。”杜乂說道。
“我家抽了百人。”山瑋嘆道:“送去荊州,不知道能回來幾個。”
“府君,荊州到底如何了?”杜乂忍不住問道。
他職級有點低,郡丞又沒有具體職掌,難免消息閉塞,于是逮著機會就問。
山瑋擱下筆,揮了揮手,讓小吏們都退出去,然后說道:“實不相瞞,喪師失地,一塌糊涂。我看最好的結局就是保住江陵,襄陽是丟定了。不過,就算保住了江陵,那也就是一座城而已,城外不知道被禍害成什么樣呢。經此一遭,南郡不知要多久才能緩過氣來。你沒在江陵治產業吧?”
“沒有。”杜乂苦笑道。
“沒有就好。”山瑋說道。
他也不是隨便問的,因為有太多關西人南下后去了襄陽、江陵了。襄陽亂起之后,這些人又跑去江陵、武昌。若杜乂在江陵、武昌有產業,山瑋一點不奇怪。
“陶士衡其實是個明白人。”山瑋又道:“守襄陽就是條死路。讓圍攻襄陽的邵賊大軍南下又如何?十萬和二十萬有區別嗎?人多了也施展不開啊,反倒還有疫病、斷糧之憂。朝中有些人啊——”
說到這里,山瑋搖頭笑了笑,旋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慕容氏已經開始攻打宇文鮮卑了。”
“這么快?”杜乂驚訝道。
“與朝廷無關。他們自己要打。”山瑋說道:“十月間就大肆抄掠高句麗,所獲頗豐。現在回過頭來打宇文氏,高句麗人不敢動的,被打怕了。”
“我看邵……邵賊也不會管宇文氏死活。”杜乂說道。
“難說。”山瑋想了想后,笑道:“管他呢,后天備車,隨我出城,帶你去個好地方。”
“多謝明公提攜。”杜乂諂笑道。
山瑋哈哈一笑,將手頭最后一份公文批完、用印。
許是最后一份了,他稍稍看了看。
吳興沈氏連吃敗仗,請降。
擺出這副姿態后,原本幫著朝廷對付沈氏的江東豪族也停止進兵了,紛紛幫著沈氏求情。
事情就是這么操蛋!朝廷捏著鼻子也要認了。
沈氏為了自贖,將派五千部曲私兵西行,加入荊州戰場,為朝廷廝殺。
這場鬧劇基本到此為止了。
吳興沈氏只需交出沈充一家即可,甚至于,很可能只有起兵造反的沈充一個人需要死,其他人都能活命。
當年義興周氏就是這么處理的,沈氏也不例外。
而有了沈家私兵,再加上顧陸朱張及建鄴豪門湊的三千兵,晉廷又可往荊州發送八千兵馬,堵住陶侃的嘴,省得他再三番五次要求增兵。
這些兵雖然有一定戰斗力,但野戰多半很難敵得過邵兵,只能守守城,或者在水師協助下搞些突襲罷了。
“沈家這一關算是過了。”山瑋扔下公文,道:“不過,淮浦陳氏留在建鄴的族人卻沒這么好命,他們死定了。最好的結局也是發配交州。”
杜乂有些嘆息。
淮浦陳氏舉眾而降之時,很顯然已經放棄留在建鄴的族人了。事情比較倉促,沒辦法安排妥當了。
他只是有點兔死狐悲之感。
對士族來說,戰爭果然是最大的噩夢。它能讓你不體面,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
“淮浦陳氏之事,京中竟無人說情?”杜乂忍不住問道。
“怎么沒有?”山瑋冷笑道:“不過沒用。小家族而已,門路不廣,人脈不多,雖說是士族,可比起吳興沈氏還要慘。”
說完,山瑋站起身,突然又有些感慨:“我那從妹也是個狠人。不過她也沒辦法別人可以降,她降不了。”
“未必。”杜乂心里說了一句。
山皇后如此年輕,若被邵太白擄去,不生幾個孩子能脫身?
