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時候,洛陽建春門外鐘罄齊鳴,百官出城三里,道左相迎。
邵勛一一接見諸公、諸衛將軍、三院武臣、臺閣高官,一邊接受他們的恭賀之語,一邊聊些荊土見聞。
上番的府兵將士滿頭大汗,竭盡全力維持看秩序。但還不夠,隨駕班師的黃頭軍第一營也被借調了過來,四處建立崗哨,布置防線,同時還派出相當人手,進入人群之中,仔細觀察。
但老百姓的情緒還是高漲,「吾皇萬歲」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自永嘉開始,洛陽迭經戰亂。
曾經有幾年,正經百姓居然沒幾個了,要么是住在城里的公卿巨室及其僮仆,或甘冒奇險來洛陽討生計的匠人、商徒,又或者是禁軍家眷,城外就只有狐零零的塢堡,且還一年比一年少。
而現在的洛陽百姓,不但城里人的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城外還多了很多新禁軍家卷、府兵家庭以及度田分地的前塢堡莊客。
簡單來說,他們多為新朝的受益者,至少在這一代人老去之前,對大梁天子是非常感激的。
這就是新舊鼎革的具象化一角。
當然,如果是直接篡位,格局不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梁朝固然不是那種將天下徹底打得稀巴爛以后重建的王朝,但也不是直接繼承前朝,算是介于兩者中間吧,畢竟很多地區的戰爭拉鋸還是很慘烈的,天災也很殘酷。
入得宮中后,邵勛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父母。
時隔半年,父親還是那樣子,母親卻衰老得更快一些,因為冬天生過一場病,雖然痊愈了,但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消耗了不少精氣神一樣。
邵勛陪父母坐了一下午,就好像三十年前的東海鄉下,父母陪看他一樣。
這個世上,能讓他感到重要的人不多了。
王惠風曾經說過要束縛住他的豺虎之心,但隨看時間的推移,這些鎖鏈會一條條崩解。
他比這些人都年輕,他的晚年無人能制,只有靠他自己。
四月十七日,邵勛于太極殿舉辦朝會。
后世有人笑言:「小事開大會,大事開小會」。
誠哉斯言!
朝會基本上是歌功頌德,文臣武將們用各種溢美之詞贊頌本次南征,暢想大梁不日將一統天下,萬國來朝。
邵勛耐看性子聽完后,宣布散朝,然后把丞相王衍以下諸位重臣都請到了九華臺,登高望遠,開始談「大事」。
「南征以來,北邊也不少事。」邵勛開門見山,說道:「丞相先說說宇文鮮卑之事。」
在座的除丞相王衍之外,還有太尉羊冏之、尚書令褚、左右仆射梁芬、陳胗、光祿大夫羊忱、侍中羊曼、中書監張賓、中書令庾亮、中書侍郎沈陵、太常卿崔遇、秘書監盧諶、少府監庾、禁軍三院監等十余人,基本囊括了各個核心部門。
王衍是丞相,總攬軍政事務。但在大梁朝,其實還是各個部門自行其是,最后向土衍匯報一下,由他批準罷了。
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兩條是以后肯定要罷廢丞相的,同時王衍理政能力很一般,他就不擅長治理國家。
此時見邵勛問話,王衍理了理思緒,用日益蒼老的聲音答道:「去歲初冬,慕容鮮卑大集諸部,出動步騎數萬人,猛攻宇文鮮卑諸部,大破(宇文)乞得龜。」
「乞得龜被追索甚急,一度逃過索頭川,進入拓跋鮮卑地界。代公下令集兵數萬防備,慕容氏乃退,毀宇文氏城池,掠其婦孺工匠東歸,另得牛馬羊駝等畜百五十萬頭。」
「開春后,乞得龜返回舊地,收拾余眾,聲勢大不如前。不少部落離其而去,大部歸降慕容氏,另有少許西行,歸附代國。其中就有當年拓跋那的部眾。」
邵勛聽完問道:「拓跋那今安在?」
「二月時死了。」王衍說道。
「怎么死的?」
「為代國太夫人殺,王氏并其部眾數萬人。」王衍看了邵勛一眼,說道。
邵勛微微一愣,旋又笑道:「王夫人真乃女中豪杰。」
去年十月的時候,王夫人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養在長春宮。
今年正月剛過,事情瞞不住了,有人借此事發難。
王氏殺了跳得最歡的一個部落首領,其姻親趁機作亂,很快被平滅。
此事做下,有些人雖然不敢叛亂,但可以用腳投票。
有人去投拓跋槐,因為這是個真·拓跋子孫當家的政權,沒被鳩占巢;
有人誰也不投,負氣跑路,與更遠方的部落雜居、融合;
甚至還有人投靠拓跋那,結果這次傻眼了,又在慕容鮮卑的威脅下重歸拓跋聯盟,而慕容鮮卑的威脅對拓跋鮮卑也不純粹是壞事,至少讓代國的既得利益者的人心稍微凝聚了一些。
邵勛聽完王衍的介紹,說道:「鴻臚寺選人出使一趟慕容鮮卑,看看他們到底想要什么。另,以李重為幽州刺史、鎮北將軍、都督幽、平二州諸車事,即日赴任。徐督人選,另行委派。」
「遵命。」王衍應道。
「第二件事一一」邵勛看向褚,道:「謀遠,度田有些慢了,今年年底之前必須完成。」
「是。」尚書令褚翠應道。
從去年七八月間開始,十余郡度田,進度確實有點慢,畢竟進入深水區了。
軟磨硬泡、消極怠工、賄賂官員等事情一大堆。尤其是在南征開始后,
有些人心思活絡了,河北甚至有人公開造反,雖然被鎮壓了下去,但耽誤了很多事情。
度田不是一道命令就能完成的,進度快慢以及徹底程度取決于你的官僚執行團隊,他們是會受很多因素影響的。
擊敗陶侃,獲得襄陽、江陵之后,進度猛然快了起來,或可從中窺得奧妙一斑。
反過來講,如果梁軍繞過襄陽、江陵、安陸、楊口、竟陵等城池不打,
南下飲馬長江,看似威風不可一世,最后等到三月間,占不住地盤,被迫撤兵,敵軍趁勢追擊,「士馬死傷過半」,你猜猜他們是什么嘴臉?