“走了,先用飯去。”山瑋不想干活了,一邊走,一邊說道:“弘治,我和你說,那個姓馬的死了。”
“哪個姓馬的?”杜乂快步跟上,問道。
“就是今上生母之夫……”兩人聲音漸漸遠去。
晉廷竭盡全力,江東大族也多番支持,臘月間的長江江面上,舟楫林立,船只往來不休。
而地處沔水之濱的襄陽,則好像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般。
進入臘月之后,樊城遭到了兩次攻打,但都沒什么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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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幕府參軍毛寶手下只剩三千人左右了,士氣低落得可以,每個人都明白他們必死無疑了,除非援軍前來解圍,或者投降梁國。但后者面臨著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即他們投降后命運無法掌控,搞不好就被發配到幽州或涼州了,此生再也無法和家人見面。
襄陽城也被攻了一次。
城中還剩六千余兵,但其中約兩千人是豪門僮仆或市人,襄陽太守鄧岳不太信任他們的忠誠,更不信任他們的戰斗力,處于兩難之間。
另外,襄陽不是什么大城,事先也沒囤積太多物資。軍糧撐死吃到二月中旬,或許搜刮百姓余糧還能多堅持一些時日,但在補給和援軍送不進來的情況下,又有什么意義呢?無非早死晚死的區別罷了。
這個時候,鄧岳借口議事,將那位叫楊覃的幕僚留了下來。
“上下二洄現在駐滿了梁兵,你家的宅院、地產怕是要不回來了吧?”與楊覃相對而坐后,鄧岳問道。
問話時,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楊覃。
楊覃也是老狐貍了,知道鄧岳在試探,于是立刻說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國事至此,天下有識之士無不扼腕嘆息,楊氏損失點家業,又算得了什么呢?”
鄧岳聞言,一臉敬佩之色,道:“北兵南下,破家者眾矣。邵太白行事如此酷烈,想必荊地豪族人人痛恨,定要死戰到底。”
楊覃心中一動,道:“府君所言極是。不過,吾聞邵公行事頗有章法,許是未及約束,下面人胡亂施為也不一定。”
鄧岳有些沉默。
話說到這里,很多東西其實已經很明了了,兩人也對對方的態度有了一定的了解。
楊覃悄悄看了眼鄧岳,試探道:“邵兵在城外夸口,攻破了紀南城,抓了南郡陶府君,此事未必為假。如果梁帝愿意……”
話說到最后,有些含糊不清。不過,聰明人就當聞弦歌而知雅意,有些事情無需說得太清楚,稍稍點一下就行了。
鄧岳聽了,只“唔”了一聲,沒接茬,但觀其神色,顯然已經記在心上了。
“君素有才智,可知荊州戰局會如何?”鄧岳直接挑起了另一個問題。
楊覃胸有成竹,道:“朝廷最多和東吳一樣,保住能保住的地方,如沔水以南、長江以北因云夢澤的存在,東吳就固守住了。而也正是因為這些軍城的存在,吳人才敢遷都武昌。不過,東吳能保得江陵,國朝不一定。”
“哦?為何這么說?”鄧岳頗感興趣地問道。
“無他,梁帝勢在必得耳。”楊覃說道:“紀南城既已失陷,那么梁軍定然調集了重兵自當陽南下。由此觀之,邵太白非常想得到江陵,決心很大,為此不惜死傷大量兵馬,也要強取之。朝廷如今是個什么情形?可未必能在江陵長期耗下去。”
“邵太白欲得江陵作甚?”
“治水軍,下建鄴。”
鄧岳微微頷首。
其實他也是這個看法,因為太明顯了。
“主公。”楊覃湊近了身子,低聲道:“江陵已然成了兩國交兵之所,襄陽會是什么樣?可還會有援軍來救?”
“若邵太白無法攻取江陵,最終被迫撤兵呢?真那樣,紀南、當陽、石城、安陸等地可不一定保得住。”
“即便真從江陵敗走,襄陽也是會牢牢捏在手里的。”楊覃說道:“邵太白何等心性,如何甘心南征以來寸土未得?便是豁出老命,也要保住襄陽。主公,其實我等已是棄子了啊,不會有人來救了。”
鄧岳這次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