所以,許多事情并不是孤立的。
邵勛要求今年年底之前完成這一波度田,就是最后的警告。
若不行,他誰也不打了,就打北方士族。
搞亂天下就搞亂天下,死傷枕藉就死傷枕藉,看看誰先眨眼認慫。
「第三件事。」邵勛看向庾,道:「卿來講。」
「是。」庾行了一禮,然后拿出十余本書,分遞到邵勛及其他人手中,道:「此乃《東觀漢記》第一冊,雕版成陽文,以新墨刷印而成。」
邵勛快速翻了翻。
他不是看內容,主要看字跡。
其實還是有缺陷的,有的字清晰,有的就很淺,但比起之前經常出現大量飛白的現象已好太多了。
放下書冊之后,說道:「朕知道了。」
他不打算再等了,湊合用吧。
雕版印刷成本比活字印刷低太多了。
活字印刷從發明出來那一刻起,在市場競爭中就處于完敗狀態,一直到明清,幾乎都是雕版印刷的市場。
活字印刷技術,說難聽點,在古代生產力水平下,比較適合西方字母文字,不適合象形文字。
這種技術在市場競爭中勝過雕版印刷,要到報紙出現的年代了,因為那玩意每天內容都不同,雕版印刷就不適合了。
現階段推廣雕版印刷,只是為了普及知識,培養更多識字之人,邵勛不打算趁機加私貨做別的。
不過,在識字率提升之后,他會嘗試推廣一種炸裂的政策,即統一各種經典書籍的釋義。
在這會,某家治某書,世代相傳,基本都打出了名氣。
比如你要學《尚書》之類,最好去汝南,這不是開玩笑,人家有最高解釋權。
要想推翻某個家族在某書上的統治地位,也不是不可以,清談時公開辯論,駁倒他們,展現出你對經典更深的理解,名氣傳揚出去后,解釋權漸漸就落到你手里了。
現在的士族有莊園、有部曲、有錢財,看著像是大號土豪,但很多人似乎忘了,他們最初其實是學閥,而不是財閥、軍閥。
只不過從后漢開始,經過二百年的發展,學、軍、財閥漸漸合而為一了。
階級固化的程度是一步步加深的,士族的定義也在一步步改變,現在純靠文化揚名的士族大概不多了。
統一釋義標準,這是核彈級的改革,必將嚴重觸犯士族利益,與度田也差不了多少了。
所以邵勛打算裝不知道可以這么做,慢慢來,先解決其他事情,同時把知識普及開來,一步步溫水煮青蛙,最后再水到渠成。
所以在朝臣們噴噴稱奇看著《東觀漢記》的時候,邵勛站起身,將中書侍郎沈陵喚了出來,低聲道:「聽聞沈卿有一孫女,國色天香——」
沈陵聽了,臉色精彩無比。
邵勛細細觀察,發現他是有點猶豫的,似乎壓根不想攀附皇室,更想明哲保身。
不過沈陵最終還是說道:「陛下有命,臣不敢不從。」
「卿何憂也?」邵勛故作不悅,然后又拉著他的手,笑道:「昔年朕為越府家將,卿為僚佐,今又為親家,此非天意乎?邵、沈兩家必將同享富貴。」
好在邵賊沒說當年我們是同事,現在是君臣,你有沒有不自在?如果沈陵回一句老天都不恥以陛下為子,那就更絕了。
「過陣子可讓你孫女入宮,讓裴貴嬪瞧瞧。」邵勛松開沈陵的手,說道「臣遵旨。」沈陵暗嘆一聲。
嘆息的同時,也稍稍有那么幾分期待。
江南風物,他已是多年未見。
好想回到年少時長大的宅子去看看啊。
少時玩伴還在嗎?
少時傾慕的女子還在嗎?
年老致仕之時,能在故鄉安度余生嗎?
他想回吳興看看,住住舊宅,聽聽鄉音,見見故人,如果天子愿意以他為方面大員南下的話。